今夜，与父亲相伴

一粒尘

　入梦，再与父亲相聚。

父亲，依旧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依旧斜靠在沙发一角。我依旧坐在对面的小方凳上，看不到内心涌起的波澜。

整个房间光线昏暗，我们只见彼此，两杯酒，一盒烟，一盘水果安放在茶几上。

听不清我们说什么，父亲嘴角上扬，眉目含笑。

自始至终，父亲没有抽烟，也没有吃水果，酒杯里盛满的不仅仅有清澈的酒，还有我眼角溢出的泪水。

……易碎的时光，在巨大的寂静中传来黎明的汽笛，让我惊醒，记忆在湿润的眼眸中启程。

　我一直觉得面朝黄土的四五十年代父辈，最有资格吃水果。他们辛劳了一辈子，品尝太多生活的酸苦，应该让水果丰盈的汁液增添一些糖分给自己。然而，一次意外中风康复后，平白降临的糖尿病，给了父亲更多无辜的磨难。从此，父亲便与水果绝缘，看到桌上色彩鲜艳、香甜可口的水果，情不自禁将手伸出来，又缩回去，权衡利弊，最终选择畏惧和妥协。

此后十余年，病痛没有让父亲戒掉抽烟，酒则选择性的饮用。了解父亲的人都说他已经做得很好。年轻时，父亲是村里有名的“酒家”，每逢喝酒，必在一斤半左右。现在，只在好友至亲聚会时，浅饮几杯助兴。

我继承了父亲饮酒的嗜好，不抽烟。父亲得病后，每次父子相聚，他松弛的斜靠在沙发上，我则坐在对面的小方凳上。两个人，两个酒杯，一盒烟，几样母亲调制的家常小菜。我除了开始给父亲敬一杯酒外，以后便自斟自饮。父亲一边说话，不时点一根烟，有时候说得兴起，会小抿一口酒。我们聊家人，聊趣闻，想未来，忆往事。不知不觉光阴渐长，直到父亲鬓角落满银霜，直到我忘记曾经淘气的模样。

　如果我和父亲聊天的时间很长，母亲会过来唠叨一句：少抽一点烟，看满房子的烟。尕娃，你不要让你爸再喝酒了，他喝不成！这时候，我和父亲相视宛然一笑。俗话说：没有女人唠叨的家，就不算家，父亲深解其味，更何况这种唠叨充满关爱。我站起身，再向母亲敬一杯酒，母亲边笑边饮，问道：你俩还吃点啥不？

与家人的相聚是愉悦的，多少欢乐的时光在庭院里、在火炕上、在茶几前萦绕、闪烁。与父母的相伴是幸福的，多少记忆的剪影在父母的背景中飘扬、飞驰。

一家人久别重逢，进门的那一刻，积攒一年的泪水瞬间不争气的溢出眼眶。在父母身边，无论你有多高的身份，永远是哪个长不大的

“狗娃”；在父母身边，无论你有多大的委屈，都可以在他们面前尽情哭诉。

母亲恨不得将家中的所有都拿出来，做成一桌子梦牵魂绕的滋味。父亲最初总是沉稳矜持，端坐在那里简短厚重的问询，最后在一家子高举的浓香醇烈中，也渐渐红光满面，眼含晶莹。

当临别的嘱托，开始掩藏故乡遗留的脚印，父母日益弯曲的身影，楔至回首最深的痛处。

　时间来到2017年春节，初二的早晨。冥冥之中似乎某种声音指引着我，突然很想和父亲好好喝一次酒，心底说不出来的阴影让我企图努力抓住些什么。

我对沙发上孱弱的父亲说：要不咱俩今天放松一次，您也少吃点水果，多喝一点酒。父亲闻言，望了望厨房里忙碌的母亲，消瘦的面颊，微露笑容。

母亲将菜端上桌后，出门遛弯，家里就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我们从上午十点一直聊到下午四点，父亲吃了一根香蕉，两块苹果，喝了四杯酒。

饮酒后的父亲，脸颊呈现少有的红潮，眼神洋溢着光彩，对我说：娃，人活着不图啥，就图一个心情舒畅。我当了一辈子农民，地里有麦粮，家中有妻儿，我不亏，我知足，很知足！

是啊，父亲一生珍爱粮食，几十年从未改变弯腰耕种的姿势。他那长满老茧的手掌，抚摸过春风，承受过骄阳，一趟趟将丰收的秋日搬回粮仓，将寒冷的冬季焐热烧旺，让一家人安稳牢靠在他大山一样的护佑中。

清晨，他掀开黎明的面纱，跟随鸟鸣催促春花绽放，滋养夏荫浓绿。

傍晚，他带着漫天云霞回家，让家中每一个角落都充盈阳光的明亮，烈火的激情。

父啊，平凡的农耕子民！你将一生都奉献给土地和妻儿，却留给自己一身病痛，你如何不亏？你亏了整整一生啊！

初七早晨的阳光没能将父亲唤醒，睡梦中父亲带着微笑，去了没有病痛的异乡。

大悲过后，我把父亲的照片随身携带。幻想有一天，照片里的人还会对我说：娃，咱俩喝一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银辉如水，村庄、山峦渐渐进入梦乡。恍惚还是老屋，还是老沙发，还是父亲和我相对而坐。

两杯酒，一盒烟，一盘水果安放在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