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藏的勇气

光平子/湖上散客

那时候，和朋友一起时候，常常就发现她眼神虚无，灵魂似乎早飘到遥远的某个地方。我问了她多次，终于说，她想到西藏去了。

听说，这世间有人专门为西藏而生。领队的导游姓施，我们就叫他施兄。他已是资深藏迷，为能够常常到西藏，才改行当导游的。他说，这次是他第43次入藏。

他给我讲了一个真实故事。说五年前，他的一位东北朋友，家境优渥，英国名校硕士毕业后，在一家国企工作，一切都按照精英人设，开启着精彩人生。有一天，突然告诉施兄，希望带她到西藏去。在她如愿以偿后，女孩并没有因此看淡此事，反而疯狂迷恋上西藏。自己在拉萨租了房子，每年多次飞到西藏度假。后来，女孩越来越痴迷西藏，几乎每个月都要飞到西藏，开始严重影响正常工作和生活。为此还辞去一般人梦寐以求的国企岗位。

着急的父母，搬出包括施兄在内的朋友，劝说女孩，希望女孩从近乎变态的对西藏的迷恋中走出来。却并没有效果。发急的父母开始将女孩反锁在房间。企图用戒毒般的强制方式，将女孩从对西藏的迷恋中解脱出来。

悲剧却终于在一个傍晚发生。女孩找到机会，从五楼窗户跳了下去。灵魂去到了她日思夜念的西藏。

那些散尽家财、叩头长行几千公里，前往拉萨朝圣的藏民，是因为信仰的力量。但施兄讲述的女孩，并不是因为宗教信仰。

听罢令人心碎的故事。我很不得体地问，西藏有什么魔力，至于让人痴心不改啊。

施兄沉默许久，才幽幽说了一句，大概，人与人就是不一样罢。

我心里就咯噔一下，顿时想起已然久藏心底的朋友那熟悉的被抽空般虚无目光来。

那么多年过去了，很多细节都已经淡忘，但她忧郁的神态，抽空般迷离的眼神，却恍如昨日、就在眼前。

在考察过无数名胜景区后，山光水色、风俗古迹，已难以刺激我多巴胺分泌。但西藏我也确实想去一次的。因为朋友眼神，像一根刺，一直扎在心里，如同随天气发作的陈伤，冷不丁就会隐隐作痛。我试图抓住那缕抽空般迷离的眼光，抵达她目光所及的远方，究竟是如何令人心旌摇曳的风景。多少次想陪她去往神秘的高原，却像宿命般的，始终也没有实现。

人的命天注定。人与人之间，每个人所想的事情，能做的事情，大概都不一样的，也不能够勉为其难。

为去西藏，我多次尝试向高处走。在1900米四川九寨沟小镇，夜晚已经睡不好觉。2400米的诺尔盖草原开始头疼。吸着氧气爬完3400米的黄龙栈道。又去尝试过云南香格里拉、玉龙雪山、四川稻城、青海格尔木等地，都是不行的。白天爬山像喝多了酒，脚步发飘。晚上头疼欲裂根本睡不好觉。

终于食言而肥，失去到西藏找梦的勇气。后来，故事也终于无疾而终。

在漫长日子后。突然有一天，我却不管不顾起来，决定去西藏。不顾必定到来的高反，也不想未卜的前途，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

风景就如想象一样爆裂。完全符合在高清纪录片得来，或是梦境中构想的一般。从拉萨沿拉林高速一路向南。过了海拔4700米的念青唐古拉山米拉山隧道，开始一路下行。到了4千米以下，山上植被才逐渐繁茂起来。下到谷底，降到海拔3千米左右。雅鲁藏布江宽阔平坦，江滩上高大的半水生乔木，大篷大篷开着淡黄花朵的藤本植物，地上长出几寸长的水草，黑色白色花色的牦牛、黄牛、藏马和羊群，散落在草原上，自由觅食或者休憩。江水来自雪山的融化，青绿色中泛着白色泡沫，蕴含裹挟一切的力量，又透出雪水凛冽的寒气。

林芝市区据说只有海拔2800米。这座天堂般的小城，静静跌落在雅鲁藏布江两岸，风景比江南水乡还要纯净。小城四周的江滩和峡谷中，到处是生长着桃林的山坡，和种满青稞和油菜的田畴。

河床快速下切，一路往东南奔腾几千里，过墨脱后经巴昔卡出中国境，流入印度、孟加拉，注入印度洋。雅鲁藏布江两岸雪山入云，西藏的圣山南迦巴瓦雪山一路照亮了这个世界上最大峡谷，让人窥见大自然最峥嵘的面孔。我在大峡谷正对南迦巴瓦雪峰的一处古城堡，悬挂上一枚青铜风铃。按照藏民的信愿，风吹响一次铃铛，就是为谁的一次祈福。

拉萨市区海拔大约是3600米。在贡嘎机场环顾拉萨四周山脉，都只长石头不长草，更没有树木。不像雅鲁藏布江峡谷，海拔更低、水汽充沛，所以水草丰茂、牛羊肥硕。但拉萨也是河谷地带，拉萨河两岸宽广的土地，也能放牧、种植青稞。

在辽阔的青藏高原，林芝当然是最适宜人居，但偏于一隅、地势太低，在以冷兵器时代，显然不适宜作政治中心。山南是不错的地方，海拔比拉萨低一点，江河湖泊更多，农牧业条件也更好，是吐蕃的发源地。日喀则意思是“土质最好的庄园”，也是河谷地区，但海拔比拉萨还要高。

当年松赞干布统一西藏各部落后，为什么要从山南迁都拉萨，因为在这位少年君主心中，拉萨是一处进可攻、退可守，能够奠定千年帝王基业的地方。历史证明了松赞干布的眼光。之后一千多年中，拉萨一直都是西藏政治文化中心。

看布达拉宫，看大昭寺，看哲蚌寺，都是第一次，却又似乎早已熟悉。看八廓街，这里本是藏民绕着大昭寺转经的圣道，已变成充满烟火气的商业街。我到电台实习时，从中国广电报上读到一篇《旋转的八角街》，记述平定拉萨87年骚乱的纪实文章，内容让涉世不深的我深感震惊，也深深记住这条远在天边的老街。

再去看西藏博物馆。再翻越海拔五千多米雪山，去看纳木错湖，念青唐古拉山的雪水，累积起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天湖”。我看了卫星图，纳木错湖面分明就是一尊侧卧的佛陀啊。

在高原之上，天地连接一起，阳光照亮一切，树木、建筑和人，影子都在阳光中消失了。这大概就是大光明世界吗？据说，在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身和土都变成光，一片光明，除了光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我能正常抵达的高度，却只有2千米。西藏达到了天堂高度。像我这样的俗人，如何能消受呢？

哪怕在号称西藏江南的林芝，也是白天缺氧，夜晚更缺氧，在大美天地间也无法欢欣雀跃的。如果是拉萨，只能白天吸氧，夜晚也吸氧。就像ICU里的人。眼睛一片朦胧，脑袋一团迷糊，脚像踩着棉花。

但即使背着氧气，还是走过了八角街，朝觐了大昭寺每间佛龛，登上了布达拉高耸的石阶。

艰难行走在高原上，目光所及，都有你代入的身影啊。这么多年以后，你的眼睛依旧美丽，你的目光依旧迷离。

在年迈之前，终于鼓起勇气，偿还欠你的西藏。只是你当初的惘然，那叠加在西藏山水之间的目光，大概只能永生都是抽空般迷离了。

这就是宿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