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岁月（三）

直言不讳

（父亲中年时期）

父亲好打不平，他认为不公平的，或者不合理的事情，不管是领导或者其他什么人物做的，他都要去干涉，因为这，他得罪过不少权贵或者想谋私利的人。父亲更乐于助人，他也确确实实帮助许多人解决了工作或者其它方面的事情。但不知该赞扬还是应该质疑父亲在帮助他人这个问题上的做法。按照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一是他要“留得淸名在”，二是“一辈子不求人”，为了坚守这，父亲活得很累，特别是他为别的人安排了工作，或者将户口从农村转进了城里（在那个时代这是很难的），但父亲没有为自己的任何亲戚们做个这样的安排。按照父亲当时的活动能力，完全可以这样做，甚至也能分担家里的一些压力，为此事，母亲在世时一直都有抱怨。

1976年“四人帮”被打到后，特别是改革开放后，父亲感觉到自己的政治压力一下子解轻了许多，压在他和我们家头顶上的“地主”成分和一个叔叔参加“反革命”组织的帽子终于没有了。1978年我高中毕业就考上了大学，四年后弟弟也考上大学，这在当时的小县城还是很耀眼的，父亲秉承的“不求人”就让我们参加工作变成了现实，当时考上大学就符于有了饭碗，而且还是以这样一种令他倍感骄傲的方式。据说那段时间父亲很风光，人所固有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满足，在县政府机关他成为了教子有方的典范。需要特别说的是，1976年7月我初中毕业时，父母计划让我下乡当知青，一些去农村生活的东西都准好了，目的是以便让我早日工作。据说是赵叔叔给父亲建议，国家政策随时都可能变，加上我年龄还偏小，还不如继续读完高中再说，父亲接受了赵叔叔的建议，这说明父亲很开明，且具有前瞻性。为了让我能读好一些的学校，父亲通过朋友关系，送我到LZ读了一学期高中。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年国庆，我搭乘一辆吉姆小轿车，随LZ的两位市委副书记到我家做客访友。据说这辆轿车是当年毛主席视察隆昌气矿时坐的车，一直被LZ市作为宝贝，轻易不动。在我家吃完午饭后，县里的头头们听说LZ市的两位领导来了，一大群人跑到我家将他们接走。高考前，父亲除了帮助我补充一些时政方面的知识，还利用其关系请了当时县城里最好的数理化教师单独为我，或与父亲其他一些好朋友的儿女，我们平时就常一起耍的同龄伙伴补习，开小灶，不然我是难以在当时那样的教育条件下考上大学的。后来弟弟考大学时,父亲花费的精力就大得多了，鉴于弟弟那时比较贪玩好耍，平时没有少挨父亲的揍，学校在预测当年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学生名单时，根本就没有将弟弟划入其中，自然在教育和辅导上对弟弟就几乎置于放任自流的状态。为此，在高考前，父亲专门请了几个月的假，不让弟弟去学校上课和复习，就在家里守着弟弟学习。父亲后来对我说，由于弟弟考的是文科，他实际上利用陪考这几个月的时间，基本上将初中、高中的语文，地理和历史从头学习了一遍，自己也丰富了知识。最终弟弟出乎所有人预料地考上了大学，让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1984年，父亲离开了政府机关，调到检察院工作。对社会科学更感兴趣的他，在这个岗位上真正找到了体现他价值和施展才能的空间。对政法工作和知识基本上是空白的父亲，自学了很多法律方面的知识，包括当时所有的法律法规，以及刑事侦查，刑法学，解剖学等。当年他就被批准成为预备党员，次年转为正式党员，实现了梦寐以求，期盼多年的愿望。他从一个普通检察官干起，依仗其出色的口才和逻辑思维，睿智的判断力和良好的记忆能力，办理了几个精典案例。父亲将一个自认为办理得比较好的案例写成文章，结果他的文章立即就入选最高人民检察院编汇的精典案例文集中，当时整个YB地区的检察院系统也就只有父亲的这篇文章入选过。父亲因此在YB的检察院系统就出名了，上级领导到县检察院检查工作时点名要见他，没想到父亲是在检察系统工作的新手。后来YB地区检察院希望调他去工作，但父亲想到自己的年龄和学历，也舍不得离开他熟悉的故土和已经建立的人缘，放弃了上级的好意和重用。为此母亲遗憾不已，父亲也因此失去了他可能进一步发展的空间，也许这是父亲一生之中少有的一个错误决策。凭借自己的工作能力和写着才能，父亲在检察院逐渐上升，最终成为党组成员，办公室主任，高级检察官。他每年为检察院写的工作总结和提交给人大审议的检察院工作报告，在他退休离开后都一直被作为蓝本。在岗时，父亲几乎每年都被上级检察院抽调去帮助写作有关材料。

