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陕南人对嫂子都亲昵地称为姐,乍听跟一母同胞似的。只是在姐前面会冠上她们的姓氏,算是委婉地挑明了彼此的血缘。娶进门的嫂子是这样,嫁出去的姑娘对象也不另外,叫赵哥钱哥孙哥李哥,基本做到一碗水端平。冠上姓氏,看似轻轻地推了一下,接着又因姐或哥,把对方往怀里拉了一把,这样就不再显得生分了。</p><p class="ql-block">爷爷有六个儿子,除了大伯一次给他传下三个孙子,剩下五兄弟才传四个孙子(老四年轻时被抓壮丁至死未归)。这种虎头蛇尾,很是让人怀疑,祖上某代风水被人动过手脚。不然,就不会出现这么大的落差。当然,这是伯伯叔叔们该关心的事,对于孙辈的我们,生活艰难,住房紧张,反而觉得弟兄稀少是一件美事。除了不担心弟兄间为分家产时大打出手,还省去了后宫互相攀比而引出的烦恼。大伯的三个儿子,明面上兄弟和睦,而妯娌一直保持着联吴抗曹的局面。那种微妙的紧张都是因为夏姐。</p><p class="ql-block">夏姐是大伯的长媳,是堂兄大哥的媳妇。大哥话少,跟夏姐在一起,两人像玩翘翘板,大哥这边越低,夏姐那边越高。大哥不说的话,夏姐都心有灵犀地替大哥说了。有时为了显示她这方面的特长,她还会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看似无心之举,可通过第三人一传,就成了是非。这引起了两个小叔子不满。两个小叔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于是,夏姐说什么,做什么,他们总是唱反调。夏姐有时会分身术一样,刚才还在这儿有说有笑的,转过背,她就在另一个地方大谈阔论。在外面,她看似若有若无地跟人闲谝,但骨子里却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何况,她在闲谝中,有意无意地促成了不少好姻缘。</p><p class="ql-block">夏姐年轻时常给人说媒,就我知道成功的就有好几对。而且那几对都是经过精挑细选似的郎才女貌,婚后幸福。</p><p class="ql-block">在崇尚三转一响的年月,夏姐家早就轧轧轧地用缝纫机做衣服,做裤子,打补疤,扎鞋垫了。那年月,能操缝纫机的人家,三转一响的目标基本完成了。而有缝纫机的人家,不管大人,还是小孩,穿戴都拿得出手。夏姐一家在穿戴上一直很得体,就连衣裤上的补丁也与别人不同。她先拿一块旧布垫在破洞的里面,缝纫机就抱着破洞扎呀扎,扎出一个地形图的截面来,看着特别熨帖。这不光省去了布料陈旧和颜色迥异的烦恼,穿在身上还不扎眼。</p> <p class="ql-block">要强的女人都有一手好茶饭,这是女人的基本功,也是走千门进万户的通行证。女人若没茶饭两刷子,在人面前就少了些资本。那时谁家有个大红小事,都是夏姐灶厨。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夏姐一手厨艺都偷偷转移到大哥身上了。大哥会做饭是好事,首先他不再担心夏姐萍踪无影时面对家里的冷锅冰灶束手无策了。他收工回来,洗完手脸,系上围裙,做些自己爱吃的,自斟自饮。而夏姐这边,像她那种外面宽,不光给自己社交腾宽了时间,在家里,再也不用顿顿灶上灶下围着锅台转了。</p><p class="ql-block">乡下人对多才多艺统称为能干,但能干的人都很辛苦。夏姐不光爱好,也心强得要命。大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多大想法了。但夏姐不行,家里规划,外面应酬,求借佐罗等都落到夏姐身上了。责任制没两年,夏姐就在家里搞了个小作坊,先是架起大锅熬糖。