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入岁月的女人

张鹏（大鱼）

《记忆沂源》走访散记

（〇）

站在历史的山脚，看春风敲开记忆的门，缓缓揭开时间的封印，闻过往低诉浅唱。划一叶轻盈的扁舟，驶入一片并不遥远的荷花塘。在那一个角落，有一座荷花亭。亭弄里站着荷花仙子，一袭白衣曳地，纤尘不染。亭落的一角，浅尘薄封着几个农村女子，仙子招她们前来诉说尘世。她们嘤嘤而语，娓娓道来，却不知一个局外人，早已泪洒青衫。其中人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一）

刚度完蜜月不久，丈夫就要参军去前线。年轻漂亮的妻子站在村口，望着丈夫离去的背影，轻尘已断，依旧恋恋不舍。

一年后，便传来丈夫魂断沙场的噩耗，可是她总恍恍惚惚，以为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场梦。几个月后，邻村那个与丈夫同时入伍、同时参战、同时牺牲的烈士，突然回来了。这让她更加坚信，丈夫根本没有事，总有一天他也会回来的。于是，从那一天始，每下午她站在村口送丈夫出征的地方等候。夜阑更深时，万籁俱静处，她独守孤灯，为的是让灯芯燃烧出的光辉，明亮丈夫回家的路途；为的是丈夫敲门时，能及时迎接他。

每到日近西山，她便梳妆打扮，满怀醉心的期盼，站在村口痴情的守候。一站就是五十年。无论刮风下雨，无论酷暑严寒，都无法动摇那颗即柔弱又坚韧的心灵里蒙生出来的执着。不知不觉中，她望穿了五十个春秋，站落了近两万次夕阳。她红颜已退，芳华不再，可她永远忘不了丈夫临别时那个深情的回眸，一息尚存，痴心不死。

有一天，丈夫终于回来了，他一身崭新的军装，还是那么年轻，还是那么英俊，他笑着向她走来。可是，她的腿却再也迈不动脚步，无法向前去迎接朝思暮想的他；她的嘴唇蠕动着，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无法说出哽在咽喉的那句“我想你”。她面带笑容，眼角却流出了一滴晶莹的泪。她的双手再也握不住岁月的光辉，慢慢敞开双臂，去拥抱那个可以与丈夫团聚的世界。

多年后，村口那个熟悉的身影依然萦绕在人们脑海。

（二）

她七岁便来到婆家做童养媳，这一年他不足二岁。他们在一起生活，转眼就是十几年。说好等他十八岁时就让他们圆房成婚。可刚满十八岁他就参军去了前线。

三年后，他回来了，却不是为了与她圆房，而是与她解除婚约，让她另择佳婿。她良久未语，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后，她提出一个出人预料的条件，让他与自己同房三夜后，各走各路，毫无瓜葛，否则绝不依从。他答应了她，三天后便绝尘而去。

她不哭不闹，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如往常一样参加劳动、洗衣做饭、侍奉公婆。十月怀胎，她生下一个孩子，她便更加忙碌起来，一边精心照料孩子，一边悉心赡养老人。时如穿梭，光阴似箭。不觉间孩子成人，公婆百年。她从一个翩翩少女一下走到了老态龙钟。

一天下午，她蓦然发现，门前那棵丁香树的花穗已衰败的失去了颜色，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世上花有百种，她独爱丁香，爱她花朵的纤小，爱她一穗千朵，爱她芳香无语。站在树下，她仿佛从花蕊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己的一生，默默无闻，平凡渺小，就像一朵盛开在山谷里的无名野花，无人问津，却自溢芬芳。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自己却以为天经地义。虽然有时孤独寂寞，却从无怨恨，虽然有时珠泪滚滚，却从未愧悔。自己梳洗打扮，穿新衣服，只为自己而愉悦，只为不辜负自己所付出的一切。自己曾自由自在，令所有人所不懂的活着。