1986年，我在湖北荆州工作时，被感染了“城市出血热”病(湖北就是怪病多），此病死亡率很高，我住了二十几天医院。父亲为此特意千里迢迢地赶到荆州照顾我，让我深深体会到了父亲的爱戴和温暖。

1989年年5月，我调回JA政府机关工作。同年8月，女儿出生，她是父母的第一个孙辈。一直希望有一个女儿的父亲，终于在孙辈上得到了满足，打心底里特别的高兴，每天下班后都是先到医院看小孙女，然后亲自将她抱着回家过夜。女儿三岁半以前，也一直没有离开过爷爷奶奶身边。

1996年底，父亲从检察院退休后，又受聘在当地的一家民营建筑公司任办公室主任兼法律顾问，后来因为冠心病发了几次，我们倆兄弟又不在身边，父亲和母亲不得不离开江安，远走它乡，先后在成都和重庆两地生活，担负起了照顾我们及孙辈的任务，正式开始了晚年生活。其中，当我夫人从重庆调到成都这边工作后，还在重庆三中读书的女儿正值高二，面临高考。父亲和母亲那两年就全身心在重庆照顾女儿的学习和生活。父亲每天晚上准时去小区附近的公交车站，接晚自习后回来的孙女，他将此事当成一项重要的任务去做，风雨无阻。女儿后来说，当她一下公交车就见到脸上挂满笑容的爷爷时，内心充满了安全感和幸福，我可以感受到，当爷爷接到孙女，并牵着他的手一同回家时，他的心情也一定是非常愉快和欣慰的。此期间，父亲还多次以家长的名义，去学校参加家长会等活动。一直等到女儿考上大学，父母才彻底告别在重庆的居住。不仅我们弟兄，孙子孙女都是在父亲母亲的呵护下才得以健康成长，孙辈们与爷爷奶奶都有着很很深很深的感情。

女儿上大学后，父亲和母亲基本上就跟我生活在一起，这段时间父亲的生活平稳有规律，也比较愉快。

2004年春节期间，深得父亲喜爱的小叔叔被确诊为肝癌晚期，我和夫人及女儿陪同父亲专程回到JA，看望叔叔全家。同时，我们还将当时都在世的父亲的几个弟兄姊妹，以及老辈子和小子辈一起请到县城，给大家封了红包，一起吃了团圆饭，老老小小一共30余人。这次亲正戚聚会是父亲几弟兄几姊妹在一起的最后一次，父亲也特别高兴。当年四月小叔叔就离世，跟着没过几年，父亲的另一个弟弟和四妹相继也离世。

2008年，父亲经历了汶川大地震带给他的惊吓和刺激，感受了北京奥运会的辉宏和精彩，更等到了唯一孙儿出生的快乐和满足。也就是从这年开始，父亲和母亲为了照顾孙子，与弟弟一起生活。开始的几年，父亲和母亲的生活是比较愉快的，尤其是有小孙子天天逗着，为他们的晚年生活增添了许多快乐和幸福。

2013年春节过后，父亲的大姐病危，我和夫人及女儿又专门陪父亲回到老家，并到NX乡下看望了她。从小我就喜欢在大姑家玩，对她很有感情，女儿出生不久大姑也曾经帮我们一起带过她。这是父亲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

