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杏》

红孩儿

新城公社大院里有个果园，里面有秋子、樱桃、李子和杏子等果树。还有丁香花、玫瑰花、牡丹花……，每年春暖花开之际，那里便是我们这一群孩子的天堂。看似在里面嬉戏打闹，实际是垂涎那挂满枝头的果子。尤其是那酸倒牙的杏子，伴随着我们度过了快乐的童年。

　 1966年春天，我家从县委搬到新城公社大院。公社里的干部大多都没有带家属，偌大个院子里只有我们姐弟三个小孩子。平时，我们是和公社相邻的农家孩子们玩耍。

  文革开始后,父亲成了走资派。作为走资派的子女，我们被老师歧视，被同学欺负是常有的事。 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遭受那些调皮孩子们的谩骂，向我们投石子、扔土坷垃块……

公社大院便成了我们的避风港。果园里，鲜艳的花朵和果树上那圆溜溜、似乎散发着香味的绿色的、黄色果子吸引着我们，使我们时常忘记在外遭受的屈辱和恐惧。我们只有在里面赏花、摘果时，才表现出那个年龄该有的童真和快乐。那年姐姐9岁、我7岁、弟弟3岁。

果园在公社大院的南侧，坐南朝北。东邻公社卫生院，南墙的外面不远处，就是新城大队那座高高的城墙，西面紧挨着公社的礼堂。最初北面是没有围墙的，直通公社的院子。每天放学后我和姐姐带着弟弟在里面玩耍。姐姐就像小老师一样给我们讲着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果...... 有时候，我们找一些草甸子铺在那树荫下，玩过家家，玩着玩着就躺在草甸子上睡着了。妈妈做熟饭了，喊我们吃饭，才不情愿地嘟嘟囔囔地回家去。

果园的东面，靠近公社卫生院的那一侧，有两颗李子树和两棵高大的杏子树。在果园的中部有两颗樱桃树。每当那树上的花朵刚刚败落，我们就贪婪地扒拉着花朵根部，看有没有果子生成。看着那果子一点一点长大，迫不及待的我们会揪下一个小果子尝尝味道。三天两头惦记着那果子，等不到果子成熟，那伸手可及的地方就只剩下光溜溜的枝杈了。

樱桃树低矮一些，一般都长不到成熟的季节。那杏子、李子和樱桃不同的酸涩味道，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中，难以忘记。

公社里的那个造反派司令——李树珍看到我们成天在果园里玩耍很不高兴。他威胁我们说：“走资派的孩子不许进果园玩”。随后找人在果园的西侧修了一堵墙，墙上装了个栅栏门，上了锁。从此，挡住了我们进果园的路。我们一直惦记着那树上的果子。

父亲也害怕我们在外面惹事，就把我们关在家里。姐姐和弟弟就学着玩扑克牌、下跳棋。我则学着翻看报纸、参考消息。在不挨批斗的时候，父亲教我们练习毛笔字。

当时家里的气氛非常凝重，不能大声说笑，更不能唱歌。

一天早上忽然发现，果园的门打开了。我和姐姐兴奋异常，趁父亲不注意溜出家门，钻到了果园里。

原来是那个造反司令，带着来探亲的老婆和孩子，在那里摘杏子呢。我们姐俩的到来使他们非常不快。收好一盆黄橙橙的杏子就赶紧离开了。

高大的杏树上挂满了已经成熟的杏子，可我和姐姐够不着，只好在地上寻找人家扔了的，有瑕疵的杏子。当我俩小口袋里装满了捡来的杏子，准备出门时，发现那个栅栏门被反锁了。我们坐在果园的地上，掏出捡到的酸杏，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了。当我们的口袋见底时，我们的牙齿也被“酸倒”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天真的我们并不明白，那个门为什么锁了。我们一直等到快中午了还是出不去。还是姐姐聪明，她说可能是故意整我们。随后我俩想出了一个能够出去的好办法。

果园的西面就是礼堂的窗户，正好里面在开三干会。“你不让我们出去，我们就不让你们开会”，我俩爬到窗户上冲着开会的人们大喊“开门来！开门来！”高一声，低一声，一直喊得嗓子哑了。 

回到家里，母亲一脸严肃地对我们说道：“以后不许再进那个果园，捡酸杏子吃，要争口气”。说归说，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们没什么零食可吃，也没有小伙伴一起玩。那酸杏成了对我们唯一的诱惑。后来，我们多次从礼堂的窗户爬进果园。

果园里的杏子是两个品种，一种是离核的甜杏，熟透了的杏子一掰两半，吃完杏肉，杏核可以砸开，里面的杏仁是略带甜味。另一种是不离核的酸甜味的杏子，杏仁略带苦味。听大人们说，苦杏仁有毒。我们都不敢吃。

我和姐姐看着高大的杏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杏子，口水直往肚里咽。我们不能奢望吃到那酸甜的成熟了的杏子。我们只是在地上捡一点别人不要的杏子，捡一点别人吃掉果肉后扔掉的杏核。我们知道我们是走资派的子女，要低着头做人。

有一次，我们特意让那造反司令看看我们的口袋里装的是捡来的烂杏子和杏核。意思是没有摘那树上的杏子。天真的我们以为这样做，他们会放过我们。也减少父亲的罪责（虽然我们不知道父亲犯了什么罪）。

第二天礼堂在开批斗大会，父亲戴着他们用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走资派”的牌子，被一群红卫兵押着。我清楚地看到那个造反派司令戴着印有“造反”二字的红袖章，此牙咧嘴地带领大家高呼“打到×××！ 造反有理！革命无罪！......”

