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往事

侗情时代

作者：菜根

摄影：杨宝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高考季。

高考是很多考生的第一个人生十字路口，于我而言，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因为个人原因，我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狂风暴雨的摧残。

我的求学之路并不平坦。

我与绝大多数考生不同，我读过两次大学，自然也就经历过两次高考。暴风雨就发生在第二次。

那年正好是高坝历年来参加高考考生最多的一届。除了我，还有世健、学渊和德灯。高考结束，高考分数公布在即，我们聚在我们家入屋石阶拐角高坎上，一起估分。

我家老木屋门口高坎上种着三棵果树：李子树、梨树、石榴树。石榴花开得正艳。树前堆放着几根原木。我们坐在原木树荫之下。西山上披着一层夕阳金黄色的余晖。

“语文有点难，好像都是课外题。”

“挺好！我就喜欢这种类型，不用死记硬背。”我说。

“数学不算太难。”

“是的。可惜就是因为太顺了，做完题匆忙交卷，遗漏掉了前面一道举棋不定的选择题了。”我似乎还沉浸在得意之中。

正谈论起劲，二弟从杨家屋后那条小路拐出来，一路小跑，喊着，叫我赶快回家。

“什么事？！”叫我吃完饭不至于那么着急，我心里一紧。

“县教育局来电话，要你明天马上上贵阳。”他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的。

我知道“东窗事发”了。这也是我最为担心的。要不是几个月父亲找到教育局的董局长，按照规定，我三年内不能参加高考。

父亲坐在火灶房，铁青着脸，“董局长来电话，叫我们明天务必赶到贵阳招生办。赶快吃饭！”

吃过晚饭，我和父亲就匆匆出发了，下高坝“BouLou”坡，过圭叶溪，爬高耸入云的“岑美地”（梨树坡）。天色暗淡了下来，还没爬上坡顶，就坠入了黑夜之中。一轮半月慢悠悠地从东边冉冉升起，发出惨淡的微光。我们顺着依稀可见的公路，继续往前赶。过平秋（镇），下“十二盘”，在荒无人烟的山野间疾行。四周寂静无声，两个人急切的脚步声，橐橐地回荡在山谷中。

我们顺着公路走下“皇封坡”，沿着山重水复的小江岸，马不停蹄地走向县城。

赶到锦屏县城时，天都快亮了。我和父亲没有去惊扰姑妈他们，蹲在汽车站门口等着。

我们搭乘着从锦屏上凯里的第一趟早班车，十二个小时后抵达凯里。父亲带我借宿于他原来在上高坝小学任教时的同事家。第二天我们乘坐着火车直奔贵阳。

省招生办公室设在风景秀丽的“花溪”。一年后我又回到了自己曾经熟悉的地方。溪还是那条清澈的溪，树木还是那些葱茏的树木。我还曾与同学提着录音机，在溪边的草坪上忘情地跳着迪斯科。可现在我无暇他顾，忐忑不安地跟着父亲走进了掩映在树林中的一幢两层楼里。

一位和蔼可亲的招生办老师接待了我们，没有一点官架子（在我和父亲看来，省里的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官），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这让一路上绷紧着神经的我和父亲多少放松了一些。但话又说回来，对我退学再考的事，招生老师却一点都不含糊，“除非你能从原来的大学开出一张证明出来，证明你退学是迫不得已。”

系主任刚听我说明来意，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怒吼：你作为学生干部，系团委委员，预备党员，竟然带头……可系里对你依旧还是宽容的，你的前途依旧光明。但你竟然不管不顾选择了退学。现在还好意思来找我们！这个证明我们开不出！

系主任刚发泄完，就给我们下了逐客令。

我们只好又回到省招生办，向那位招生老师说明情况。招生老师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第二天，我和父亲一早就搭上了火车，灰溜溜的回家了。

路过凯里，我们没有再借宿父亲同事家。我无脸见人，父亲脸上更挂不住。我们随便找了一家靠近车站的旅馆住了下来。

可能是父亲不想在锦屏县城碰到熟人，我们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过剑河。在剑河县城舅舅家（母亲的堂哥）歇了一晚，第二天就下了磻溪镇。

磻溪镇正好赶集，我和父亲在亲舅家吃过午饭，就来到集市上闲逛。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我看到路边竹笼子里关着几只非常可爱的小狗，憨头憨脑地拥挤在竹笼里。我停了下来，看着竹笼里的小狗。小狗也诚惶诚恐地望着我。

“爸爸，给我买一只小狗吧！”我恳求着父亲。这可能是一路上我主动跟父亲说的第一句话。父亲同意了。我挑选了一条我认为最可怜的小狗，抱在怀里。我觉得这条小狗特别像我，迷茫的眼神，嘴里不停地发出悲戚的哀鸣。

以后，也许我只能蹴在家里与它相依为命了。我想。

赶场的人开始往回走。我和父亲跟着三三两两赶集的人，也往家里走。过白水洞，上盘乐坡，下盘乐坡，上平鸠坡，过“高垠三丘”，沿着平整的平岑大道直下高坝。我和父亲一路上还是沉默寡言。

我们终于回到了高坝。在寨头岔路口，我跟父亲说，你先走。父亲低着头走下去了。我怀抱着小狗，过树林，走到了“情人坡”。

我站在“情人坡”上眺望远处的山峦。高坝四周都是层峦叠嶂的山峦，如紧箍咒般地把整个高坝地区紧紧箍住。高坝地区到处是狭小的梯田，西一坨，东一块，垲垲黄土坡，没有一棵成型的树木。高坝连砍柴都是问题，何来前程？！我从小学开始，就渴望着走出四周的山峦，走出大山。可如今……

坡脚下，村寨里发黑的杉木树皮屋顶袅袅地冒起了炊烟，丝丝缕缕地在空中交织着、盘旋着。我两眼噙着泪水。炊烟变得越来越虚无缥缈。

“大哥！大哥！”堂弟在坡脚下的路上叫我。

我木然地走下草坡。

“你的录取通知书到家了！”他兴奋地对我说。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的录取通知书到家了。”堂弟又重复着刚说过的话。

我使劲掐着自己的手臂肌肉。手臂辣辣的痛。我一路小跑着向家奔去。

半个月后，县教育局的人陪同我到凯里，与一个电子厂签订了委培合同。人事科科长说，按照规定我不可能正常录取，委培是我不二的选择。不管如何，走出大山的大门又向我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