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九 不 能 走

张春霖

　　 大雪下了一整夜，天蒙蒙亮才停歇。出门一看，嗬！天苍苍、野茫茫，一片白雪皑皑的银色世界。

楼门口，早有人推开了厚厚的积雪，还踩出了细弱的羊肠小道。道边，堆积起一人高的雪墙，踮起脚，才能隔着雪墙与另一个楼口同学搭话。红楼白雪，反差强烈，楼群像童话里的城堡。我们都被家长训诫，只能在楼口玩耍，小心被西伯利亚北风卷走了。

城北的农村，雪似乎更大，燕山雪花大如席，铺天盖地。农舍变成一座座雪丘，田野里灰白线条高低起伏。迷离的天空仍然飘着雪粒儿，乡村马路已然辨不出车辙马迹。冰天雪地，让人想到林海雪原，英雄杨子荣就是这样北风烟雪天气，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骑马跨枪打虎上山的呀！正想着，雪野里一个黑色的身影慢慢走来，看清楚了，我们眺望着、欢腾雀跃呼喊；老九，老九来了！雪野里出现的人，叫老九。

这是城乡结合地，老九常年流连大街小巷、红楼内外，以捡拾乞讨为生。老九名字由来无从考证，有说他名带个久，有说他排行老九，还有说他嗜酒如命，反正街头巷尾妇孺老幼都直呼其名；老九。

老九身材伟岸，气宇轩昂，像个侠客，常年披件分不清黑还是灰的大氅 ，黝黑面庞挂着一圈儿络腮胡，大眼睛炯炯有神。老九挟风带雪，风驰电掣窜到我们面前，嘴角的哈气，像一片片棉絮随风飘散。期盼的眼神急切搜索一圈，目光像透视一样犀利，用无声的语言，询问有什么裹腹之物，看没什么馈赠，顿时神情暗淡失色。

楼群里，凛冽寒风明显减弱，老九敞开胸怀，脖颈上的喉结错位蠕动着，肯定又是一天没吃饭了，冰天雪地的冬季，我们卷曲在楼口里，尚且感觉寒冷，饥肠辘辘的老九，如何抵御饥寒交迫啊？

老九离开我们，沿43栋拐过，顺着路径往南走，经过44栋、45栋，直至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他绕过第二小学围墙，穿过第二合社东侧的煤堆，眼前似乎豁然一亮，成筐成堆的西红柿、茄子，还有大葱、嘎拉白，他驻足犹豫片刻，扭头奔向第二合社南门。

冬天，南北两重天。第二合社所有北门、北窗全部用草帘子封堵严实。南门广场即便是严寒，也是人头攒动，春意盎然，大门两侧，有半米高桌子大小的台阶，水磨石台面裸露出沙粒儿，老九回家上炕一样，靠着台阶依偎而坐，这是老九专属宝座。周围人以不同方式跟老九打哈哈，西侧掌鞋的丁拐子，吐出了含嘴里秋皮钉，算是打过招呼，卖毛嗑的妇人忙完生意，蒯给老九一酒盅毛嗑，老九双手捧住，分两把塞入怀中，老九大氅怀里有个夹层，像似万宝囊。出租小人儿书摊的老头，吆喝一声，扔过两个红辣椒，老九接住塞入囊中。

老九在怀里掏摸一会儿，掏出馒头渣类的干巴面屑，两指拿捏填入嗓眼，夹杂掏出两枚毛嗑，老九往眼前一抛，张口吸入嘴里，在一圈胡须的嘴角蠕动一会儿，又突地飘出，毛嗑皮像两片飞蛾散落，老九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老九天庭饱满，脸部造型棱角分明。面颊有一汪长长的酒坑，随着笑意漾出愈加深陷。有人说，有酒坑的人爱喝酒，这话说对一半儿，老九把酒当命。此时，他胳膊伸进怀里，歪着脑袋，不知苦思还是冥想，让人严重怀疑，手臂莫非穿裆而过，伸到水磨石台阶中心了，终于，掏出了几枚钢蹦儿，他把亮晶晶钢镚贴近鼻尖，仔细数出二分五分一分，大概凑足了数。攥紧拳头起身，掀帘进入第二合社。合社熙攘的人流给他让出缝隙，他黑灰大氅太拉风了，人们害怕粘上油星。右边玻璃罩柜台前，售货员打开棉盖酒坛，拎一提酒倒入老九茶缸。老九瞬间光彩照人，眼睛似乎闪耀着泪花，他掀开棉门帘，像杨子荣打入匪窟亮相造型。大氅前襟蹭得油光锃亮，茶缸像一枚闪亮的勋章，老九眯缝眼睛满面春光，在茶缸口屏住呼吸深闻一下，然后绷紧双唇，让酒液从针缝般唇隙慢慢渗透，进入口腔。突然，他扬起头颅，泥塑收租院叫天天不灵的佃户一样，僵化几分钟，噗嗤，吐一口浊气，一双飞蛾似的毛嗑皮也随风飘落。阳光升起，冰雪消融，老九随着升腾的暖阳，喜气盈盈，开始了曼妙美好的一天。

