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淇上田园 文</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四 爷</b></p><p class="ql-block"> 太行巍巍,淇河悠悠,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就坐落在淇河北岸。汤汤淇水从村庄边上盘绕而过,山环水绕,静中灵动,呈现出一方诗画般的山水灵秀之地。四爷的家祖祖辈辈就居住在这个村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勉耕读,繁衍生息。</p><p class="ql-block"> 四爷家祖上,自明朝天启年间末从山西大槐树下大移民迁徙至此,就再没有挪动过,是村上正宗创始老户。四爷家族的成败兴衰都发生在这个村上。</p><p class="ql-block"> 四爷居住的四合院,地处村子的腹地,前临淇水,后靠马山,是个风水宝地。四爷曾多次对规劝他离开村子的子女们说:我哪儿也不去,不去美国、不去英国、不去新加坡,也不去城里。这个四合院就是自己的皈依之地。</p><p class="ql-block"> 四爷守候的院落,是其曾祖在清朝咸丰年间兴建的四合院。那时,老少勤勉,宜耕宜读,家道兴盛,曾祖父进京入国子监读书,成为名震乡里的国子监。到其祖父时,因吸食烟土,好逸恶劳,把百余亩土地输光后,又将这座四合院抵账给放帐大户,败尽了家产。到了民国时期,已是家徒四壁,穷困潦倒,四爷父亲已经落泊到靠当长工艰难度日的窘境。一九四六年解放后土改时,政府又将这座完整的四合院从地主手中分到了四爷父亲的名下。这样,这座四合院在外游离了二代人后,是党和政府让这座院子完璧归赵,重新回到四爷家族手中。四爷在兄弟中排行小四,四爷的父亲便让老大、老二、老三陆续出去选址建房,这座院子最后就落在了四爷手上。</p><p class="ql-block"> 这座院子是北方中规中矩的四合院。青条石根基,清砖蓝瓦,镶门镶窗,猫头屋檐,典型的明清时期建筑风格。整个院子共有堂屋五间,南屋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堂屋是正房,五步台阶,五间两甩袖;南屋东头是个高门庭的大门楼,大门头上用青砖镌刻成突显的扁额,上书着“书香门第”四个苍劲饱满的楷体大字。大门榜的两侧蹲着磨光发亮的青石狮子,长年累月,不分昼夜地守护着这个院落的安宁与繁荣。大门口的右前方,长有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槐树,据说它和这院子同宗同龄,命运相连。</p><p class="ql-block"> 多年前,曾有人劝四爷说,你家人丁兴旺,财源茂盛,乘着儿女们有钱有势,把这座老宅子翻盖成小洋楼未尝不可。四爷说:“不可,人气财气都出在这宅子里。断不可大兴土木,动了宅子的根基,断了宅子的文脉,伤了宅子的财气。我的责任,就是看管好祖上留下来的祖产,确保它的原貌。”</p><p class="ql-block"> 四爷青壮年的时候,活得很累很辛苦。他一生生养了三男两女五个子女,加上妻子和老娘,一家八口,吃穿住行,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生产队时期,他靠着人高马大身体壮,干活一人顶俩人,出大力流大汗,多挣工分多分粮,多劳多得,还干了几年的生产队长。农村改革放开后,他凭着自己脑袋灵眼皮活,种地务工做生意,什么赚钱干什么。下过小煤窑,当过泥水匠,摆过小地摊,贩过牲口。走不到人跟前、没皮没脸没尊严的事儿,他也干过。有一次,公社养猪场要买一批小猪仔,招用押车护理人员,待遇丰厚,一天五元。他自告奋勇,带车远赴东北。为了看护小猪仔饮水吃食,他和小猪仔一路同乘一个车厢,长途跋涉,颠簸了半个月才返回到家里,将小猪仔一个不少的护送到养猪场里。小猪仔没瘦了,他却连饿带累瘦了一圈。</p><p class="ql-block"> 他拼死拼活大半身,将五个子女一一送进了大学。老二、老三和老五分别留洋美国、英国、新加坡,学成后定居在国外。老大在县里当局长,老四在医院当医生,子女个个成才有出息。这样的家庭,在偏僻的深山区,你打着灯笼找,搬着指头数,能找出几家?这也是四爷值得炫耀,引以为荣,赢得尊敬的资本。四爷每每与人谈及子女们的话题时,他就滔滔不绝,眉飞色舞,让人羡慕不已。四爷也一度陶醉在春风得意之中。四爷觉得,他辛苦耕耘几十年,传承了祖上“耕读传家”的家训,在他这辈儿十来个叔伯兄弟中,能谈得上光宗耀祖的门头,也就他家了。</p><p class="ql-block"> 常言说,前十年是看父尊子,后十年是看子敬父。他充分体验了这种荣耀。他曾受聘为多个学校的校外辅导员,专门向学生家长传授培养孩子的经验;县里统战侨务部门将他聘为侨联副会长,他曾西装革履地陪同县里领导去美国、去英国、去新加坡招商引资,让县上的领导见识他孩子们的学识才华;他还享受着逢年过节县里领导上门慰问的优待。这种风风光光的日子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p><p class="ql-block"> 让四爷最得意的事情,是国外的三个儿女,每年都会给他往家里寄外汇,在县里工作的两个儿女也隔三差五地给他往家里送吃送喝。