2013年五一假期，我和夫人陪着父母去厦门，看望当时还在那里工作的女儿，这是几十年来，我第一次专门陪父母到外地旅游。

2014年7月，母亲80大寿，父亲在母亲的寿宴上朗诵了他特意为母亲写作的一首诗：

鲜花一束赠寿星，

五十五载夫妻情。

儿媳孙辈齐拜寿，

全家上台谢客人。

更喜亲朋得聚会，

多谢挚意与深情。

黄昏夕阳人更美，

岁月如歌更年轻。

这也许是父亲写给母亲唯一的一首诗，也是父亲最后的诗。

2014年10月开始，由于弟弟公司经营出现较为严重的问题，负债累累，弟弟及我们全家的生活被彻底打乱和干扰，父母随即开始了担惊受怕的生活。父亲更是忧心忡忡，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已经悄悄在父亲身体发展的阿尔茨海默症（老年痴呆）开始加重了。

2015年5月12号，母亲突发心肌梗死，就在父亲面前去世，这对父亲的打击巨大而沉重。在父亲心里，一直以为自己有冠心病，高血压和脑供血不足等病症，自然是他先离开母亲，始料未及，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几十年习惯靠母亲照顾和料理其生活的父亲，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一直沉浸在对母亲无尽的思念和失去她的悲痛之中，不能自拔。母亲能给予父亲的，我们无法替代。当年夏天，我们还将父亲送到JA赵叔叔家耍了半月余，当这些都无济于事，因此，随着这一切的发生，父亲的阿尔茨海默症病情越来越重，他的生活也不可能愉快。

2017年，尊重神志还清醒的父亲的意愿，以及母亲生前对我的嘱咐，尽管我万般不愿，但考虑到换一个环境，也许能够改变一下父亲的状况，春节后，我们将父亲送到了一个环境较好的养老院，希望他通过参加同龄人的集体生活而快乐起来，但是父亲的病症决定了他的性格，他反而越来越自闭，不与人交往，虽然我保持每周都去陪他，但父亲的记忆力还是逐渐丧失，甚至严重到都不能认识亲人，后来发展到几乎完全没有了自理能力，不吃任何东西，体质变得越来越差，后面的生活质量越来越差。现在看来，同意让父亲去养老院是一个错误，也许他跟我们在一起继续生活，对他的病症要好些，我也能在他的晚年尽到更多的孝心，我很后悔，可惜，这一切都不可能再来。

2018年初夏，我和夫人陪同父亲最后一次回到JA，参加了他一个孙辈的婚礼。这次他见到了尚在世的俩个同辈亲戚，以及二十几个侄子侄孙，并请亲戚们一起聚餐。同时，父亲还与几个在JA的老朋友见了面和聚餐。这个时候父亲的记忆力已经完全没有了，但见到如此多亲朋，他发自肺腑地感到高兴。

2018年5月，为了实现我对父亲多年的承诺，满足父亲一直想去西安看看的心愿，我带父亲从成都乘高铁去西安，陪父亲游览了兵马俑，古城墙，碑林。西安的这些地方是父亲一直希望去看看的古迹。父亲那时已经没有什么记忆力了，但看见他玩得很高兴，我心理还是感到特别欣慰，如果不带父亲到西安，我可能会一辈子生活在后悔和痛苦之中。

在父亲生命的后期，他虽然已经忘记了许多人和事，但却知道自己的老家在JA，经常念叨着要回JA。也许这是老人固有的叶落归根的想法吧，但对已经思维和记忆糊涂的父亲而言，始终不忘老家，给我的不只有意外，更多的却是感怀！

2020年3月1号，我们将父亲与母亲进行了合墓，女儿在爷爷奶奶跟前说：爷爷奶奶，你们又在一起了，从此永远也不会再分开！

父亲，愿您在天堂与母亲生活得开心！并保佑您的儿孙们！

父亲，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养育之恩！想念您！

2020年3月完笔

父亲几天后发病，二个多月后离开了我们。这张照片几乎成了他健康时刻最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