她拿来笤帚，把丁香花瓣扫成一堆，再找一个干净的地方，用铁锨将这些仍残留着香气的花瓣埋葬了。她不识字，从未看过书，不知世上曾有黛玉葬花，不是效仿，只是随心而为。

第二天，她把准备好的衣服自己穿好，扶着门框向外望了一会，好像一下明白了很多道理，一下看清了世间种种，便躺在床上安详的睡着了。

后来，孩子为她在坟前栽下一棵紫丁香，知道她喜欢。

（三）

她父亲犯下了滔天罪行，向“还乡团”告发了村里的共产党员和积极分子，致使几人被残害。不久共产党领导的队伍要过来，“还乡团”撤走，她父亲、兄嫂也纷纷逃离。慌乱中没有人顾及到她，便只有她一人留了下来。她知道，虽然自己没做什么坏事，村里人也不会轻易饶恕自己。

就在这时，村里有位伤残军人回来了，他的腿瘸得很厉害，他的腰弯曲着，他的脸上有好几处疤痕。于是村里将她许给军人做妻子，也算让她为父亲赎罪。她没得选择，只有听从命运的安排。村里为军人安排了房屋，做了新被褥，几天后就让他们成了亲。

可是，这位久经沙场的军人却有自己的思想，战友们一个个倒在血泊里，自己活着回来已是万幸，怎能趁人之危，做缺德之事？自己比她大十几岁不说，还一身残疾，她一个十七八岁，如花似玉的姑娘，怎可误了她的青春？于是让她先在这里暂住些时日，再给她另找夫婿。她怕受到村领导的惩罚，他说一切有他。接着在屋里打了简陋的地铺，自己躺下了，她要军人睡在床上，自己睡地铺，他说打仗时水里泥里都睡过，她不知说什么好，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几天后，军人说通了村干部，经她同意，在附近找了一个合适的人家并亲自做媒，把村里为自己做的新被褥作为嫁妆，成全了一对青年的美好姻缘。

婚后第二天始，她一日三时到他家为他做饭，打扫卫生。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也许并不难，可是她四十多年如一日从无懈怠，为他洗衣、拆洗棉被、换洗棉衣、做鞋子。在生产队劳动，收了工先去给他做饭，每次包了水饺，先拿去给他煮出来，再回家煮给丈夫孩子吃。

他生病住院，大队派人去护理，她总是送去可口的饭菜。他从未向她提出过任何要求，她也从未向他有过任何承诺，她只是凭着自己的良心做事。

在他弥留之时，她把准备好的衣服拿出来，大家一起给他穿好，他昏昏沉沉看见眼前这个曾是自己的妻子，又不是自己的妻子，与自己无亲无故又照顾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女人，心里百感交集，顿觉有满腹的话语想对她说，可他已经力不从心。当他们的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她仿佛一下读懂了他要向她说的话，两行热泪瞬间夺眶而出，看见她的泪，他想给她一个笑、想对她说，你不要难过，这些年多亏有你，均未果。便平静的闭上了眼睛。

（四）

丈夫带领村里二十几人，肩挑、车推一批食物、鞋袜支援前线。在一次战斗中运送伤员时，被敌军一颗炸弹炸伤。她是村里的妇救会会长，思想先进，工作积极。丈夫伤愈回来后被安排在食堂干些杂活。可不料身染重疾，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

她强忍悲痛，自己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被命运击垮，还有两个孩子需要照看，不要让别人看了笑话。白天奋力劳作，晚上倒下就睡。可是，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从梦中醒来，泪水打湿枕头。她再要强也是个女人，她也需要男人的呵护和依靠的肩膀。

她遇事从不认输，事事走在别人前头，争强好胜，不肯示弱。但是她知道，失去丈夫的女人总比别人矮一头，这样的遭遇与打击，简直让她难以承受。

丈夫去世一周年的那天晚上，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胆量，深更半夜她只身来到祖茔，一年来的委屈、孤独与悲痛一股脑涌上心头，她抱着丈夫的坟头嚎啕大哭。这时，她再也不是那个女强人，她内心深处那份最原始的脆弱，再也无需隐藏。一时间她哭得像个泪人一样，不一会白天上坟压下的坟头纸就被打得透湿。

她愈哭愈伤心难过，不由自言自语数落起再也听不见她哭声的丈夫，你这个狠心人，你抛下老婆孩子不管，说走就走，你真忍心把这么重的担子扔给我一个人，你睁开眼看看我都活成什么样子了？她的哀怨、幽苦、无奈让她情绪失控，突然用双手去挖丈夫的坟，不一会她的十个手指便血肉模糊，有三根手指的指肉被磨去，她竟然一点都没有感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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