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好是小满

土垚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于癸卯年的小满,离开了我们。虽多有不舍,但小满这个日子极好!这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讲中庸之道,忌讳太满。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癸卯年,也是我的本命年,一个甲子的轮回。我们做子女的,能陪着父母走完六十年也当属一件幸事!</p><p class="ql-block"> 父亲体弱多病,他刚退休时就杵着拐杖了。哮喘病如魔一样,一直伴随着他。即便春暖花开,众人踏青赏花时,可我的父亲常常因为对花粉过敏而遭遇哮喘病的折磨。冬天北风一起,总是呼吸不畅,他又不得不住进医院。活着,对他来说太艰难了。尤其是去年十二月初,他再次住院,院方已确诊,他患有心衰病、肾衰竭、肺气肿。这次出院后,他感觉得到吃饭完全没有胃口。旧病复发,又正赶上了新冠病遍地开花时期。我们已感觉到回天无力,只能依靠最基本的药物来维持他的生命。今年的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用电动车拖着他去三爹家里吃饭、玩牌。他当时好高兴,终于能出门与春天同步,走向暖阳。路边小草返青,河边的柳枝飘舞,街上红男绿女人流如织,他不禁惊叹:又是一个春天的到来,我好不容易走出门,今天心情舒畅多了。我们走出小镇,继续向北,到了三岔村的东岳庙。我的父亲特意给我说,这里就是甩儿桥,过去很多人生育孩子后,因无力养育孩子,就把孩子遗弃在这儿。原来这就是甩儿桥的来历。父亲就是出生在这个地方。祖母在世时也曾对我说,一九三八年的腊月十一,为了躲过兵荒,在甩儿桥生下我的父亲。父亲初到人世间,就是这般的不容易。没曾想到,这次我们经过的甩儿桥,竟然成了他对自己的出生地作了一次最后的告别!</p><p class="ql-block"> 疾病困扰了他的一生,而贫穷更是伴随着他的一生。只到去年母亲去世后,他才住进我的家里,住宿条件才有所改观。曾经有不少的客人,来到我家看见父亲蜗居于一个形如瓜棚的小屋里,总是感叹地泪流满面。我们兄妹四人还未成年时,那年他正在校办农场做活,有一次,学校派他到沙市灯光球场去购玉树苗,树苗购买好后,卖方要我的父亲打领条,一看我父亲穿的衣服太破旧了。就问我父亲,你会写字吗?我父亲不慌不忙地对他说,我晓得扁担倒下是一个“一”字,你就告诉我写,我来试试看吧。那个人就告诉我的父亲,先写一横,再一横,然后再写竖。写下这三个笔画,那个人吃惊地说到:真看不出来,你一笔一划写得那么工整,办完手续,父亲就对那个人说。我会写字的,你的姑娘还是我的学生呢,她叫什么名字,在哪所学校读小学,她坐在第几排,我都还记得呢。若不信,你回家问问你的姑娘,反正我们明天还会在这里买树苗的。到了第二天,那个人见到我父亲,连忙赔不是,他姑娘也跟着过来,接我父亲到他家吃饭。父亲就是这样面对贫困的,从不气馁,不失人格,不自暴自弃!</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一个手艺人,做得一手好篾艺,同时也算是一个小文人。骨子里深藏着刚正不阿的秉性,他不善于吹牛拍马,阿谀奉承。对蔑器的制作,他要求极高。我年轻时,就看见他将没有做好的筛子,当场就用蔑刀剁得乱七八糟。他希望我们做的蔑货,能坚持质量第一!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难免沉渣泛起。他常常对我说,无事少与别人打交道,有时间多读书,多思考。要实事求是地对待他人作品,绝不因人而毁作品,也不因人而抬高作品。世间之人本就庸俗,文人也不例外!能相遇知心知己者当要珍惜!那是二零一五年的初春,当时我还在浙江温州的海上谋生。荆州有一个不太知名的文人写了一篇赋。对方邀请荆州几个文人去评这篇赋,我父亲受邀,到了指定地点,父亲看了这篇赋后,就直截了当地对在座的人说,这篇赋不行,格律也不正确。众人惊讶,加上懂行的人也默默不作声。父亲旋即进入一种莫名的尴尬境地。这时有一个人说,这篇赋非常好,就连荆州某大学文学院的教授也说好。父亲说,教授要么不懂,要么就是昧着良心去迎合,这样做要不得!原来,写这篇赋的作者就在其间。想想,文人竟然用这样“做笼子”的卑劣手段,来愚弄我的父亲。