合社门前厚厚的积雪，被人们踩实称，提篮小卖，推车饮浆，一派祥和市井生活画面。大雪过后，空气凛冽，天气倒不那么冷了，老九敞开衣襟，酒酣胸胆尚开张。一手扶着茶缸，一手往嘴里扔着面包屑。远处，白雪覆盖的煤堆，被豁开一个口子，像黑咕隆咚的深井，应了那句打油诗；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一群孩子围拢过来，有的趴在台阶，下颏柱着水磨石，有的一脚踩着台阶，问老九；老九辣不辣？老九瞪着眼睛，夸张的咧开大嘴，老辣啦！那你还喝呀？呵，酒哇，是好东西啊！

冬日的暖阳下，老九坐在合社台阶上，像一尊蓬头垢面黑衣皂带的面壁达摩，与一群莘莘稚子盘道。孩子们也都衣衫褴褛，与破衣乱袄的老九，倒是相得益彰，在阵阵寒风中，鼻涕拉瞎端腔抱挟，饶有兴致无忧无虑傻笑着。无聊的孩子们逗他；老九，几点了？老九抬头看看天，歪着脖子牙疼一样；九点了！老九有时也幽默，有人反复问，几点了？老九歪脖看看天；还是昨天那个时辰。百无聊赖的孩子们拿老九开涮，老九，你媳妇儿呢？老九答，跑了。跑哪去了？北大荒，当盲流去了。老九玉米饼子渣屑没有了，他在里怀摩挲一会儿，空手出来，手指头胡乱搓动几下，无助的眼神四处张望，希望有人再施舍点儿。有孩子悄悄从菜筐边，扒拉来俩拳头大小柿子，老九眉毛一挑，目光贪婪，这柿子解渴又顶饿，一看就是黄瓤起沙熟透了，让人垂涎欲滴呀。可脸色陡然严峻，瞬间收敛笑容，像哲学家一样深邃严谨，小心翼翼往边捅咕一下，孩子们抓起柿子塞老九怀里，老九被火炭烫了似的，一激灵，甩起双手赶紧起身，悻悻到另一侧台阶坐下。

煤场铁丝网拉上了大门、粮站开始抖落面袋儿、出租小人书的一再催促差不多了、掌鞋的把木盒子一层层摞好、储蓄所早就关门了、卖菜大嫂用绳子把菜筐框一圈。天色渐晚，灰蒙蒙似乎还要下雪，老九仰脖，喝口空空如也的茶缸，望着渐行渐远的行人，有一丝无助，茫然坐在石灰台上，任凭寒冷袭来，脸上的光彩，随着暮色暗淡下来。有句顺口溜说；老倒子进城，头戴草帽、腰扎麻绳，先下饭馆、后进联营，不买的确良、专买烫绒，找不着厕所、墙角也行。老九进城挺文明，从不随地便溺。他活动区域不大，以第二合社为中心，半径也就是五六个大院。连繁华热闹的大楼、夜卖店都不去，他说怕有碍观瞻。老九是有礼貌的乞讨者，他不偷不抢，不吓唬孩子，尤其对妇孺，从来都是低头绕过，退避三舍，几乎从不会主动伸手讨要。老九乞讨的底线是，只有人喊他，才停下来接受施舍，从来不会登堂入室，伸手朝任何人乞求施舍。邻里的日子也紧巴，只有大饼子、窝头和咸菜。附近的菜店经常有一些地瓜苞米，但老九从来绕道而行，菜场上有时候柿子堆成山，老九也没有饥寒起盗心。

暮色中的老九眼神一亮，如旷野的炭火在夜色闪烁。远处，拐把楼口，闪过一位老太太，老人似乎小脚，步履蹒跚一步三晃，她手里捧个搪瓷碗，走到老九跟前，用特有的山东口音；九啊，沁液起啦！这话翻译过来是；九哇，趁热吃了！老九用茶缸接过高粱米热粥，迅速倒入嗓眼儿，这过程神速像天衣无缝的流水线，没等老人家转身，老九开始低头划拉两根冰果棍，把茶缸里的稀粥淘净。

街上路人稀疏，灯光晦暗，老九准备打道回府。他绕过煤场的铁丝网，穿过万家灯火的楼群，虽然走路有点踉跄，但方位感十足，嘴里还哼唱什么，断断续续能听出两句；春天里、来，百花香，啷里、啷里根儿，啷里根儿啷！偶尔，他愤怒站住，挥舞手臂，斥责雪路崎岖不平，中午的烧酒，似乎仍然在体内散发着热量。