看着他那副狰狞的面孔，在我和姐姐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我们以小孩子的方式开始了报复。

李树珍有一辆自行车放在一个空房间里，车身上缠绕着绿色的塑料带来保护油漆。我和姐姐就商量着把这个绿色的塑料带给拆了个七零八落。

李树珍有个儿子比我们小几岁。当他老婆带着孩子来探亲时，我们姐俩把他叫到公社后面的拖拉机站，找到一个外表满是黄油的大铁桶，让他爬在油桶上，用双手滚动那个桶，由于他个子小，每推一下，几乎都会趴在桶上。抹得满身黄油。看到他妈妈揍得他嚎啕大哭时，我们的内心掠过一丝安慰。

每年冬天，公社都会把过冬的煤砖垒在每个干部宿舍的窗下。我和姐姐悄悄把几个造反派窗下的煤砖搬下来，铺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碎，再泼上水，任那黑水肆意流淌......

当然，最终的结果是，我们给父母找来了更大的麻烦......

文革进行到了1969年，中央政策有变化，停止了对父亲的批斗。原先的那些造反派陆续调走了。

秋天，杏子熟了，公社里派人摘下来，每家分一小盆。当有人喊我们去拿分好的杏子时。母亲说：“我们不要”。我们害怕杏子再给我们一家人带来厄运。

后来，公社大院里先后又搬来了小召、小芳和小平、小冬两家人。这可让我们姐弟高兴坏了。我们有小伙伴玩了。我们原先同住在县委大院，曾经相识。很快就玩得热火朝天了。

我和姐姐年龄稍大，领着这群小朋友上高趴低，没有不敢去的地方，没有不敢干的事情。就差上天钻地了。

公社的果园自然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在里面捉迷藏、过家家、挖蕨麻、打鸟……。一边玩耍一边等待着树上的李子、杏子长大成熟。

春天来了，果园里鲜花盛开。不知从哪里听说，丁香花的尾部可以吸出甜味，我们就揪一把紫色的丁香花，拿起一个个花朵，放到嘴里使劲吮吸着里面的滋味。玫瑰花凋谢后，根部长了个圆圆的疙瘩略带香味。我们吃得个个嘴唇都变成了紫色。果园里能吃的东西都逃不过我们的口。

那树上的李子和杏子即将成熟时，我们这群孩子就开始跃跃欲试了。

开始，找一个长长的竹竿，站在地上敲击挂着果子的树枝，果子纷纷落地。姐姐年龄少长，上树是把好手，她干脆上到树上，拿着竹竿敲击树枝。我们把落在地上的果子捡到一起。由姐姐给我们分配。年龄较小的小芳、小冬和晓东都一样对待，大的、小的、黄的、绿的都搭配好。我们每个人小口袋里都装满了酸杏和酸李子。我们六七个孩子坐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吃够了，就又想出下一个淘气项目了。

公社食堂有个做饭的大师傅，大概二十多岁。我们一群孩子经常到食堂寻摸点东西吃，他也乐意给。那天我们又问他要点好吃的东西而不得，我们要冲进食堂，大师傅左拦右拦拦不住，他就找了一根树枝，一边挥舞着一边吓唬我们：“条条闪着哩，娃娃喊着哩”。姐姐转身从菜地里捡了一根树枝高喊着：“条条闪着哩，大师傅喊着哩”。我们一群孩子一拥而上都拿着树枝冲着大师傅挥舞着：“条条闪着哩，大师傅喊着哩”。眼看大师傅招架不住了。他赶紧进屋，把食堂的门插上了。小平捡起一块土坷垃从窗户扔进了食堂，大家开始效仿。不一会原本干干净净的食堂满地都是砖头、土块。小召干脆从后门跑进食堂在地上撒了一泡尿。看着这一地的垃圾，满屋狼藉，大师傅无助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文革后期，让小孩子们感兴趣的电影也非常有限。地道战、地雷战是最让我们兴奋的电影。看完电影，我们便学着地道战里的样子，在公社门前的马路上挖了一个小坑，上面搭一点树枝、树叶，再撒上一层土，眼看着路上行人踩在上面，一只脚掉到坑里，摔了一跤。我们高兴得好像消灭了鬼子。

