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屏虽处西南山区,但山地特征并不明显,或者是缓坡丘陵,或者是高平坝区,要说到典型的山地,只能到南部与湖南交界的朝阳大湾等村落才能切身体会。对于朝阳和大湾,我在行文中都不想用任何标点符号把它们隔开,因为在玉屏人的日常话语里,这两个村落就像双子星座一样合为一体,一提到那块区域就一定是“朝阳大湾”,而且顺序都不会颠倒的,若非汉语地名通常用两三个字的习惯,还真会让人认为“朝阳大湾”就是一个地方的名字。也许正因为这山地的神秘,来玉工作十几年也才去过一次,而且一去就被热情好客的山民自酿的天锅米酒拿下,残存的记忆里只剩下飘乎乎的我坐在飘乎乎的车里沿着飘乎乎的山路在黑乎乎的夜晚旋转、跳跃、前仰后合……惊悸的心里只念叨着:“长恨此身非我有,非我有……”后来自己买了车,就特别想要驱车进山弥补上次稀里糊涂的遗憾,可是车到山脚,上山的道路陡然收窄,只容小汽车单行,无法会车,而且看进去山路幽深路况不明,出于安全考虑只能高山仰止、悻悻而归。直到创作《玉屏赋》,对于号称“北侗之源”的朝阳大湾,也只能拿“古侗风殊”四个字潦草带过。 今年闰二月,作协组织大家进山采风,目的地就是朝阳大湾,这可是深惬我怀。于是报名、出车,踊跃参与。这次仍然自己开车,但是人多,且有熟路的向导在前引导,我也能放胆一行。经过这几年村组公路建设,进山的道路都是油亮亮的柏油路,虽然路幅较窄,好在隔一段就会有一个较宽的会车点,而且山村来往的车辆也不多,途中只会过一次车,慢吞吞小心翼翼退了一段路,和平交会。 我们沿溪傍谷,先到朝阳。村部就是一座很有气派的两层三合式木楼,左侧有莲花池,池上回廊曲折,三层的木质楼阁巍然屹立在池边,右侧是进寨的小路,寨子缘山而建,规模不大,参差十几二十户人家。人们一方面用石砌的堡坎改造地形,将宅院安置在堡坎之上,另一方面又用粗壮的杉木顺应自然,采取吊脚楼的形式将房屋支撑在峭壁之外。吊脚楼上弯弯的美人靠曲折有致地伸展出来,若能倚靠在上面休息,恐怕真会有乘风纳气的舒爽。 深山藏奇士,朝阳村也有一位奇人。我们来到村部的图书室,村干部知道我们是文艺界的采风活动,非常热情地从书柜里抱出一卷卷书画纸卷,说是本村一位名叫吴继中的老人的作品。我们解开胶圈,一幅幅展阅。我是俗人,不解丹青之雅,也没有临池之功,但同行却有几位雅客,泛览流观,啧啧称奇。吴天俊老师指着一幅书卷问我认不认得。我看字迹俊逸而不草,应不难解。谁知这些文字一个个貌似旧相识,实则全不会。吴老师哈哈大笑,跟我介绍这是“反书”艺术,也就是反手书写,还把书纸高高拿起来叫我从后面再看,这下我一拍大腿,全认出来了,原来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吴继中老先生还收集了不少当地的“盘歌”,作为书法作品抄录在长卷上,这些盘问式的歌词八句一组,四问四答,俚俗合韵,妙趣横生。比如问道:“什么吃草不吃根,什么睡觉不翻身,什么肚内无牙齿,什么肚内有眼睛?”答称:“镰刀吃草不吃根,岩石睡觉不翻身,礳子肚内有牙齿,灯龙肚内有眼睛。”联想过去每逢坳会之期,青年男女对答互唱,俏皮嬉闹而又进退有节,实在是中原儒家文明教化之外另一番赏心悦目之景。他画的山石鹰鸟也特别险怪,只有单一的墨色,却运用深浅浓淡的对比以及大量留白,使得着墨不多的画作有了很强的艺术表现力。 当我们听村民介绍这位奇妙的老人终没能熬过那场疫情,已然作古,心中都不免几分感慨与惋惜。对于书法和绘画,我实在没有什么评鉴的能力,只知道写得好不好看,画得传不传神。今天在这大山之中,木楼之上,欣赏到这位吴继中老人的作品,感觉到人为万物之灵长实在是一种神奇的存在,大自然的灵秀与人的灵秀相互浸染,在这闭塞的深山中也能孕育各种天赋异禀和奇思妙想。