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青叔叔们(二)

黄jixuan

<p class="ql-block">我的马叔叔</p><p class="ql-block"> 马叔叔外号叫“马大哈”,这个外号对马叔叔来说实至名归。这不仅是因为他姓马,生活中他也就是一个大大咧咧邋邋遢遢的人,但是极其有趣极其憨厚。马叔叔个子不高,微胖,走路的时候总是前后甩着胳膊,一大步一大步地顿着走。到了冬天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一件破黑棉袄,也不系扣子,就胡乱把衣襟一掩,然后用草绳子在腰间一系,就像电影里地主家里的长工。</p><p class="ql-block"> 马叔叔不太注重小节,他经常蹑手蹑脚地上我家,在我们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大声“啊”地一声吓我们一跳,然后他自己得意地大笑着又出去了。遇到我们家吃饭的时候,他就往我们家的饭桌子上每一个菜碗里看,有他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用我妈妈让,他就会用手拿起一点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笑眯眯地走出去。</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我们家里有一套书签,书签的正面是山水画,背面是歌单。歌单的字很小,大概只有半个芝麻粒大,但却是印得清清楚楚,都是老电影插曲。我印象比较深的有《上甘岭》插曲《一条大河》,有《芦笙恋歌》插曲《婚誓》,有《柳堡的故事》插曲《九九艳阳天》……家里就我们三个人的时候,妈妈就教我们唱《一条大河》。那时太小了,哪里懂得文学性艺术性呀,但是就觉得“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两句话怎么那么好听呀。妈妈就教我们唱了第一段,然后一再叮嘱我们:现在这是“毒草”,在外面千万别唱。当时头脑很简单,就以为这些歌里有“姑娘小伙儿”,“阿哥阿妹”的字眼,所以是黄色歌曲,是“毒草”,现在我老了,头脑复杂了,却更加不明白这些好东西当时为什么都是“毒草”。</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马叔叔在院子里的猪圈墙上坐着,大声唱起了《一条大河》,他不仅唱了第一段,还“姑娘小伙儿”的唱起了第二段。姐姐听到了以后,就跑回家和妈妈说“马叔叔唱毒草呢,他在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呢。”妈妈把窗子打开一听说“真的,他怎么会唱这个歌!”然后一想说:“可不是嘛,他们这茬人都看过这个电影,别人应该也会唱,可是别人都不唱,这个‘马大哈’呀,真是傻。”然后妈妈赶快跑出去,在马叔叔耳边耳语了几句,马叔叔笑一笑,上半身一窜,就从猪圈墙上跳下来,甩着胳膊往别处去了。可是我心里想的却是《上甘岭》这个电影得多好看呀,连歌都这么好听……之前只知道样板戏,《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这些电影的我来说,对《上甘岭》电影充满了无限遐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别的生产队的知青到我们生产队的知青点窜门来了,都是他们营口的知青,也不知是几言不合,就动手打起来了,一时间扁担声水桶声响成一片,所幸不是打群架,骚乱很快就被他们自己平息了。我觉得外面风平浪静了,便准备去我家后面的同学家玩儿。当我走到我们家房后的时候,我看到了马叔叔在那站着哭呢。他就站在知青点的房后,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手拽着衣袖在擦眼睛,马叔叔哭得好伤心,本来的单眼皮都因为揉搓临时变成了双眼皮。我看了马上转身回家告诉妈妈:“马叔叔在房后哭呢!”妈妈说:“在房后哭呢?哎呀!那是想家了(因为营口在我们的北边,妈妈认为马叔叔在房后哭就是看着营口的方向哭,所以妈妈认为马叔叔想家了。),快把他领到咱们家来。”我又跑回去说:“马叔叔,我妈让你上我们家来。”马叔叔一点都没犹豫,就跟着我来了。进了我们家他反而“呜呜”地放声哭了起来。我妈妈一边劝他一边哄他:“别哭了,大姐给你作好东西吃。”</p><p class="ql-block"> 妈妈打开柜子,拿出了一个白布口袋—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妈妈要作黏糕啦!那个时候我们那里没有卖糯米粉的,想作黏糕要自制糯米粉。糯米粉不能一次弄太多,所以就不能用大石磨,每一次都是纯手工制作。妈妈先把糯米泡透再晾干,然后大家轮流用玻璃瓶子擀,擀一会儿筛一遍,把细的收起来,粗的再继续擀,如此往复,要娘仨忙活半天才能弄出半小袋。我和姐姐每每干到一半就坚持不下去,可是每每想到黄灿灿香喷喷,又软又糯的黏糕的时候,浑身便充满了力量。想吃黏糕的时候,妈妈会先蒸黏糕,蒸完了以后再用油煎,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这真是最好的牙祭之一了。今天马叔叔哭了,妈妈要给马叔叔作黏糕,这待遇也太高了。妈妈忙了一大阵,黏糕拿上来了,白糖也拿上来了,我们开始吃了。我和姐姐除了有打牙祭的兴奋之外,还有些许骄傲—这可是我们自己制造的黏米面,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即使能买到,也没有我妈妈的烹制手艺。我和姐姐一面自己吃着,一面看着马叔叔大快朵颐,很希望马叔叔在咽下某一口以后会停顿一下,抒发抒发对黏糕的赞美之情,可是马叔叔始终腾不开嘴,一直吧嗒吧嗒地把黏糕全部吃完,最后一个放下筷子,一边嚼着最后一口黏糕,一边用刚才擦眼泪的袖子擦了擦嘴上的油。我实在忍不住了,张口问到:“马叔叔,黏糕好吃吗?”马叔叔翻了一下眼睛,伸着脖子,把最后一口黏糕咽下去,说道:“还行。”我和姐姐一下子泄了气。</p><p class="ql-block"> 马叔叔走了以后,我和姐姐就开始大声抱怨起来:“好心好意地给他作黏糕,他倒只会说一个‘还行’,他太不知道尊重劳动人民的劳动成果了。”妈妈说我们:马叔叔今天不是心情不好吗,马叔叔没哭的时候对你们的好你们都忘了?是的呢,马叔叔心情好的时候,帮我们在河沟里抓小鱼儿,帮我们在鸟窝里掏小鸟并教我们怎么喂养,我现在还记得马叔叔把嘴嘬起来,一发出“叽,叽”的声音,那小鸟就把嘴大张开来,马叔叔就用火柴杆儿把弄湿的玉米面放到小鸟的嘴里。那只小鸟一直被我和姐姐喂到长了绒毛,结果不小心被邻居家的鸡叼去吃了,我和姐姐心疼得大哭一场。嗯,马叔叔真是好人,只是不会讨喜,不会花言巧语而已。</p><p class="ql-block"> 后来,马叔叔被抽调回城了,他是因为家庭生活困难被特招回去的,回去以后被分配在浴池工作。马叔叔给我妈妈来了几次信,说了很多心灰意冷的话,表示对工作很不满意。我妈妈也给他回了信,按照当时的说话风格劝慰了他一番: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要安心地做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再后来马叔叔就一点点地和我们家失去了联系,但是“马大哈”三个字,着实在我和姐姐口中保存了几十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