我在温州知道这事后,恨不得一下子赶回荆州,找那个约我父亲参与此事的小丑式的文人去理论一番。初春是寒冷的,我的父亲穿着大衣,自乡下进城累得气喘吁吁,竟落得这般境况!父亲是敢于发表自己意见的,早在文革时期,我的父亲就对别人说,jiang qing 不是文艺棋手!后经人告密,而遭受打击。但是父亲从不因此而后悔!至于某教授,前三天都还不知道平仄是什么,在某市主持楹联征稿时,竟给自己弄了一个一等奖。沽名钓誉,弄虚作假,一个堂堂的大学教授,在名与利的面前,沦落的比一个风尘女子还堕落,起码卖春女子,只是出卖了身体,而守住了灵魂!</p><p class="ql-block"> “莫放春秋佳节过,最难风雨故人来。”知遇之恩当报!我的父亲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是岑河这片沃土养育了他,这里也是他晚年收获最多的地方。父亲退休后,能有幸结识家乡文化人,家乡寄予了他更好的归宿感。在岑河,他做到了“老有所为,老有所养,老有所乐,老有所学”。二零零六年,父亲回到了乡下。体弱多病的他,得到了张国大(已故)的赏识,并把父亲推荐给文化站站长李发国。情系桑梓,他把满腔的热血与智慧奉献于岑河。为诗词、楹联、书法进机关,进学校,进乡村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并在周黄小学做义务教师多年,直到七十六岁,他还在讲台上授课。他出版了《萍影觅踪》《短笛晚归》等著作,编辑出版了《岑河艺苑》《岑河放歌》《岑河人》《岑河镇志》《鼓盆歌》《岑参与岑河》等书籍。小镇文人李发国、黄振文、肖开春、曾凡军、李忠国、伍美菱等文人朋友,对我父亲给予了更深厚的情谊!二零一五年十二月,中共湖北省委宣传部,给我家颁发了“书香门第、耕读人家”的匾额。二零一七年,在父亲八十岁生日庆典时,也是小镇的一场文人盛会。可以说当地政府及小镇文人,对我父亲恩重如山。二零一九年九月,中共岑河镇委、岑河人民政府授予父亲“最美乡村达人”的称号。这期间,他还接受了荆州电视台“文化荆州”栏目组的专访。二零二二年五月一日,岑河镇文化站专门为我父亲举办了艺术展,这是小镇文化单位及文人朋友对我父亲艺术成就的最好褒奖!二零二二年的八月初,父亲接受了湖北卫视“荆楚文库”栏目组的专访。可以说, 没有岑河,就没有我父亲的艺术人生!</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世曾对我说,晚年他做了两个正确的选择:一是皈依佛教,二是学习传统文化,从传统文化中了解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他是一个孝子,为继承祖母的衣钵,吃斋念佛数年,后因身体太虚弱而开斋。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佛教的虔诚之心。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他抄写过几百万字的佛经。先后抄写过《大方广佛华严经》《金刚经》《大般涅槃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曾经为铁女寺撰写春联二十多年,铁女寺的龙井碑记也由我父亲撰书。他身体好时,晨起秉烛,磕头拜佛。二十年前《大方广佛华严经》抄录好后,我们父子俩在荆州莲友的陪同下,送经到钟祥市的报恩寺。为荆州南门外的东岳庙也书写过对联、碑文。我家书房藏有一定数量的佛经典籍。书房檀香袅袅,佛音悠悠。在佛的世界里,父亲获得了智慧与力量!他晚年的诗词、楹联、书法、剪纸作品,就多了几份禅意,少了些许的俗套。与出家人总有一见如故之感,交流参禅拜佛之心得。离世前九天,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听闻师傅善来弘正法,居士唐女士自松滋来,他的精神立刻好了许多,兴致勃勃地与他们交谈,后签名送书给他们,这是他人生中写下的最后几个字。客人将要离开时与他们拍照合影,这也是他人生中拍下的最后的一张照片!五月二十日晚,他吃了几片苹果,因身体不适,需借助一片安眠药入睡。像往常一样,我没有怎么特别在意。二十一日早晨,我过去问他吃点什么?他说什么也不想吃,更奇怪的是他也不要喝水,不要上厕所了。到了中午还在昏睡中,只是他不愿讲话了。这时,我叫弟弟妹妹都快点赶回来,守在一旁。