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拾穗 作者：潘晓鸣

帅爹潘晓

很多的故事，都是在寻常生活中，不经意间得来的。

这些故事往往不十分完整，有的只是一些人的记忆碎片。事情虽不复杂，但也常常会给人以震撼或惊奇。但若要认真地对待这些故事，写成像样的文字，却又有些不值。若不去记录，由其自生自灭，让这些真实事件消失去，又有些可惜。由此，在闲暇之余，能随机捡拾起来，用简陋的文字承载下来，串联成小故事，想必，或许，也是件很有趣儿的事。这也就是我田间拾穗的由来。

一
岳父十五岁参加八路军。因为年龄小，又是独子，团长就让他跟在屁股后面，当勤务兵兼警卫员。

岳父有一位堂哥，平时很疼爱他这个堂弟。因为岳父三岁死娘，父亲没有再娶。他们家族是清朝末年，才从山东迁移来的，在丰宁乡村不是望族，因此，堂哥很重视血缘关系。

后来，二十啷当岁的堂哥上山当了土匪。每次回到村里，总会给岳父带个三瓜两枣的零食，或给两个铜板零用。偶尔，还会带着他去县城下馆子。就这样，从小到大，兄弟两的感情很深。

岳父加入八路军后，堂哥几百人的土匪部队，也接受了当地八路军的招安。但不久，八路军收到这支土匪部队要反的消息。团首长很是气愤，想了个办法，假作不知情，通知土匪部队到某地集训。

土匪来了，几百号都集中在了一起。八路军团首长一声令下，事先埋伏好的数挺重机枪一齐开火，顿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炸了营的土匪，搏了命地向外猛跑，疯了似的。在绵密的火网下，竟然也逃出去六十多人。

接下来，对场上伤残的土匪，挨个实行补杀。发现不死之人，战士们就用刺刀挑死。那年月，子弹金贵，杀人尽量用刺刀解决。

唯有团长是拿着手枪，下去挨个补枪。岳父作为警卫员，一直跟在团长身边，边观察，边警惕地保卫着团长。

突然，团长前方不远处，一个满头是血，不停呻吟的伤兵，引起了岳父的注意。这时，团长举枪就准备搂火。岳父急忙上前拉住团长的胳膊，结结巴巴的说：“我哥，我哥……”

团长愣了愣神，朝着我岳父就大骂，“他妈的，这要是我哥，我非亲自毙了他不可！”然后，转过头，朝着身后的战士们，瞪着眼睛大吼一声：“给我拉下去！”

于是，没有跑出去的只活下了堂哥一个人。

解放以后，我岳父回乡探亲，他堂哥还专门跑来探望他，一再地表示感谢。聊天中脱下帽子，还给大家展示头皮上那一道深深的伤疤。

岳父跟我说，战场上，一般是不留俘虏的，敌我双方都这样干，能杀掉就杀掉。虽然我们早有优待俘虏的政策，但直到辽沈战役后期，才开始认真对待，但也不行。优待俘虏政策落实好的，是渡江以后，基本都能做到了。

二

团长一直对岳父很好。战争时期，还特意将他从警卫员的位置，调到后勤医院学当军医。这就是一种偏心，在后勤医院比前线战士的存活率要高得多。岳父历经众多大小战役，周身丝毫不伤，得益于老团长的安排，内心一直充满感激。

尽管如此，晚年想起爹娘的时候，岳父对团长还是有着一种苦涩的抱怨。

岳父三岁死娘。他的爸爸没有再娶。而是一个人将他拉扯大。待到懂事的时候，岳父的爸爸给了他一个玉手镯，说是妈妈死前，从胳膊上摘下来，特意留下给娃儿做“念想”的。这个念想就成了岳父的全部精神寄托，也成了母亲的替身。每当想念母亲时，就从口袋里拿出来，轻轻地抚摸，感受上面的气息，仿佛妈妈还在。

一天晚上，岳父在值班站岗，望着暗淡的夜色，心里倍感孤单。于是，就拿出念想，在手里不停地揉搓。

恰巧，团长这时路过。看到岳父手中的玉手镯，立即警觉起来。马上上前问：“谁的？是从老百姓那拿的吗？”

“我妈的，我妈给的。”岳父木纳的解释。

“不行，谁给的，也要交公！”团长冷冷地命令到，然后就一把抢去这“念想”，进门去了。傻了眼儿的岳父，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有服从命令的份儿了。