熬糖的原料全是白珑珑的大米,凭原料,那糖也比苕糖包谷糖成色好,档次高,销路畅。可事与愿违,熬出的糖全部积压在家里。信息不灵通,广告打不开,她就家家送,希望人家尝了后,一传十,十传百。结果人家尝了,当面奉承两句就算了,还没灶师爷尽职。于是,夏姐又改弦更张做月饼。月饼全是市面上最好的富强粉,馅也是上好的冰糖,比商店出售的月饼还诱人。为了夺人眼目,每个月饼都用红绿染料加以点缀,外酥里甜,口感跟商店的完全一样,价钱也公道,可人们就是相信公家的。为了给自己月饼做宣传,她不仅使出售糖的老套路,还趁着人情世故时当礼品送。结果还是无人问津。两摊子下来,她折进不少钱。于是她又贷款种香菌。可香菌零产又零卖,卖的钱河里打渔河里用。等菌丝筒枯竭了,香菌种植结束了,她信用社的账还没动。</p><p class="ql-block">夏姐和大哥命下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三女儿十二三岁患上了风湿心脏病。开始时那女儿生活还能自理,后来吃喝拉撒全靠夏姐侍候。串门时间长了都不行,更别说出远门。多年后,直到那女儿去世了,她才松一口气。</p><p class="ql-block">现在,大哥不在了,她又放开手脚大肆折腾。她除了养牛,还喂有猪、鸭、鸡、狗、猫。她整天像动物园的园长一样侍候大大小小的畜牲家禽。她对那些畜牲家禽就像对自己孩子一样细心。经管完畜牲家禽,她就到处走走,去购物,走亲戚,看朋友,或串门。她的身体能像年轻人一样劲蹦,是她腿勤打下的坚实基础。</p><p class="ql-block">女儿家是她最常去的地方。可是,去了总是会吵架。每次吵架,都是她不听女儿劝阻。女儿们早就劝她说,你年纪大了,手上又不缺钱,每年还领着高龄补助,好好享享清福。可她不听。前几年她闹着兴绞股蓝,她把自己的田地兴了还不算,又租别人的田地。绞股蓝是活路墩,育种、移裁、补苗、除草、施肥、灭虫、采摘,一个活路接着一个活路,晨天到黑没得半点闲空。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一个满劳力营务两亩就顶天了。而夏姐又是个老婆婆 ,又兼着“外交部长”的职务,等活路打成堆了,她就慌精了,然后眉毛胡子一把抓。抓不赢了,就唠叨女儿们不帮她。可女儿们也为难,帮她吧,自己的事都忙不完。不帮,又违心不下去。于是就劝她别兴了。她一听,就来气了,恨恨地说,只准你们挣钱,不准我挣!兴了一茬(绞股蓝一茬为三年),她又开始养牛,这一养就是十几头。虽然养牛投钱大,最后她还是赚到了。</p><p class="ql-block">在夏姐来说,幸福的生活不是无所事事地过着安逸的日子,而是春种秋收的获得感。</p><p class="ql-block">夏姐还是早年扫盲时识了一些字,凭着那点基础,也能跟时代接轨了。现在,网购,手机支付,抖音都玩得顺溜。实在心闲了,就到处走走。</p><p class="ql-block">让我佩服的是,夏姐身上一直有种不服输的韧性,她想做的事也很多。虽然许多结果都差强人意,但是,她总是按照自己的路子一步步完成。所以,她在村里不仅是一种话题,也是一道风景。在女娲故里,像夏姐一样,敢于突破,富于进取的女性从来不少,而且成绩斐然。如果夏姐不是诸事掣肘,女儿拖累,她也能闹出一些响动。</p><p class="ql-block">转过年,夏姐就九十岁了。九十岁,眼不花,耳不聋,走路还跟年轻人一样脚底生风。她不仅身体好,心也年轻。平常,除了往脸上刮腻子(村里人这样说她),最近还把眉毛也纹了。远看确实眉清目秀地,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不少。她那自信而矍铄的样子,让人相信她活得很惬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