到了二十一日晚,父亲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床头的电唱佛教音乐还在继续中,枕边还有《剑南诗稿校注八》《庾子山集注一》,父亲是爱学习的,做到了终身学习。他走的时侯很安详,没有那种痛苦不堪的状态。走时很干净,床单上没有留下任何污物,室内空气也还好,还能感觉到檀香味。心无挂碍,身无病痛,这是善终,也是他信仰佛教的结果!</p><p class="ql-block"> 花未全开月未圆,人生最好是小满。人生有了遗憾,才给人以回味的余地;艺术有了留白,才给人以想象的空间。父亲离世前,还有二十张有关佛教方面的大型剪纸作品没有做完。今年三月,在三医院他曾对我说,希望待身体好后,把《红楼梦》的主要人物,以剪纸形式表现出来,并在每张作品上配上诗。若生命还有几年,他将自己的文稿整理校正好,准备再出一本诗集。六年前,他曾想联系村委会,物色一个得力的助手,把他会做的蔑器全部都做出来并陈列好,把工匠村的蔑器做出特色,后因多种原因未能如愿。他还想,把自己所经历的土改、四清、大跃进、文革等写出一些片段来。让后人们了解父辈们所经历的事情!他更想今年金秋到台湾旅游观光交友。外甥女给父亲做的视频,在台湾播出后,引起台湾人士的广泛关注!台湾朋友留言,期待我的父亲能做客台湾!父亲是能写一手好字的。小到蝇头小楷大到两米见方的字,他都能写。现在还会书空字的人,已寥寥无几。就在前不久,我想让他写书空字,拍一个视频留下来。他说,书空字不是书法,只是一种游戏,你们是见识太少,这个实在是没有多大的意义。他还能用麦草杆做字,做动画人物。比起一般的老人,到了这个年龄,他还算是有着积极的人生态度!</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我们有十多天了。我没有太多的悲伤,毕竟他是高寿,八十五岁离世,这是我们黄家台七十四年以来,男性寿命最长者。按照乡俗,像他这样的年龄去世,是可以作白喜事来办的。这段时间,我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以前,我练习书法、楹联、诗词、写点小文章时,总是少不了要给他看看。只到他给我判为及格水平,我才斗胆地发出来。去世的前几天,我还把自己的对联习作给他看看。他依然反应很敏捷,能迅速指出其中的问题,并告诉我修改。他在给我改诗词、楹联、书法习作时,总能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时常能将他自己的创作体会讲给我听。如今我再也无法聆听他的教导了。悲伤不多,我倒是多有惶恐不安。他的多才多艺,我们兄妹四人合起来也无力秉承,我们的下一辈也无能力继承。我甚至怀疑:在未来五十年甚或一百年里,我们这个大家庭也难得再出现一个像我父亲一样这样优秀的人才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葬礼,受到了多方关注。荆州市作家协会、荆州市网络文学委员会送来花圈,铁女寺、茅蓬寺的主持也送来了花篮。沙市区文联负责人,沙市区书法家协会主席,沙市七中校长、岑河镇政府领导、岑河文化站站长及陈龙村民委员会的负责人也到场参加了悼念。区书协,岑参书画院的书画家们现场泼墨书写挽联。荆州网络文学公众号、楚风诗社、岑参艺苑专门发文以示悼念。直到二十二日深夜,我还收到了父亲的战友、学生发来的慰问电。一个普通中学教师的葬礼,能引起社会各界人士的关注,这是对我们做子女的最好的安慰、激励与鞭策!</p><p class="ql-block"> 父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他给我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画面是:四十多年前,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里,父亲穿着雨衣,在校办农场扶着犁耕水田的情景。我当时才十五六岁,就读懂了父亲的坚强!这对我一生都有着重大的影响!愿我的父亲能由婆娑世界往生到极乐世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土垚 </p><p class="ql-block"> 于湖北荆州 </p><p class="ql-block"> 二零二三年六月二日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