他常把儿女们寄回的外币拿出来,让乡亲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把好烟好酒拿出来让大伙儿抽让大伙儿喝。有时候,还会请人到家里,炒上几个小菜,把村上有头有脸的人领到家里吃喝玩乐,红火热闹。他觉得,这样做,一来让乡亲们更加仰慕他家的这种不凡的兴盛势头;二来也让人们看到他的亲和与为人。就这么两下子,你就会知道,四爷的确不是一个简单的人。</p><p class="ql-block"> 四爷最大的愿望,就是长期维系以他为中心的大家庭这种兴旺发达的局面,从而将家庭培育成枝繁叶茂的常青树。</p><p class="ql-block">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四爷老伴七十三岁那年秋罢的一天,突发脑出血,来不及医治就走了。这无疑是在四爷头上狠狠地打了一计闷棍,使他怀疑起了人生。他翻来覆去想不通,这明明白白放着的好时光,怎么说不让过就不让过了?老伴去世时,五个子女无一守候在跟前,置身国外的子女,也是来去匆匆,回来和母亲遗容告了个别,然后,就各奔东西了。</p><p class="ql-block"> 这件事,让四爷的身心遭受了一次沉重打击。他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坐在大门口老槐树下光滑的青石条上,静静的打量着他已经居住了七十多年的四合院。他时常思考着自己的来处与归途。</p><p class="ql-block"> 面对四爷的养老问题,子女们是有过深入讨论的。国外的三个儿女,提出让四爷轮流去住。一辈子在这四合院里,出去透透气,换换口味也好;老大提出接父亲去自己家里长期生活,说自己马上到龄退休,有时间陪父亲安度晚年,且大嫂性格宽厚实在,会得到良好照应。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都认为,大哥说得切实可行,是个长久之计。四爷却说:“老人言说的好,少不沾家,老不挪窝。我在外也跌打滚爬了三十多年,过透瘾了。现在老了,让我再出去云游,我已经不是早先的身子骨了。弄得不好,我这把老骨头都死无葬身之地了!我还是那句话,我哪也不去,就在这老院子里,守着俺的爹娘,守着你们爷爷奶奶留给我的这座四合院!”这就意味着,不管子女们工作、生活在哪里,在国内还是在国外,老父亲在,这座老院子i仍然是子女们时刻牵挂的家。</p><p class="ql-block"> 四爷已经没有了过去那些乐观的念头,也没有能耐将以他为中心的大家庭培育成枝繁叶茂的常青树,他更没有信心能一直看到这棵大树的开枝散叶。他常常在心里头盘算着:他除了继续掌控着这座共产党分给的四合院以外,他拼死拚活奋斗了五六十年,他最终剩下了些什么?忍饥挨饿省吃俭用省下的钱都供子女上学了。子女长大了,有出息了,个个远走高飞,国外的子女恐怕一年也打不上一个照面儿。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啥由他可支配的东西了,包括他手里攥着的美元、英镑和新加坡元。他藏着掖着这些外国钞票,老伴儿得了急病,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眼睁睁看着老伴离他而去。他现在觉得,这些外国钞票的用处,还抵不上给老伴上坟时烧掉的冥币。</p><p class="ql-block"> 他感到自己现在和村上成群成群的孤单老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也都有子女,也是儿孙满堂,也该享受天伦之乐了,也该颐养天年了。可是,他们的子女外出打工谋生了,被城镇化了,却将他们遗留在这空寂的村子里。他看着这些疑似无子无后的孤寡老人,看着他们木讷的表情和无助的眼神,一种感同身受的情绪在内心深处翻腾着。</p><p class="ql-block"> 后来,四爷干脆丢掉多余的念想,面对现实,如同村里的留守老人一样。早上起来,便到自家菜地里去除草、浇水、摘菜;回来,便去烧火、做饭、吃饭,打理院子。上午和下午,便在大门口前的老槐树底下的青石条上坐着,仔细地察看着这座四合院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条灰缝,每一件雕品;他特别注目大门外两侧被摸得光溜溜的石狮子,注目门楼额头上镌刻着的“耕读传家”四个大字;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座四合院,常常想起自已的父亲母亲,想起已经逝去的三个哥哥,想起自己为了生计奔波劳碌而失去尊严时的屈辱。想着,想着,他的眼眶里会滚出浑浊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四爷老了,有些痴钝了。但是,无论春夏秋冬,风云雨雪,他每天不声不响的呆呆的打量着他的四合院;他不时地张望着远方,张望着村子外头的路口。他期待着出现他的子女们的身影。他在寂寞、孤独中守望着这座四合院,这棵老槐树,这个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条,长年累月,天天如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