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先生的放浪形骸，令人咋舌

亮旗

　　​怀着沉重的心情，告诉大家，丁雄泉先生已经在二○一○年五月十七日仙游。

是他女儿美雅传来的电邮，附着一张丁先生的照片，和他写过的一首歌颂雨后夕阳的诗：

每天一张新画，五十里长，在这世界，没有一家博物馆可以挂上；我非常非常高兴，只想喝香槟，看到天使，这是一个下雨天，天使在我心中画画和歌唱。

丁雄泉先生的人生，就像他那五十里长的画。气派，是那么的巨大。大白天他就猛灌香槟，一开几瓶。鹅肝酱牛扒香肠当小食，在客厅中堆积如山。

画室改自学校的室内篮球场，天花板上点着上千管日光灯，各角落布满鲜红的洋葱花，整室厨房味道。地下淌的是作画时余留的色彩，变成一大幅抽象的作品。

丁先生来了香港，我们两人到了餐厅，一叫就是一桌菜，十二道。到了海边，鱼一蒸七八尾，螃蟹龙虾贝类无数，他喜好的蓝色威士忌，也和香槟一样，喝数瓶。

带他来到九龙城街市，食肆去了一家又一家，最后还吃他最爱的水果大西瓜，一人一个。

真正的所谓艺术家脾气，我只有在丁雄泉身上看到，他的放浪形骸，令人咋舌。无比的精力，绝对不像是一个七八十岁的人。

一次和他到日本冈山去吃水蜜桃，温泉旅馆墙薄，他女友的呻吟声，整夜不休。那么雄壮的男人，意想不到，竟会跌倒了不醒。

在他昏迷状态中，去阿姆斯特丹看他，只见双眼瞪着天花板。我连叫数声，无反应，及至快要离去时，似乎看到他眼边有一颗泪珠。

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大喊："我还要画画，我还要做爱，放我出来！"

这种昏迷的日子，一经数年。家人不想对外公布他的病情，我也再没有提及。只是侧闻他从那篮球场画室，被搬到一个小病房，我心中痛苦倍增，说不出话来。

当今他离去，我们这群好友，应该庆幸，或者悲伤？反应已逐渐麻木，很对不起地向丁先生说一句，不去荷兰参加葬礼。相信他在天之灵，也能理解。

丁先生一定会说："吃吧，喝吧，创作吧。这世界是美好的，充满色彩。"

的确，自从第一次看到丁先生的作品，就被那强烈的色彩深深吸引，从一个只有黑白的宇宙，回到缤纷。

不断地买丁先生的画册，心中佩服，但无缘见面。一次，他在艺术中心开画展，赶去了，见到他被众多记者包围，也不好打扰。

后来多得黎智英兄的介绍，攀谈起来，他说："我一直看你的散文呀。"

这时又惊又喜，两人有无穷的话题。结识多年，有次鼓起勇气，要求向他学画，想不到他即刻点头："我不能教你怎么画，我只可传授你对色彩的感觉。”

也没有接受我拜师之礼，只当朋友，所以我从来没叫他为丁老师，一向以先生称呼。

每年，他会东来，我又尽量到他的阿姆斯特丹的画室学习，知道了原在别人手里那大蓝、大红、大绿的丙稀（ ACRYLIC )，怎么变化为充满生命、激情的悦目的色彩。

一次，他由画架中取出一幅只有黑白线条的淑女画，对我说："你上色吧。"

不知道从何来的勇气，我大笔涂上，他也拿起画笔，丙稀喷到我们两人的身上。

"不够，不够。"他命令，"还要大胆，还要强烈，像吃饭，像喝酒，像做爱，放胆做得淋漓尽致！"

最后，我精力已用完，丁先生很给面子，在边款上写着某某年，和蔡澜合写。

他儿子有一个古怪的中文名，叫击夕。事后对我说："父亲一向视作品如宝，不轻易送人，他可以把画让你涂鸦，可见是当你为亲人。"我听了深感欢慰，至今不忘。

因为离他的画室不远，我每次都在阿姆斯特丹的希尔顿酒店下榻，学过画后他陪我散步，送我回去。路经一不知名的大树，两人合抱不了，枝干垂至河面，每次他都感叹："生命力那么强，养着几百万的叶子，大自然是那么美好！"

​丁雄泉先生的原画，价值不菲，但他的海报印刷品全球销量惊人。拥有了一张，整个家像照入了阳光，布满花朵，就像那棵大树，一直活了下去。

安息吧，丁雄泉先生。

作者

蔡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