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启示录（小说连载）（十三）智取

泽小鹤

次日下午，前往陈家门前望风儿的郝小强，骑车跑回来，说陈一凤骑车驮着东西刚出去，估计家里就只剩下她老爹和狗了。我们按着事先商量好的，早已经聚集在铁子的二煤场院内，（不让二姐知道）铁子大手一挥，说：“走。”我们坐上了一辆挎斗摩托，那时候跨兜摩托挺普遍，公安办案，工商机关巡查都经常用到，白色的，绿色的居多，能坐三个人，驾驶员一人，他后座骑一人，挎斗里坐一人。挎斗摩托是铁子从朋友借的，我和铁子的蓝色警服，假配枪，手铐，警用皮腰带都是从军人劳资商店买的，和真家伙并无二致，外行根本看不出来。郝小强一身警服，比我们还兴奋，他和雇来的半截子司机同行，带路。我们在讨论雇车通时发生争执，我认为解救四哥是目的，不雇。铁子认为，陈家得了四哥的烟，做都做了，为啥不把烟拉回来？雇。我犟不过他！ 我们气势汹汹，直奔镇东头的陈家而来。到了陈家附近，我们故意打草惊蛇，大呼小叫挨家打听陈家的位置，老乡们不明就里，就有那腿快的，献殷勤的，抄近路飞跑着上陈家通风报信。陈二龙在菜市场卖肉，三龙负责销售洋烟去了，剩下四龙被陈老爹从梦中拽醒，劈头盖脸就问：“你惹啥事儿啦？快跑，快跑，雷子来啦。”四龙兄弟平时作恶多端，不知道哪件事犯了，他也顾不得多想，三十六计，走为上。他翻过后院墙，借了两条腿不要命似的跑远了。等我们进了陈家院子，院子里真就剩下陈老爹和两只看家狗了。陈老爹平时虽然飞扬跋扈，爱子溺子护犊子，也是外强中干。看着进门穿制服的公家人，他心头先乱做一团，不知道哪件事儿犯了，手脚哆嗦着，上前迎接我们。那两条狼青犬，狂吠着往上冲，铁链子挣得哗哗响，陈老爹转头连忙呵斥住，跑过去抚摸着狗头，让我们进屋里谈。铁子新剃的连鬓胡须，留着一字胡，显得老成持重，下车时扶了扶大墨镜，非常有气势。他直接把陈老爹带到偏房，开始查问他家非法拘禁，倒卖香烟的事情。我和郝小强，心急火燎各个房间搜人搜洋烟。没有，正房没有，仓房没有，我们跑到偏房，审问陈老爹的铁子正在宣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基本政策。陈老爹一口咬定，自己儿子没干坏事儿，你们爱咋咋地吧。折腾了大约有一刻钟，门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我就要驱离他们，免得走的时候不方便。其中一人冲着我干咳了两声，用眼神给我发暗号，我顺着他的目光瞧，见院子中心有个地窖口，上面铁门挂着锁。我立刻心领神会，跑过去，用手打不开，我寻了一把大斧子，三下两下就把锁头砸开了。急不可耐的我沿着木梯下去，木梯很陡，到底部适应一下光线，我立刻呆住了。 这个菜窖出奇的大，是可着整个院子大小搭建的，整体面积有三四百平，高度也两米有余。里面堆满了成箱的香烟，我扫了一眼，至少有百八十箱之多，什么牌子的都有。山东大鸡，湖北吉利，云南美登，云喜，云风，银象……比比皆是。我来不及多看，转圈喊着四哥，四哥。在一堆烟箱子围着的角落，四哥被反绑在柱子上，嘴里堵着东西，脸上被打的一条条血印子。我跑过去，他开始以为是警察呢，等看清了是我，第一句话却是：“大学生，你，你四嫂没啥事儿吧？”我心里好笑，都啥时候啦，还这么惦记四嫂呢？我喊郝小强，让他派那个开半截子的下来，把四哥弄了上去，四哥意识还算清醒。我们又从地窖里举上来三十多件香烟，用绳子往车上绑。等盖好了地窖门，转身进屋，这时候离我们冲进院子，得有三十多分钟啦，我给铁子使了个眼色，铁子立刻心领神会。他冲着陈老爹说：“告诉你儿子，回来赶紧到公安局自首去，事儿不大，别让你们自己弄大喽，让你坦白不坦白，还他么死犟。”陈老爹隔着窗户看地窖抬出人来，举出洋烟来，知道事情败露，脸上的横肉丝都在颤抖，他连连说着，是，是，生怕自己被公安直接带走。