路过垃圾箱，老九咧嘴笑了，像无形的线绳，把他牵过去。久别重逢一样，他上身探进箱里，垃圾箱从来囊中羞涩，没给过他什么像样的馈赠。出于职业操守，他还是不由自主的上前，相当于西方的贴面礼，可能，出于对战略合作伙伴的礼貌吧。

老九是如何落魄的？坊间传说有几个版本，有说高考失利遭打击，有说媳妇私奔受刺激，还有说破财或生病，老九一度成为不解之谜。有民间人士查出了详实版本；老九是附近村庄的农民，本姓姚。一年冬天，生产队组织社员起粪堆，老九无意中发现了一块手表，趁人不备，塞进裤兜藏匿起来。文革前，四清运动开始了，要求全体社员互相检举揭发，面对面，背靠背揭老底；什么小偷小摸、男女作风、干活偷懒、打架斗殴、婆媳不和、忤逆不孝、扒眼偷听、传老婆舌，都要如实坦白交代，如有隐瞒，一经查实罪加一等。群众运动，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砸那那是坑。胆怯的老九寝食不安，最后如惊弓之鸟张狂失措，主动坦白自首，交代了藏匿行为。本以为坦白从宽。哼，美得你！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们痛打落水狗，继续上纲上线，成宿隔夜批判，老九终于精神错乱了。以后，家破人散，老九沦为食不果腹、衣布遮体的流浪汉，成为沿街乞讨的乞丐。

盛夏，是老九的幸福时光，大院坐满了纳凉的人们，孩子们绕着楼群疯跑，玩着各种游戏。这时，只要老九的身影一出现，人们便吆喝起来；老九、老九！过来，给你好吃的！老九、来演个节目 ！老九不会演节目，只憨厚的傻笑，孩子们让他跳舞，跳敬爱的毛主席，老九说不会，孩子们教他学解放军站岗，立正、敬礼，老九学会了，立正！敬礼！满脸络腮胡子的老九，抖起油渍麻花大氅，顿足挥掌，中西合璧古今大全的滑稽敬礼，赢得了阵阵掌声，这也成了老九的保留节目。每当路过大院，不管哪儿传来喊声，他条件反射似的，咔！立刻双腿并拢，抬手敬礼，然后摇晃脑袋四处环顾，躲藏楼口的孩子们，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老九也憨憨乐了。突然，一窝蜂从楼口涌出一群孩子，冲到老九身旁，围着、追着、撵着，童声稚气齐声呐喊；老九，老九！声如细浪，此起彼伏，一波盖一波，在楼群间久久回荡。孩子们越闹越盛脸，围着老九，有的扯一把，有的拽一下，被拉扯得团团转的老九，倒也不气不恼，一边猫腰举手抵御，一边慌忙告饶，服了服了，投降。楼口里，不时飞奔出嘴含着饭的孩子，哪呢？老九，老九不能走哇！

孩子们对老九是慷慨的，把平时舍不得吃的动物饼干、混合面馒头、玻璃纸糖块，都塞入老九的万宝囊。老九得陇望蜀，心里期盼的，还是那凛冽气息沁人心脾的白酒，他蠕动喉头东张西望，万一谁给他一盅酒，他咧开大嘴连连作揖，太谢谢啦！傍晚的云霞，波诡云谲，刚才红云满天，转眼就暗无天日。老九每次别离，都如人气高涨的明星，惹得孩子们挽留，老九不能走啊，老九不能走！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八大金刚一样，苦苦挽留老九不能走，老九还是消逝在夜色中。大人们常聊起老九 ，说他仁义、善良，不管孩子们如何撩逗，他从没有进攻型言行。而且讨要文明，别人给啥就接着，从不主动伸手乞求，不祸祸人、不讨人嫌。也有的说，老九真是金刚不败之身，估计肚子里菌群百毒不侵，饥餐饱饮、凉粥热饭，餐风露宿，却从来不感冒发烧拉肚子，永远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

从前车马很慢，经历的事很少，除了枯燥的上学，就是单调的游戏，老九，成了美好童年记忆的一部分。

多年后，寂寥的红楼大院已破旧不堪，在鳞次栉比的大厦挤压下苟延残喘。老九走了多年了，当初捡表的粪堆戳起了高楼，命运多舛的老九是悲怆的，他没留下什么高尚情操，仅有几分局促的善良使人怀恋。当年红楼的孩子们也老了，多想在空中撒一把旋律，让歌声在残旧的红楼间隙弥散，或许老九还没走远，或许老九还能听到；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这春天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