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本视频四月制作)</p> <p class="ql-block">天禄行蹒跚(22)【原创】</p><p class="ql-block">文/四月</p><p class="ql-block"> 几个月了,路婉清第一次不用担心起床上班。她翻个身,像只慵懒的猫一样把自己在被窝里摆放的更舒服一些,她准备睡它个日照三杆,好好补补欠下的觉。</p><p class="ql-block"> 嗯?路婉清觉得不对劲,一种异样的感觉迫使她睁开眼睛。咦,起雾了吗?我这是在哪里哟?</p><p class="ql-block"> 周围一片黑暗,只有远处萤火虫大的一个亮点儿,一束银白的光从那儿照进来,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灰色的雾霾轻纱般四处缭绕,雾霾缭绕里可以听到音乐声,很轻很轻,时而舒缓,时而沉重。可是细听,那音乐又成了一声声的叹息,时而宛如生死疲劳的挣扎,时而好似解脱释放的轻松……音乐忽高忽低断断续续。</p><p class="ql-block"> 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路婉清睁大眼睛四处搜寻,她看到了!暗色里有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确切地说是背影,高高低低,胖胖瘦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前后相随,他们低头垂手缓慢而行,似乎谁也不认识谁。人群仿佛黑色的潮水,从路婉清身边向远远的亮光处涌动。</p><p class="ql-block"> 这是......路婉清顿时心跳加快毛骨悚然,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忍不住想喊,可是瞬间她闭住了嘴巴。</p><p class="ql-block"> 人群潮水般不急不慢的行驶中,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停到她的身边。高个儿的是个女孩儿,看不到面容,只能看到耳后两条细细的麻花辫儿,辫梢上的头发打着卷儿,像倒挂着的两个鸡毛毽儿。女孩儿手里牵着的也是个女孩儿,八九岁的样子,头发短短的,头顶上也有一个鸡毛毽儿。她们就那么低头垂手站着,任凭永无止息的人影如水般从她们身边漫过......而她们就那么固执地站在路婉清身边,默默地一声不吭,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路婉清一急,醒了。</p><p class="ql-block"> 唉,原来是个梦!</p> <p class="ql-block"> 路婉清一身冷汗。那边房间里有人走动的声音,是母亲。路婉清不想起床。</p><p class="ql-block"> 几个月了,风里来雨里去,路婉清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赖床了,她在被窝里舒适地伸了一个懒腰,两只手臂酸困无力,这几天用的有些狠了。反正今天是星期天,路婉清决定再赖一会儿,她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p><p class="ql-block"> 嘿,忙得连梦都不会做了,想起刚才的那个梦,心口又是一阵怦怦狂跳……这是怎么了,平白无故怎么能做那样的梦呢?</p><p class="ql-block"> “肖姨,婉清起来了没?”一个女孩子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是兰馨!路婉清一骨碌爬了起来,“起来了!起来了!我起来了!你进来吧!”</p><p class="ql-block"> “快进去吧,没听见叫你呢!”肖凤仙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兰馨推门进来,一看路婉清还坐在被窝里就乐了,扑上来就挠她的胳肢窝,“哈哈哈,几点了,太阳都晒屁股了,你怎么还在床上啊!”两个人笑着滚成一团儿。</p><p class="ql-block"> 兰馨是彭云飞的大女儿,三姊妹就她和父亲极像,高挑的身材,皮肤微黑,弯眉大眼,鼻梁笔挺,只是嘴唇有些微微的厚,标准的黑牡丹!兰馨和路婉清从小玩大的,两个人没少一个碗里搅勺一个炕上打滚儿。虽然八九年没见,但是丝毫都不陌生,两人在一起还是那种狗皮膏药没反正。</p><p class="ql-block"> 两个人终于闹够了,气喘吁吁地偎坐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啥时候回来的?”路婉清问。