小平那双大眼睛眼珠子一转，就会有一个注意。他提议做个地雷埋在马路上会更过瘾。说干就干，我们用铁丝、橡皮筋、小木棍和绳子研制出了一个土地雷埋在了马路上，小平坐在公社门口的大石头上放哨，其余的人都藏在公社大门的后面，商量好了“不见鬼子不挂弦。不一会，就听小平在大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小召猛地一拉手中的绳子，只见我们的土地雷立刻翻起了一阵尘土，正好路过一辆马车，只见那匹马受惊狂奔起来，惊恐的车夫吃力地拽着缰绳。看着跑远了的马车，我们得意的乱蹦乱跳。殊不知后果的严重性。当马车夫气急败坏地跑到公社告状时，我们才知道闯祸了，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

果园里杏树上的杏子被我们扫荡的差不多了，只剩高高的树梢上一些熟透了的杏子，我们眼巴巴看着够不着。公社卫生院有个文静的小姑娘叫海清，时常来公社大院和我们一起玩耍。她告诉我们，爬到卫生院仓库的房顶上可以摘到杏子。她带着小平、小召搬了个梯子上了房顶。我们第一次吃到了甜甜香香，不带酸涩味的杏子。

我们一群孩子，也常去共生卫生院玩耍。海清领着我们跑到药房里讨要一些山楂丸、甘草、桂皮来分着吃。寻求一下和酸杏不一样的刺激。

公社大院西面是拖拉机站，各大队里的拖拉机都在这里修理、保养。到处都弥漫着汽油和机油味。不适合孩子们玩耍。本来公社大院和拖拉机站是通过大礼堂相通的。为了防止我们这群孩子惹祸。通道被堵住了。

这可难不倒我们，我们会从公社北边的大门悄悄溜进去，这里边可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我们青睐的是那些废旧的角铁、螺栓，一切可以当做废铁卖掉的东西。我们哪里懂得安全不安全，看着“工作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照样把每个犄角旮旯都溜达一遍，总会有不少的收获。工人师傅看到小孩子进来就会驱赶我们，我们东躲西藏就是不走，他们也真拿我们没办法。

公社里有几辆公用自行车。平时，干部们都骑着下乡了。不知为啥有一辆旧的28车就放在广播站楼下没人用。我们几个孩子天天围着这辆车转，商量着要学车。小召去问他爸爸要来了车钥匙。在公社门前的马路上，我们开始轮流学起来了。

一开始连车都推不稳，摇摇晃晃要翻车。姐姐个子高一点，力气大，帮我们扶着后捎盘。小孩子平衡能力就是强，一来而去，我们就能够左脚站在左边的脚蹬上，右脚钻到横梁下的三角空挡里蹬住右边的脚蹬子，两只脚来回向下使劲，只听到“咣当、咣当”声，车子就稳稳当当向前走了。初生牛犊不怕虎，最初学车那阵，自以为能够驾驭自行车了，速度飞快，遇到坑洼、沟坎的地方不知减速，横冲直闯，难免翻车摔跟头。腿和胳膊常常被疵破流血。

很快，我们就不满足于这种小孩骑法。我们去借来26的小车子，用扳手把车座放到最低，像大人一样坐在车座上，双脚蹬着脚蹬子转圆圈，车子能够保持平衡前进了。我们高兴极了。

我们推着车子到农民的打麦场上转圈练习，有时候不小心，会一头扎进草垛里。

我们几乎同时学会了骑自行车。骑在马路上我们会来个大撒把，或者是双手扶把一只脚蹬在后捎盘上，一直脚朝天扬起做个飞翔的动作。那自行车玩得得心应手。家长都不知道，一群孩子就这样都学会骑自行车了。

冬天来临，果园里的杏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高大的树干挺立在那里，迎接严冬的考验。一场大雪过后，果园里银装素裹，杏树和其他果树被压弯了枝头，我们一群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园子里玩耍。不知是谁，把果树一摇晃，那树上的雪花落了我们一头，还灌到我们的脖子里了，又冰又凉。我们也如法炮制，去摇每一颗树，结果是大家都披了一头一身的雪花。天寒地冻，但我们个个都满头大汗。我们在园子里打雪仗，堆雪人玩得好开心。

冬天，菜地里的菜都被锄了，地早已被我们踏平。公社院子显得更加宽敞。我们打沙包、踢毽子、跳皮筋、丢手绢......玩得不亦乐乎。

每年春节过后，我们就迫不及待地盼望着果园里出现绿色。我们期待着春天的来到，期待着那一园子的花和果，期待着那酸杏的味道......

 

后记

今年三月，一个偶然的机会，小平联系到了当年新城公社大院里的小伙伴们，在微信上建了一个小伙伴群。当年的顽童们，今日都已六十开外，有的都已荣升为爷爷奶奶。大家在群里回忆往事、嬉笑聊天，非常开心 。岁月改变了我们的容颜，没有改变我们那颗真诚、质朴的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