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束缚的躯体，被囚禁的灵魂--参观伦敦精神博物馆

徐旭

去年早春，送女儿去看访她在贝丝勒姆医院当医生的学兄，顺便参观了医院博物馆。

英国是个小国家，24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与我们的广西省相当，但有2000多家博物馆。我参观的这家博物馆不敢说是最独特的，但一定是最独特之一。

贝丝勒姆 (Bethlem) 医院最早可追溯至1247年。历史学家认为它在1377年已成为精神病人的专属医院。1547年，英王亨利八世正式将其改为疯人院，成为英国皇室的一个慈善机构。1676年，该疯人院大规模扩建，成为今日贝丝勒姆皇家医院的基础。

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精神病院。

贝丝勒姆皇家医院在相当长的时间都是恐怖的代名词，甚至以这个医院为背景诞生了数量可观的恐怖小说。

　　更甚的是，这家医院的名字，BETHLEM还成为了一个英文单词的词源。 这个词就是bedlam：混乱嘈杂(发音相近)。这个词曾被低阶层的人用作这家医院的别号，这也确实真实反映了精神病早期治疗中医院的情况。

十七世纪时，伦敦市民花2便士去参观医院竟成为当时的时尚消遣。1689年， 有记录显示每年大概有96000人去疯人院参观，参观日集中在周日、圣诞、复活节和圣灵节。门票收入是医院救助病人和维持疯人院日常开销的来源之一。

1930年，贝丝勒姆皇家医院建立了精神博物馆，英国玛丽皇后为博物馆开馆剪彩。

建立精神博物馆既是为了给医院倍受争议的历史及种种误解提供一种客观视角，也是为了引导更多的人关注人类自身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会遭遇的精神问题。

两百年前医院大门门柱上的雕像现在已经移入博物馆的大厅。这组雕像代表着当时对精神病的认知。当时认为精神病分为两种，要么是狂燥症，要么是抑郁症。

　　被缚的躯体，受困的灵魂。狂燥症患者雕像。

　　

博物馆二楼正中是贝丝勒姆医院原来的大会议室，现在是院史展示厅。醒目的雕塑是精神病人的作品。

墙上悬挂着享利八世和玛丽皇后及其他重要捐赠人的肖像。

这些是医院自收归皇家之后历任院长的徽章铭牌。可见看到不少院长本人也是贵族。

有意思的是，这里还铭刻着十七世纪以来各位医生、外科医生和药剂师的名字。那个时代一个医院只需要这么少的医生吗？当代人难以想象。

精神博物馆有一个藏品颇丰的画廊，展示的均为贝丝勒姆皇家医院病人的作品。

其中最有名的是英国画家露易斯·韦恩。他的画作全部以猫为主题。BBC前两年拍了他的传记片《激情人生(The electrical life of Louis Wein)》，我们熟悉的大明星“卷福”出演男主。

韦恩在贝丝勒姆医院住了十五年之久。

韦恩生前留下了丰富的作品，深受世人喜爱。他的作品甚至改变了英国人对猫的看法，猫不再是女巫的帮凶而成为人的宠物。

韦恩的速写本。他写道: 清风拂过，不冷也不热，空气中青草的香味……

韦恩的创作年表也是不少精神病学家研究的重要内容。

随着韦恩精神病的加重，他笔下的猫越来越炫丽，越来越抽象。

绝望而无助……

这幅作品的作者15岁就进入了贝丝勒姆皇家医院。拍这幅画时无论怎样都避不开玻璃的反光，但依然能从画中感到那种无边灰暗，那种深陷黑暗的恐惧。

这是一幅患多重人格症患者的作品。她解释患病之后，她不知道她是谁，甚至分不清是进还是出。

精神博物馆另一大部分展示了从古至今对精神病的治疗方式及各种用具、器械。看得人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早期人们对精神病人往往采用物理管束，用禁闭房(不到0.5平方米)、铁锁链、紧身衣等来控制精神病人。

束缚精神病人的紧身衣。真实效果在电影《蝙蝠侠：侠影之谜》基莲墨菲演的稻草人中可直观感受。

西方医学之父的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提出体液病理学说也曾是早期治疗精神病的依据之一。希波克拉底认为：人体有四种体液，分别为：黄胆汁(yellow bile)、黑胆汁 (black bile )、血液 (blood) 和粘液 (phlegm)。当四种体液不平衡时人就会生病。

(在这个学说里面，希波克拉底还将人的气质按照四种体液分成了四种类型：胆汁质、忧郁质、多血质和粘液质。而这对日后的心理学又影响深远。)

根据这一学说，早期治疗精神病也采取过诸如放血、吞食水蛭及服用多种化学药剂等各种怪异疗法试图帮助精神病人恢复体液平衡。结果自不必言。

化学疗法一定也很恐怖。这一墙一墙的化学品不知有多少是夺命符。

　　当人们尝试过电击、水疗、鸦片、束缚、旋转疗法等奇怪的方法之后，精神病治疗史因匈牙利人莫尼兹进入了更黑暗的一段。

安东尼奥·埃加斯·莫尼兹发明了一个手术，简单说就是把特殊的手术刀伸进大脑，机械式地损坏额前叶神经纤维就完成了。实施手术后的精神病人变温顺了。

到了20世纪40年代后半段，脑前额叶切除术已经似乎已经成为了行业内公认的精神病治疗手段。1949年，莫尼兹因此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这是诺奖历史上的至暗时刻。

后来莫尼兹的学生和狂热的追随者弗里曼又改良了手术，大大提高了手术效率，这就是所谓的“冰锥法”: 即用锤子将一根粗钢针从病人的眼球上方凿入脑内，而后徒手搅动那根钢针以摧毁病人脑前额叶。这种手术简单到不需要严格的操作标准，病人以电击代替药物麻醉，然后迅速完成手术。手术甚至连手术室都不需要。

全世界都在为这一根治精神病的新技术欢欣鼓舞。在日本，家长仅因为小孩不乖，就送去做前额叶切除手术。在丹麦，类似的医院遍地而起，针对的疾病从弱智到厌食症无所不包。在美国，更是要将“精神病要扼杀于摇篮”，成千上万人被拉去实施该手术，包括暴力罪犯、政治犯、同性恋等。只要社会认为你变态，可能就被拉去“锥”一下。

被“锥”一下的人中有一位名门后裔，当过美国总统的那位肯尼迪的妹妹，罗丝玛丽·肯尼迪。

由于越来越多人在术后产生可怕的后遗症，表现出类似痴呆、弱智等迹象，更多做人变得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甚至有许多死亡案例，该手术终于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被废除。这背后是三十万受害者。

　　如果你看过美国电影《飞越疯人院》，其中的情节与这个手术相关。

走出精神博物馆，在伦敦早春的细雨中，天色阴晦，寒气逼人，早樱花瓣纷纷扬扬。人类对我们自身是多么无知！我们对自身的了解和探索过程又是多么的血腥！以科学的名义带来的残害是多么的深重！

英国官方统计，当代1/4的英国人曾经或正为精神方面的问题所困扰。而根据中国国民精神健康蓝皮书，2021年约20%～25%的青少年患有抑郁症。这是极其沉重的数据。

　　

路过医院的儿童病房。墙上富于色彩的装饰也许会给患儿一点光亮。文明终究还是在进步。精神病患者的待遇日益提高，更加人道。但现代医学对许许多多的精神病患者依然无能为力。

物质越来越丰富，技术越来越发达。但愿有一天技术能解救所有被困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