</p><p class="ql-block"> “昨晚。”兰馨说。</p><p class="ql-block"> “婉清啊婉清,看你这么懒,以后谁敢娶你啊?“兰馨取笑她。</p><p class="ql-block"> ”那我也不怕,反正他也看不着!”路婉清作个鬼脸反驳到。</p><p class="ql-block"> “哈哈 ,你这个懒鬼,一块儿过日子,他怎么会看不着啊?”兰馨瞪了路婉清一眼说。</p><p class="ql-block"> 路婉清歪着头学着兰馨的语气声调说:“清儿啊,将来你找个瞎子吧,他有腿你有眼睛,他可以背你,你可以看道儿.....”</p><p class="ql-block"> “好哇,你这个死丫头,你真的记仇啊,怎么连这个话都还记得啊!”兰馨笑着,两个人又扭成一团儿。</p> <p class="ql-block"> 肖凤仙循声而入,看到两个人亲热疯癫的样子也笑起来:“别闹了,快起来吧!洗脸刷牙吃饭去!”</p><p class="ql-block"> 洗漱完毕走出来,路婉清发现父亲路一鸣、大哥路懋杰已经在饭桌前等候多时。路一鸣还是老习惯,捧着一张从办公室带回来的报纸不厌其烦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连中缝里的内容都不错过。</p><p class="ql-block"> “馨儿也坐过来一起吃吧!我有话要对你们说。”路一鸣放下报纸说。</p><p class="ql-block"> 小米稀饭,辣子咸菜,烫面葱油饼。兰馨也不客气,大家围桌而坐。</p><p class="ql-block"> 大家刚一坐定,路一鸣就开口了:今天抽时间看看凤云吧!你们从小玩大的,少年友情比花美,人生挚友比金贵啊。</p><p class="ql-block"> 说完他端起一碗粥,像往常一样不用筷子搅动,嘴唇顺着碗边儿一口一口吸溜吸溜着喝,只是偶尔夹一筷子咸菜放进嘴里。“这样喝粥碗特别干净,一粒米都不会粘在碗里,“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些他餐桌上每日里必说的话,今天他竟然一个字儿也没提,只是默默地喝他的粥。滋溜儿——滋溜儿——噗——路一鸣喝几口,就噗噗地吹几下碗里的粥。</p><p class="ql-block"> 路婉清看着父亲,心里纳闷儿,为了等她吃饭,这粥已经晾半天了,并不烫啊! </p><p class="ql-block"> 噗——路一鸣又吹了一下,那口气是从胸腔里吐出来的,分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再看父亲的神色,脸上全然没有了往日那种愉悦轻松享用小米粥的惬意,两条英气逼人的卧蚕眉不经意间已经眉头紧锁。</p><p class="ql-block"> 路婉清脑海里瞬间浮现刚才阴森恐怖的梦境,梦境中那些低头垂手的人影,那叹息似的歌声,那两个固执地站在她身边的......一种不祥的感觉顿时袭上心头。</p><p class="ql-block"> “不是去年回来相对象时看过病吗?说是肠胃不好开了药......怎么......”路婉清不解地问。</p><p class="ql-block"> 路懋杰和兰馨对视了一眼将目光转向肖凤仙,眸子里充满疑惑。</p><p class="ql-block"> 肖凤仙叹了一口气:唉,我也是刚从她家回来,在肿瘤医院住着呢,情况不好啊!</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是王福厚,王叔叔家的大女儿,对吧?她妈妈就是为机关大院清理垃圾的王婶儿,她弟弟叫二老肥。对了。她还有个无脑儿的傻妹妹......”兰馨很快就想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回来还没见过凤云,我和婉清一起去吧!”兰馨又说。</p> <p class="ql-block"> 肿瘤医院远离市区,兰馨用自行车带路婉清一路颠簸。</p><p class="ql-block"> 下午四点是探视时间,兰馨扶着路婉清爬到三楼,远远地就看到肿瘤科307室门口已经站着几个人,他们交头接耳在说什么。</p><p class="ql-block"> 路婉清心里一愣怔,是凤云情况不好还是不让进?不会白来了吧?她不由得加快了趔趄的脚步,木质拐杖敲击地面,笃笃的声在寂静的走廊里特别响,病房门口的几个人停止了交谈一起扭头向这边张望,走近了路婉清一眼就认出来了,两个男同学三个女同学,都是和王凤云一个班一起插队下乡的。</p><p class="ql-block"> “怎么不进啊?不是探视时间吗?”兰馨问。</p><p class="ql-block"> 几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下,显然有些尴尬。