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征文)牛

郭建华

<p class="ql-block"> 美篇昵称:郭建华</p><p class="ql-block"> 美篇号:66622762</p> <p class="ql-block">  “去看看你七舅舅吧!他今年……心绪不太好……”外祖母对我说。</p><p class="ql-block"> “怎么了?”</p><p class="ql-block"> “选下来了……”外祖母悄悄地说。</p><p class="ql-block"> 七舅舅是村上的老干部。从我记事起,就见他常常拿了洋铁皮的喇叭筒,爬上老槐树喊:“各位父老们,到村公所开大会……”他的嗓门极亮,人们都叫他“铁喉咙”。革命三十余年,一朝落选,他那颗受伤的心是需要抚慰的。</p><p class="ql-block"> 七舅舅是外祖父的远房侄子,早已出了五服。只因两家一墙之隔,远亲不如近邻,七舅舅又在位上,时不时给两位老人一些荫庇,所以两家关系一直融洽。</p><p class="ql-block"> 正在贴对联的七舅舅,听见我来了,忙回过头来打招呼:“啥时候回来的?”“早上刚到……”他从板凳跳下来,来不及放下手中粘满糨糊的炊帚头,就往屋里让。刚回家就来看他,大概着实使他感动。我送他一盒包装精美的花茶,越发使他不安,喋喋不休地说:“让你花钱……你还想着我,你还想着我……”“今年日子不错吧?”我问他。“不错,不错,唯独今年好。无官一身轻哪——喂,我的事……听说过了?”他歪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我点点头。</p> <p class="ql-block">  “有人想看我老七的热闹。有啥好看的?无官一身轻,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啥都强。我买了一头牛。喂,看见我的牛了吗?是头好牛……”的确是一头好牛。它安然地卧在墙根下,半眯起眼睛回嚼着。两片丰厚的嘴唇像古老的石磨,节奏缓慢地磨着,磨着。雪白的泡沫像豆浆一样从磨缝间溢出来。“喂,看见它的肚子了吗?”七舅舅指着黄牛那浑圆如鼓的大肚子,更加眉飞色舞了,“快了,我掐算着,就在这年前年后。生一头小母牛,就是这个数儿——”他伸出右掌,晃了晃。“白捡的呢!”七舅舅不容我插言,只管眉飞色舞,“卖主不知道。买来的时候咱也不知道。后来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叫镗锣子来看看,说是怀犊了。我说没给它配呀!镗锣子说,如今兴自由恋爱,性解放……哈哈……”七舅舅大笑过一通,很是自鸣得意地说:“连镗锣子都说我老七走运呢!”</p><p class="ql-block"> 说起镗锣子,这实在是个人物,不仅在方家河,就是在索头镇,也很有些名气。他穷,他苦,但不懂得过日子。吃了上顿不管下顿,引不起人们同情。他脑瓜灵透,肯读书,却不走正道儿。什么“三国”“红楼”“本草”“诗经”“麻衣相”“黑格尔”,捞着什么读什么,又往往过目不忘似的,读过了就绘声绘色地讲,讲过了还要偷偷摸摸地学。他给人号脉开方,相面算卦,慕名者竟络绎不绝。七舅舅说他搞封建迷信骗人,他不服,说这叫“心理疗法”。于是没收了“黑书”,游街示众,然后打入饲养棚喂牲口。塞翁失马。三年之后,他又无师自通,成了足以混一碗饭吃的“牲口大夫”……</p><p class="ql-block"> 说话间,镗锣子就过来了。我想一定是七舅舅的铁喉咙惊动了他。他跟七舅舅也是一墙之隔,我家是左邻,他便是右舍了。</p><p class="ql-block"> “哟,今非昔比!”——我捏捏镗锣子的羽绒服。他随口便接上:“鸟枪换炮喽!”大家笑起来。我给大家敬烟。镗锣子“喷儿”地按着了打火机。“去,去!一股汽油味儿。”七舅舅摇着手,一面掏出了火柴。镗锣子哈哈大笑:“这叫气体打火机,你仔细闻闻!”一股淡蓝色的火苗对准了七舅舅的鼻尖。七舅舅仓皇地躲闪着,脸立刻涨红起来。</p><p class="ql-block"> “上了什么项目?”我搬弄出眼下农村时兴的名词儿。“骗!”镗锣子狡黠地挤了挤眼睛,“不信问问你七舅舅,这可是他老人家的发现……”七舅舅的脸更加红了,不无尴尬地笑骂道:“你个没正经的!”