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第一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九八二年夏季,对于柳文学来说是个焦虑而郁闷的假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县城读了两年高中,自然也参加了高考。但苦于自己来自农村,其基础和实力自然不如城里学生那么厉害,况且国家招生指标少得可怜,所以他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很没底气地填报了中专。他在焦急不安中等待着天上是否会掉下一个喜讯,哪怕被最烂的一所学校录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参加完高考,他从城里骑着那辆伴随多年的破旧自行车回到了村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农村的正午闷热而安静,躺在苇子编制的炕席上愈加感觉全身火热。几只苍蝇不停地飞来飞去,他烦躁而不停地在轰赶它们,妄想还给他一丝的宁静。屋外,母亲在给饲养的鸡鸭喂食,鸡鸭急切的咯咯声表明它们都在拼命地抢着本来不多的食物。他全无睡意,望着用报纸贴糊的天棚发呆。他有许多问题想不明白,二十岁的他不知未来是一种怎样的境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家里距离县城虽说只有八里地,但仅仅是八里地对他来说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不可逾越的鸿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暗自揣摩,只要考出去跳出农村,像他的大哥柳文春和三哥柳文泽那样有一个红色的城里人独有的粮食供应本就心满意足了。因为那就预示着不用再回农村干那些农活了,就可以享受每月十斤八斤的大米做成的诱人的大米饭,当然,还有一点儿令人羡慕的豆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其实,他真正羡慕的还远非这些,更能够填补他内心虚荣的是另一个更值钱更具人生价值的红本——城镇户口簿,这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城里读高中的这两年,他目睹了城里学生的那种高傲和不可一世的优越感。男同学拥有的永久牌自行车作为其上下学的交通工具,他们总是放在班级门前最显眼的地方并擦得黑亮,那光芒刺眼令人眩晕更令人艳羡。女同学的衣服总是穿得那样得体而时髦,那种略紧的装束使得她们的身段显得更加撩人眼神儿,总能激起男同学无尽的幻想。而自己回头上下打量一番:上衣穿的是大哥穿剩的蓝色人民服,袖子略长,只能自己向上卷起;下身还是三哥给的也是穿剩的灰色的确良裤子,松松垮垮的,过长的裤腿被母亲带着花镜在灯下用针线一针一针给缝卷了起来;鞋子也是哥哥们剩下的皮鞋,由于总是不擦鞋油,整个鞋子都露出了灰白的毛茬,但毕竟还算是一双皮鞋。每每打量起自己这副形象,柳文学只能无奈地对着天空长舒一口气,他感觉焦虑感觉无助更感觉迷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柳文学在县城读高中的两年是在大哥家住的。大哥是县城里一个公司的经理,家住单位分的房子——一座砖瓦结构的平房,带有老少间,也算奢华。只是大哥家有两个孩子,年迈的岳父母也在,柳文学只能和两位老人挤在仅能容下两人的不大的小间里。大哥自家四口人以外再加三口闲人,单单吃住也够窘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哥柳文春是很有才学的一个老高中毕业生,正因为才能卓著才能挤进县城的商业部门。他不忍心让家里最小的弟弟在农村自暴自弃,况且父亲在文学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长兄如父的使命也使大哥担当起了这种责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想到这两年的高中生活中大哥和大嫂对他的帮助,柳文学也不胜感慨。若这次真的哪都考不上也是愧对哥嫂,更关键的是不可能和母亲及哥嫂们提出复读的请求,那样负担太重也太给大家添麻烦了。而真的考不上那又怎么办?人家城里的同学还有一个特殊的政策,可以顶替父母接班,进入城里单位理直气壮地做起正式工人,那种待遇是任何乡下人不可比拟的——城里的同学傲气也就傲气在这里。考不上什么大学中专,至少可以接班,这政策真的令他和农村的同学感到眼红。而对柳文学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柳文学家是六十年代初从沈阳自愿下放来到这农村的。父母当时都有正式工作,只是由于响应国家号召,加之家中孩子太多在低标准年代真的难以养活,所以父母决定举家搬迁来到辽北这农村。家中最大的姐姐因读高中没有跟随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柳文学是下放农村第二年之后母亲在四十七岁的时候生下的。母亲时不时地跟他和大家讲,老小子就是捡来的命。当时怀他的时候母亲根本就没啥反应,等有明显症状的时候已经难以打下去了。当时家里因为孩子多,本就处于朝不保夕的窘迫状态,没料到又添了一个争嘴的。来也罢,本来已经四个男孩,母亲期盼最小的如果是个闺女,也算安慰,结果生下来依旧是个臭小子,这对于当时的家境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曾经多次和他讲,生他的时候由于家里条件极差,是在灶坑里取了一铁锹灰放在母亲身下的蒲草上生产的。四十七岁生产,母亲没有奶水,是用唯一称得上好的食物——玉米面糊糊加糖精喂活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为此,母亲经常对他唠叨的一句话就是:“你是捡来的!”为这话,柳文学也曾懊恼过一阵,感觉自己是个编外人,有些多余甚至累赘。但他的心态马上就调整了过来。心想,多亏从沈阳下乡来这里……多亏父母不经意间制造出了自己……多亏年近五旬的父母有如此惊人的生育能力……况且毕竟是老小子,还是受到父母和兄长们许多厚爱的。每每想到这里,他也不免流露出阵阵的欣喜,也无限地感动于父母不经意间的孕育之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想着想着,后来他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听到了村里大喇叭在广播。村长以其正宗的辽北口音在喇叭里喊:“喂喂,注意啦!注意啦!村队部老柳家请注意啦,你家老五柳文学大学录取通知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邮来了,抓紧派人来取(qiu音),抓紧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柳文学猛地从梦中惊醒,望着报纸糊着的天棚感觉在旋转。他貌似看到了天棚上的铅字渐渐变成了一张硕大的录取通知书向他飘来,越飘越近,最后把他覆盖,令他兴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梦境渐渐退去,他浑身被汗水浸透,湿漉漉的。他揉揉惺忪的眼睛奋力坐了起来,天棚不再旋转,斑驳的和苍蝇屎搅和在一起的铅字依旧悬在棚上,没有一丝变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热浪不再那么袭人、略微凉爽一点儿的傍晚,苍蝇也收敛起正午的嚣张,各自趴在席子上安静地喘着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扎着围裙走进来,说:“起来清醒清醒,晚上你大哥和老三从城里回来,唠唠你以后怎么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文学“嗯”了一声,抻了抻懒腰一骨碌起身来到了院子里。鸡鸭们以为又要喂食给它们,咯咯叫着围拢过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仰望着天空长舒一口气,望着南面的群山,期待着城里大哥和三哥回来,那或许对他的命运有所指引。他深知,这两个哥哥是见过一定世面的,一定会给他的未来指明一种方向。</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