同时,我也觉得,既然村民们那么认可与欣赏这位老人,不妨在村部独辟一间小屋,将封存在图书柜中的作品展示出来,一是感怀纪念,彰显乡贤,二来也可让子孙后世观摩学习,或许青出于蓝,还能更出名家。 既到朝阳,当然接下来就是去大湾。两村一山之隔,从城里进山的路在中途分出丫字形,往右去朝阳,往左就是大湾。大湾有同行的杨毅老师的老宅,他自幼生长此间,带领我们在寨中穿行,指示着哪里曾是学校,哪里曾有篮球场。提到篮球,更是豪迈地回想起当年他们村篮球运动如何火爆,他们的球队如何横扫周边县市的壮举。体育运动重在广泛参与,全民健身自然为出类拔萃奠定基础。去年西北一支名不见经传的县级球队,击败中超强队北京国安,今年贵州的村BA火爆网络,窃以为,这些现象比所谓奥运金牌的数量更能让人看到体育强国的未来。 我们边走边聊,在吊脚楼的脚柱下穿行,来到了杨老师的老宅。这是一幢特别老旧的吊脚楼,巨大的岩石砌成堡坎,平整出一方小院,绿茵茵的苔藓包围着荒径,特别湿滑,一看而知早已多年无人居住。“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杨老师一家城居多年,却对乡间老宅恋恋不舍,每年还要回来打扫整理,不知是否打算退休之后回来“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杨老师对家乡掌故颇有研究,一路上不断指点我们哪里是曾经某位能工巧匠的故居,他的子弟现在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玉屏箫笛的传承人,哪里曾经出过某位显赫的人物,哪个高坡上有一座“囤”,曾经发生过怎样激烈的战斗。家乡的风云人物和神奇故事,从他的口中穿了线一样成串地吐出来,让我们深深感受到他对此处风俗地理、历史人文的宝爱之情。 既然上了山,就干脆去玉屏县的最高峰一抒怀抱。从官方资料来看,玉屏最高点在位于隔壁铁家溪村海拔九百四十八米的桂竹黄(过去又叫“贵州王”),而实际上朝阳村省界线上的大尖峰,海拔九百八十六米,比那位“贵州王”还高几十米呢。我们继续驱车向高处攀爬,山路蜿蜒,人迹越来越少,丛林草木越来越茂盛,偶见人家,就如离群索居的游子,漂荡在林涛绿海的独木方舟之上。渐渐的,能见度越来越低,车辆被雾气缠绕;继续上行,视野又渐渐清晰,云雾好像被我们甩在了后面。这时,有人提醒,“看,前面就是大尖峰!”这里也到了车辆行驶所能到达的最高点。于是我们纷纷下车,在这湘黔交界的山头眺望。眼底云雾苍茫,仰观大尖峰也是云遮雾绕,莫辨其形。虽然都在意料之中,但大家还是难免有些失落,原想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可现在只能够极云海之微茫了。正当我们想要望穿云海的片刻功夫,杨航女士早已采得一把高山野蕨,算是以口腹之欲的满足聊补了视听之娱的缺憾吧,让我们不由感慨还是持家的女人最实在。 下得山来,车出丙溪,视野瞬间开阔,原本峰峦相拥相望、人户散居点缀的山地景象转换成为阡陌相连、瓦檐相接的田畴村落。我的心中不由升出了一个疑惑:山下有如此优渥的生存条件,在久远的古代,是什么人把家安在了大山里面呢?是土著被征服者所驱逐,被迫离开山下的田土而移居山上,还是征服者派驻在高山险要之处的军户呢?不管是什么情况,这些山上的居民都衍生出与山下不同的风貌,他们生存的条件更加艰难,而生活的情趣却更加浓郁,外界的名利纷争就像这山上的云烟,求不来也躲不开,只好由它,但心中的快乐是可以追求的,人生蜿蜒在快乐的小径上,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