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小满

zouyi

2023年5月21日，星期日。小满。多云。

清晨，一如寻常下楼，去绿化丛里看我的铁树。

我的这棵树，对不起观众，有那么一些其貌不扬。

褐黑色的根茎，粗壮如成年人的大腿。枝叶小且稀疏，墨绿色鱼骨状的叶角上，齿尖发黄残缺，让人联想起张乐平先生笔下的三毛，一个发育不良的苦孩子。

而它于我，乃是天下第一树，唯一。

这棵树是父亲留下的。

父亲，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寒冬出发了。他的远行，令我这个作长女的好一阵兵慌马乱。

待步履重整，老屋阳台已是一片残枝败叶，父亲侍弄过的花花草草追随着主人去了走了。

唯余这棵铁树，在一只最小号的花盆里，正不识愁滋味的舒展嫩绿。彼时它被父亲带回家的日子，应该不满周年，还是个孩子呢。

从不养花种草的我，开始养树了。那年，我四十五。

它被我一只手提着，轻松地上了十楼新居。新房又新家，却发现它对这独宠的生活并不快乐，生长的畏手缩脚，全没有年轻的朝气蓬勃。

在手机还被称作大哥大的岁月里，为搞明白铁树养护的知识重点，但凡遇见一个和花草沾边的，我立马谦逊地不耻下问。

综合了大多数意见，这是一喜阳的物种，十楼的阳台全封闭，日照不够。好吧，迁居。

一年后，将它移居到我上班的小院里居住。那趟搬家时，我双手使出了吃奶的劲才将它捧下十楼。

它在小院的生活大约八、九年，换了二次盆。也许是天时地利人和，它成长地飞速，挺拔高壮，枝繁叶茂，帅过当今荧幕上所有的流量小鲜肉。

插播一点关于铁树的小知识。学名：苏铁，有男女之别，只在它开花时分安能辩雄雌。

铁树开花，属于千百年的故事，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根据“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之历史传说，权且默认我的它，就是男生一枚吧。

2008年的冬，魔都落雪了，落那种可以在大地停留的纯正之雪。惊喜地发现，它蒲扇般的枝叶竟同雪花组成了CP绝配，一个绿，绿的深沉悠然；一个白，白的冰清高洁，美如天然油画般。

这一段小院生活，应是它最高亢的辰光了。

有一略通花草经的朋友曾在当时几次暗示我：这要放在花鸟市场上，没有个三五百元拿不下来呢。在心里狠狠地回他一个字：滚！

我的工作变化了，令它不得不离开小院。幸好，小妹向它发出了邀请。搬家那天，请了四个身强力壮地小伙子，合力才把它抬上了六层楼顶。

它在小妹的露台上安下了家，这一住就是十多年。我去小妹家也多了一件必有的仪式，露台看铁树。小妹与我的日常对话中，亦增加了一个不厌的话题，发芽了；抽枝了；为它施肥了。

2018年外甥女大婚，小妹家一派张灯结彩，红色的双喜字缀满了铁树一身。

2020年的开春季节，小妹忧心忡忡地向我通报，铁树有些抑郁的倾向，怕是营养缺乏了。露台上最大号花盆已不够它的生长，建议最好直接移居到某处土地上。

这个“某处”在某处呢？

还没有容我找到最佳的“某处，”一个坏消息不期而至了，它被2020年的冬，冻死了好几个头，只剩一个侧边的枝蕾似乎还有生命的迹象。

知道它喜阳，但我何曾想得到，那个能同冰雪组画的它，竟也开始怕冷了！老矣，人尚此，物苟避趋哉？

请相信这个世界的自然规律，绝对就是否极泰来，那个“某处”，在2021年的秋季终于来到了。

小区进行环境整治，重新规划绿植花草。在和施工队沟通协商后，为它寻了一个向阳的好位置。

它迁居入土的那一天，全家都来了。看着没有一片绿叶，黑乎乎的一截树桩子，心里酸楚万般，怯怯地一遍一遍求问绿化工人，能活吗？它还能活吗？

得到的回答，真（此处省略三个字）接地气：铁树是贱命。

2022年的春，魔都进入了一段载入史册的魔幻岁月。借着一身蓝色志愿者的防护服，我得以隔三岔五看望铁树。

真不愧贱命一条呀，它按时发芽了。从那个残存的侧边枝蕾里，重新抽出了翠绿的枝芽。

然，熬到解封，迎来放开，它就带着这几片不到尺把长的鱼骨叶，直接在冬季发黄萎靡了。像是一个耄耋老翁，倾其项背，觑睨斜阳。

唐有子厚先生云：“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万万对不起，只要它仍有一线生机，我必“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期望，总在新的春天里。

2023年。惊蛰过了，谷雨过了，立夏也过了，毫无预兆地它就这么和我对话了。

今天，一束绒绒的小芽冒出了尖头，带着曾经的过往，带着不期的未来。

我听见它梗着脖颈在倔强地表达：打不死的小强我又回来啦！回来就好。

今之日记，将这样书写：小满，满满。

2023年6月1日 于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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