</p><p class="ql-block"> “你们不是和凤云一起插队的吗?进去吧,说不定她正想你们呢!”路婉清说。</p><p class="ql-block"> 几个人又相互对视了一下,更尴尬。</p><p class="ql-block"> “到底怎么了,不会是查房吧?”路婉清问,几个人摇摇头.</p><p class="ql-block"> 她们推开门想进去,刚一推开虚掩的门,就传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哭诉声。</p><p class="ql-block"> ……妈——我不甘心啊!你不是告诉我好人有好报吗?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欺负过任何人,脏活累活他们都分给我。妈,我不是地主,对吧?我也没有剥削过任何人,咱家不就是富裕中农吗?凭什么我就是可以改造的对象?妈,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做坏事的是他们!</p><p class="ql-block"> 一阵呼哧呼哧拉风匣似的喘气声,夹杂着轻轻地拍打声,喘过气后哭声继续:</p><p class="ql-block"> 妈,我是不漂亮,不漂亮有罪吗?他们任何人有事儿都是我帮,一个同学病了,是我三更半夜连背带拖爬坡过河送他去卫生院的,我从家里带瓶咸菜我都给大伙儿分了,可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妈妈,我不想死,我想不通啊!我说我胃疼他们个个都说我装的,说我就是不想下地劳动,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联合起来整我,我胃疼肚子疼不能下地,他们也会把最苦最累的活留给我……</p><p class="ql-block"> 啊——啊——妈,老天为啥不睁眼?偷鸡摸狗的是他们,祸害老百姓的是他们啊!他们偷了房东的鸡,我不就是拒绝参与吗?我不就是没有吃吗?他们被警告了,而他们却说我是奸细……呜——呜——呜呜——妈,妈,你知道我们知青点儿七八个人,为什么我最后一个出来吗?招工的时候只要有我,他们就会千方百计挤对我,挤掉我的名额,让别的同学顶掉我……他们——他们——妈,知青点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啊,不是说好人有好......凤云的哭诉戛然而止,她晕过去了.....</p> <p class="ql-block"> 柴淑清扑上去抱住凤云哭喊着:“凤云,凤云,我的儿......”</p><p class="ql-block"> 几个医护人员行色匆匆地赶过来,是王福厚按叫了紧急呼救。路婉清和兰馨赶快让开路。</p><p class="ql-block"> 一阵忙乱后凤云缓过劲儿来,医护们相继出来。</p><p class="ql-block"> 路婉清拦住了那位医生。“医生,我想问问王凤云的情况,麻烦您了。”</p><p class="ql-block"> 女医生五十多岁,她摘下口罩打量了一下路婉清,眉眼里一丝惊讶怜悯飞快闪过。“你们是同学、小姐妹,对吧?”</p><p class="ql-block"> 路婉清点头。</p><p class="ql-block"> “看看她吧!太晚了,已经多器官转移。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说完她没有立刻走开,她拉起路婉清的一只手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下,“唉——生活自理可以吗?”</p><p class="ql-block"> 路婉清丝毫不回避她的眼神,朗声答道:“谢谢您,生活没有太大问题,会写字,会画画,还会打字,我已经打工三四年了。”</p><p class="ql-block"> 会打字,而且打工三四年了!女医生的眼睛亮了,“是吗?好好生活,珍惜生命。你的残疾是医学难题,你不可能战胜,但你能战胜自己,明白吗?”“进去吧,好好安慰安慰她。”说完她又对跟在她身边的小护士叮咛说:“307号病房的探视时间你们灵活掌握,能见的人都让见见吧!她是单间病房不会防碍别人。”</p><p class="ql-block"> 女医生和小护士走了,不知什么时候那几个和王凤云一起上山下乡的插友也悄悄走了。</p><p class="ql-block"> “凤云,你看谁来了。”王福厚柴淑清抢上一步扶过路婉清。</p><p class="ql-block"> “王叔叔王婶儿好。”兰馨打招呼道。</p><p class="ql-block">王福厚夫妇看到兰馨一愣怔,这是......</p><p class="ql-block"> “王叔叔,彭云飞叔叔调回来了,他们全家都回来了。今天来看凤云就是兰馨用自行车带我来的。”路婉清说。