“能骗得吃,骗得穿,骗得小媳妇上门儿来,也算是本事。你们说对吧?”镗锣子说着,打量起牛的肚子。他眯缝着小眼睛,徐徐地吐着烟雾,偶尔俯下身子,轻轻地抚摩那圆鼓的某个部位。他不说话,更加显示出职业的神圣。七舅舅的眼珠紧随着镗锣子的眼珠转,脸上是一派敬畏。</p><p class="ql-block"> “快了。”镗锣子权威地说。“唔?”七舅舅瞅着镗锣子的脸。“不是上半夜就是下半夜。”镗锣子脸色依然严肃,“十有八九是头小母牛……”七舅舅不由得咧开嘴巴:“你小子可别骗……”发现走口,却已经收不回来了。镗锣子接过话茬儿道:“你说得一点儿不错,镗锣子今儿就是专门来骗老七哥的。你可得小心,大年除夕受骗上当,可不太吉利……”七舅舅笑起来,笑得极不自然。“好,你小子说准了,老七摆下八大碗的酒席……”“你别先高兴得太早了。”镗锣子仰起脸,煞有介事掐起指头,口中咕咕哝哝,最后念出一句顺口溜来:“下半夜是母,上半夜是公,公主吉,母主凶……哎呀,这事儿还挺烦呢……”“你说什么?”七舅舅紧张起来,“你再说一遍:是公怎么样?是母怎么样?”镗锣子却舒心地大笑起来。“老七哥,我骗你,纯粹是骗你!哈哈……”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p> <p class="ql-block">  年夜的鞭炮声总是时近时远,时断时续,时小时大,彻夜不停,把每个人都卷进浓重的节日气氛里去。</p><p class="ql-block"> 当我被一声牛叫惊醒的时候,看看表,正是凌晨一点。</p><p class="ql-block"> 那叫声是痛苦的,听了让人心悸。其后便一声紧似一声,直往人心里钻。我无法再躺下去了,穿衣走到院子里。七舅舅那边早已灯火通明,牛叫的间歇里不时传过咚咚的脚步声。我极想跑过去看看是公还是母,并且向七舅舅祝贺,然而外祖母坚持说,年夜是不能闯到别人家里去的。这是乡俗,须尊重。</p><p class="ql-block"> 牛叫声随后又响了起来,似乎更凄惨,更悲哀。我明明知道这是欢乐的痛苦,幸福的前奏,但仍有些耳不忍闻。它毕竟与喜庆的鞭炮声那么不协调。然而就在一声紧似一声的牛叫声中,七舅舅家的鞭炮炸响了。是那种带闪光的雷鞭,又脆又重的爆响,配着明晃晃耀眼的亮光,犹如电闪雷鸣,有声有色,闹得小院一片火红。这吉庆的鞭炮持续了足有五分钟。我想,这无疑是七舅舅美好的心境的写照。牛依然叫。即使是欢乐的痛苦,也毕竟是痛苦。这样无休止地继续下去,我不能不为那位幸运的母亲担忧了。幸好鞭炮声又响起来了,依然是有声有色,声光俱佳,将牛的痛苦暂时掩盖在电闪雷鸣之中。在鞭炮声的间歇里,也偶尔听得一两声牛叫。然而那声音是渐弱,渐短,只剩下低低的呻吟了……</p><p class="ql-block"> 无论如何,七舅舅一定是乐疯了。我仿佛看见七舅舅正陶醉于一幅动人的画面——老黄牛幸福地半眯着眼睛,轻轻地卷动粉红色的柔软的舌头,将女儿身上那匹锦缎理整得油光水滑……</p><p class="ql-block"> 在鞭炮声变得渐渐稀落起来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拜年的队伍便在黑暗笼罩着的街头巷尾冒出来了,少则三两人,多则十几人。因为只有晚辈给长辈拜年的规矩,为行动一致,每支队伍一概由同辈人组成。队伍的阵容,足以显示这个家族人丁的兴衰。那些十几个人的大队伍,走在街上,往往显示出自豪和荣耀。他们浩浩荡荡闯进人家的大门,示威似地挤满半间屋,齐刷刷地站着。为长的喊一声“二大爷过年好!给您磕头了”,遂做出俯身磕头的样子。二大爷慌忙挡礼。“见面就是(磕)头!见面就是(磕)头……”慌忙敬烟敬糖。人们半推半就接过一支烟卷或两块糖果,夹在耳朵上或揣进口袋里便慌忙撤兵——一支更庞大的队伍的先头已经进了大门,必须“清场”。</p> <p class="ql-block">  我是“住外户”,属于亲戚。严格地说,大年初一亲戚间是不走动的。但七舅舅家我还是要去的。</p><p class="ql-block"> 推开带门环的黑漆大门,正如门楣的横批上所描绘的:满院生辉。二百瓦的大灯泡,高高地挂在树枝上,照亮了红鲜鲜的对联,明晃晃的玻璃窗和影壁上那个硕大的“福”字。收录机可着嗓门儿大唱吕剧《小姑贤》,把新年气氛一下子给造足了。