第二天，团长让人到老百姓家，用玉手镯换了两只鸡，炖了。

这下把岳父心疼的，就好像和妈妈再一次的生死离别。这件事，让岳父刻骨伤心，晚年磨叨过好几次，可想当年，对他的心理伤害有多么的厉害。

除了这件事让岳父有点儿耿耿于怀，团长对他是十分关照的。解放后，团长以开国少将军衔留任北京，最高担任过北京军区级的首长。每当岳父进京办事，或举家探亲路过，老首长都要让警卫员把他接到家里吃饭。一次，老首长让内勤特意为岳父全家包了西红柿馅的饺子，岳父从未吃过这种美味，一直夸赞有加。

三

某天，和岳父同一个部队转业的一位叔叔来家探望，岳父不在家。于是和我闲聊起来。

一天，连队集训回来，炊事班中一位19岁的战士，不小心将一大锅米饭，烧成了又糊又烂的夹生饭。回到营房的战士，又饥又累。看到这焦糊巴巴的夹生饭，气不打一出来。脾气火爆一点的，直接开骂，指责炊事班的战士。连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头。

恰好，岳父在连里蹲点。见状，赶紧让连长吹哨，全连紧急集合。

队伍集合起来后，岳父让人将那锅夹生饭抬到队伍前面。简短地告诉大家，战争年代，经常忍饥挨饿，找不到吃的是经常的事。战事紧张的时候，能找到几粒连壳带糠的麦谷，合着野菜充饥，有吃的，已经是不错的事儿了。

然后，指着那名炊事班的小战士说，大家来部队前，都还是个孩子，谁在家做过这么一大锅米饭。不会就学吗。大家作训虽然很累，战友之间有错误，要积极帮助改进，不能这样责骂发脾气。

说完，当着全连人的面，盛上一大碗糊巴巴的夹生饭，大口往嘴里扒拉几下，然后，朝着全连指战员挥手道：吃饭。

饭后，岳父找到那位哭得稀里哗啦的小战士，在安慰中批评了他没有做好工作，指出问题所在，并鼓励他认真总结，尽快掌握做饭技巧，成为合格的炊事兵。

这位叔叔讲完故事后，仍然激动不已地补充道，老革命当时的身先示范，那天，全连的指战员都被感动，真的受教育了！

四
岳父为人老实本分，喜欢助人为乐，一辈子善良实在。曾陪伴陈明仁将军，担任他随行保健医，其不多事儿，安稳平静，工作认真的品行，深受陈将军的喜爱。

老爷子平日里话不多，说则就说到点子上。脾气也好，几乎从不发火。也不轻易批评人。受人欺负，也只是笑笑，不计较。用柳州市人民医院张院长的话，这老爷子，真是修炼到家了！

老爷子很少与人争执。单位福利房分配了好几轮，岳父一家还住在岳母单位的小房子里。老爷子看到单位很多人缺房子，就不停的主动退让。他的分房分数始终排在第一位子，乃至于后来，排第二的人，分数也差的很远。单位的人都喊他“老革命”。岳母却骂他是“傻子”。

有关战争年代的事和他本人的经历，偶尔在家随机聊上两句，多数的故事，都是他的战友来家里访问，吹牛侃大山时讲出来的。即使这样，岳父也只是陪伴在一旁，微笑着简单地回应几句，语言不多。

岳父与部队战友的关系融洽，感情都很好。转业后，路上遇见多年不见的41军军政委刘叔叔，刘叔叔跑步上前，敬礼问好。还特意安排警卫员，派车接我们全家人，到他军部的家里做客。

岳父去世，那些转业了的战友，陆续赶来吊唁，面对岳父的遗像，很多人扑通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三个响头。

通常对逝者的吊唁，很多人仅是点上一柱香，鞠躬三下，插香结束。

而他的一些战友，基本与他年龄相仿，都是我们的长辈。都七八十岁的人了，老态龙钟，行动不便。但面对岳父遗像，当着我们家人的面，扑通就跪倒地上，也不顾我们的搀扶，认认真真地磕头，行大礼，实属罕见。这也让我们惊讶和感动。

这其间，岳父和这些战友，他们之间，有多大的恩惠，需行此大礼，又有怎样的故事，感情如此深厚，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