</p><p class="ql-block"> “哦,老彭回来了......”王福厚柴淑清自然少不了和兰馨寒暄彭云调动之事全家车马劳顿之苦。</p> <p class="ql-block"> 凤云已经苏醒,她一看到路婉清立即挣扎着勾头欠身想坐起来,但瞬间略略抬起的身体就被一种无形的沉重压了回去,跌落在一堆白色的被褥里。</p><p class="ql-block"> 她脸色蜡黄形体干瘪,就像深秋寒风里一片失去水分的枯叶,原先丰润的脸庞塌陷下去了,那些可爱的雀斑已被枯黄的颜色淹没,变得若隐若现。她两眼无力地强睁着,发青的眼窝里透出极度的虚弱。她眼巴巴地看着路婉清。</p><p class="ql-block"> 路婉清赶紧紧挨床边儿坐下去握她的手,两手刚一触碰她就攥住了路婉清的手。那只手簌簌发抖紧紧攥住路婉清,仿佛怕一不小心她就跑了似的。</p><p class="ql-block"> “别急,我在。我和兰馨来看你,是兰馨骑自行车带我来的。我知道你想我了。”路婉清说。</p><p class="ql-block"> 凤云枯黄的瘦脸挤出一丝难看的苦笑。她应该几天没有梳头了,头发毛茸茸乱糟糟的,两条细细的麻花辫儿揉成了两根细毛绳,软塌塌地蜷缩在耳后面,只有两个辫梢儿依然翻卷着两个鸡毛毽儿,白色的睡枕上显得特别扎眼。</p><p class="ql-block"> 路婉清心里一颤,梦中的情景在脑海里一闪,袭上身来的是一种无法逃避的恐惧和不安。</p><p class="ql-block"> 路婉清强作镇静,在内心不停地安抚自己,别怕......别怕......自己的小姐妹嘛......</p><p class="ql-block"> “你还记得兰馨吗?初一的时候你在三班,我在六班,她在五班,她家住中单元,想起来了吧?”路婉清转移了话题。</p><p class="ql-block"> 兰馨坐过来拉住凤云另一只手轻轻地摩娑着:“有病早点看嘛,怎么把自己熬成这样?”</p><p class="ql-block"> “下乡后就经常胃疼,自己吃点药。招工进厂后疼得更厉害,不想请假,工厂好不容易招了我.....去年回来看过病,吃了药也不见好,还越来越厉害,腹部隆起一个好大的疙瘩......”说着她推开被子揭起衣服让兰儿和路婉清看。</p> <p class="ql-block"> 她毫无顾忌地敞开衣服前襟,露出的腹部瘦骨嶙峋,青春饱满的乳房干瘪地剩下一层皮紧紧地贴着胸腔,一条条肋骨清晰可数,几个隆起的包在腹部格外醒目......</p><p class="ql-block"> “大腿窝里也有,我觉得这些脓包在我肚子里溃烂了,痛啊!那种痛......受不了啊!兰馨,婉清,我还没有恋爱,没有做过新娘啊,我不想死啊!我死了,谁帮我妈照顾凤珍儿啊!”泪水顺着她的眼角不断流,枕头湿了一大片。</p><p class="ql-block"> 王福厚站在床边咬着嘴唇铁青着脸,眼圈儿一阵阵发红。一向语言木呐的他这个时候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p><p class="ql-block"> “闺女,闺女,妈的好闺女,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妈,想着你的傻妹妹!爹妈没本事,对不起我闺女啊!让我闺女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又受这个罪......”柴淑清声音沙哑老泪纵横,她已经哭不出声了。</p><p class="ql-block"> “别这么说,你不会死的,医院有这么多医生,他们会.....”兰馨路婉清齐声安慰凤云说.</p><p class="ql-block"> “我.....我.....我的病.....我知道......”王凤云又一次晕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一阵忙乱后王凤云被推进了ICU——生命进入倒计时。</p><p class="ql-block"> 回来的路上,路婉清和兰馨都没有说话。暮色中,晚风吹拂着她们的面颊,却吹不散她们心中的阴霾。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别离,小姐妹还没有走,她们已经感到了剜心的痛!</p><p class="ql-block"> 路婉清想起了自己,想起傻凤珍儿,想起凤云形如槁木心有不甘痛苦挣扎的情形,无限感慨涌上心头,路婉清暗暗地对自己说,人生既然生不由人死不由己,连最后的终结也不能够体体面面地走,那就珍惜活着的时候吧。即便生命是一条峡谷,也要勇敢地穿行走过,记住每一步走过的风景、爬过的沼泽泥潭,让自己有一天因不留遗憾而舍得放手。</p> <p class="ql-block">(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