</p><p class="ql-block"> 我特意留心了一下牛栏,一床旧线毯将栏门遮严了,门口拴着忠于职守的大黑狗,虎视眈眈地瞅着我。七舅舅穿戴一新,端坐在正旁明间的方桌旁,迎候着晚辈的拜年。虽是一脸的倦容,但反应极灵敏。我一进门他便站了起来,同时脸上就堆满了笑容。寒暄之后,我刚刚接过七舅舅递过的一杯热茶,院里就响起镗锣子亮而短促的声音:“七哥七嫂过年好啊!”七舅舅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惶。是呀,同辈人是不必拜的……“老嫂比母,我给七哥七嫂磕个头!”镗锣子一进门,便要下跪。七舅舅夫妇双双将镗锣子拉起:“使不得!使不得!坐!坐!”说着便敬上烟来。“七哥年夜的鞭真响啊!排炮一般……”镗锣子歪着头,吐着烟圈,不动声色地奉承着。</p><p class="ql-block"> 七舅舅一脸固定的笑容,附和着:“好鞭,是好鞭……”“看来七哥今年要交好运了,别看下了台……”镗锣子拿眼睛也斜一下七舅舅。七舅舅脸上的笑容更加让人不自在。“怎么样?该请老弟喝一壶了吧?”这浑小子,天不亮就来讨酒账,够心急的。“算叫你猜着了。”七舅舅说。“不是猜着了,是算着了。服不服你老弟的本事?啊?”镗锣子说着站起来,“走,看看牛犊子去!看老弟算得对不对……”</p><p class="ql-block"> “慌什么哩?喝杯茶嘛!”七舅舅双手按住镗锣子的肩头,然后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你仔细品品,这茶值多少钱?”镗锣子呷一口茶,煞有介事地咂摸半天道:“这茶嘛……恐怕是十两一斤的。”“哼,庄户嘴巴子,评不出香臭。”七舅舅道,“这茶少说得八块。是吧?大外甥。”我点点头:“不是好茶……”“大外甥原来下眼皮也是肿的,只看见当官儿的七舅舅,看不见做百姓的八舅舅……”镗锣子一箭双雕,数落了我,又戳了七舅舅的伤疤,真够损的。“喂,到底是公还是母?我总有点不放心……”说着,他又站起来。“慌什么嘛!大冷的天,你是诚心让我的牛受凉吗?亏你还是牲口大夫……”七舅舅捧起茶壶,给镗锣子满满地斟了一杯……</p><p class="ql-block"> 直到又一支拜年的队伍浩浩荡荡地闯进院子,七舅舅脸上的笑容仿佛有了些生气。我跟在镗锣子后面,走到大门口,回头看看那被破线毯遮严的栏门,总有些遗憾。</p><p class="ql-block"> 就在我回机关的前一天傍晚,七舅舅趴在墙头上低低地喊我了:“大外甥,你过来一趟……”</p><p class="ql-block"> 小炕上摆了四五个菜,锡酒壶也烫在老海碗里了。七舅舅盘腿坐在炕桌旁。“镗锣子还没来?”我认定是让我陪镗锣子。“没他的事儿。”七舅舅看看门外,仿佛怕镗锣子会一步闯进来似的,“就咱们爷儿俩,来,喝!”我夹一口菜,极清淡,仔细地嚼,似乎是牛肉。</p><p class="ql-block"> “来,吃丸子!”七舅舅拿起汤匙,指指一海碗的清水丸子。我舀起一口,似乎也是牛肉。我有些疑惑了,却不好直问。</p><p class="ql-block"> “牛死了,小命拽上一条大命……”七舅舅平静地说。</p><p class="ql-block"> 我放下了筷子:“什么?”</p><p class="ql-block"> “大年夜,放鞭炮的时候。小冤家先出来一条腿……”</p><p class="ql-block"> 我想到了一连串电闪雷鸣掩盖下的母牛的痛苦的呻吟……</p><p class="ql-block"> “怎么不过去喊镗锣子一声呢?他不是牲口大夫吗?”</p><p class="ql-block"> “喊他?哼!”七舅舅灌下一杯酒,“他想看我这个下台干部的热闹,正愁没处寻呢!大年夜里,死个鸡都不吉利,主着一年运气不好,何况……”</p><p class="ql-block"> 我不能不大吃一惊:财物,在庄稼人眼里看得那么重,有时候又那么轻。仅仅为了不让人看热闹……</p><p class="ql-block"> “大外甥,你是知书识字的人,懂得科学。你说,相面算卦这一套,灵吗?”七舅舅看着我,神情极为恳切。我知道,这该是酒席的主题了。我该怎么回答呢?我只能肯定,镗锣子那小子掌握运用心理学倒是有两下子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