人心似铁非是铁，官法如炉果是真，饶那平时骄横跋扈，纵子溺子的陈老爹，也怕公安怕得不行。“剩下的洋烟一盒都不要动，我们回头让局里人来取。”我不动声色命令道。陈老爹连连点头哈腰，嘴里说是。我们启动车辆刚要离开，只见门前人群散开，陈一凤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冲进院子，她跳下车，顺势把车一惯，铛的一声弹到墙上，一歪摔倒。她高声问：“爹，这是咋滴啦？他们这是哪儿来的！”陈老爹不吱声，看着我们，铁子和我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住了，怎么回事儿？她怎么这么快就赶了回来？陈一凤指着车上的烟，问道：“你们是干啥吃的？凭什么拿老娘的烟？”我指了指四哥和车上的洋烟，以攻为守说：“咋滴啦你自己不知道吗？正好，你回来了，找你还找不着呢，跟我们走一趟吧。”陈老爹立刻把闺女往身后拉，说：“同志啊，这不关我闺女的事儿，这都是我那造孽的小儿子干的，一准儿他回来就让他去自首，决不含糊。”“爹，他们到底是干啥的啊，你也不问问清楚。”说着，陈一凤弯腰抄起我刚用过的大斧子拦住了去路。我没想到这女人这么彪悍。我跳下跨斗摩托，想起她剁掉狗头的传说，心里不打鼓是假的。我故意露出枪套给她看，想让她知难而退，她却像缺心眼似的，根本没瞧见，轮着斧子就向我冲了过来。这算不算袭警？我脑袋画了个问号。看她舞舞扎扎的架势，就知道空有一身蛮力，根本不会打架。我侧身闪开，照着他后腚就猛踹了一脚，她噔噔噔跑着，收不住势，闹了个嘴啃泥。陈一凤翻身坐起，轮着斧子又直冲过来，郝小强逮着机会，仇人似的照着她小腹踹了一脚。她又闹了一个腚蹲，正要柱着斧子站起来，被陈老爹一把死死抱住了，陈老爹哀求说：“警察同志，孩子小，不懂事，你们赶快走吧。”铁子又煞有介事地开始训诫：“再闹，再闹就别给家过年啦！”然后，半截子车开路，跨斗摩托压阵，突突突开出来，我们在众人追随的目光里，得意地开走了。 两辆车回到二煤场时，天已经眼前黑儿了，冬天的夜晚来的迅速，像蝙蝠的翅膀，总在不经意间飞落。铁子和郝小强面带笑容，跨斗摩托风驰电掣，像打了胜仗归来的战士。我的内心也非常满意，这次不仅救出了四哥，还意外获得了战利品。铁子平时少言寡语，这次却沉稳有加，应对自如，让我刮目相看。二煤场院里，迎接我们的居然是四嫂和郝小强他妈。原来四嫂见厨房没了剔骨刀，不放心，一夜没睡。她心急如焚等了一个晚上，还不见个人影，如何能坐的住呢？中午有一趟车，四嫂越发急得火冒三丈，干脆不进屋里，就在录像厅前翘首以盼，东张西望。挺到了下午，实在挺不住啦，就找了两个平时和四哥喝酒打牌的男人，拿着全部现金，乘火车赶过来赎人。开半截子拉烟的那个人这时才醒腔，吓坏了，那时人的法律意识淡薄，稀里糊涂跟着趟了一趟浑水。我们在后院的配电室里卸车，加倍的给了司机车费，嘱咐他别走大道，最近别出车，从小道儿绕路出城。司机唯唯诺诺，下保证说：“知道，知道，将来就是谁问起这件事儿，就当没发生过，问啥我都不知道。”我们听了很满意，又给了他两盒烟，打发他走了。四嫂抚摸着四哥的伤口掉眼泪，其实就是点皮外伤，四哥反过来劝导四嫂。煤场里有一台破半截子，金杯牌的，除了喇叭不响，那哪儿都响。我们连夜把洋烟装上车，四嫂执意要留下一半给铁子和二姐，二姐坚决不同意。二姐说：“我们留了也没销路，再说了，让陈家寻过来反倒是件麻烦事。”四嫂闻说也是这么个理，不再推让，两个人挥手而别。我握着郝小强的手说：“哥们，记着我，我叫欧阳子善，到内蒙可可布市找我。”郝小强性格看似柔弱腼腆，其实内心感情充沛，恩怨分明，这次行动初见端倪。能够整治“四龙一凤”，替父亲出一口恶气，他心里甭提多开心啦我们连夜开车，用苫布遮盖住30多件烟，捆好，行程三百多公里，赶回了山海关。烟，卸在一处隐蔽的仓库里，仓库的院落杂草丛生，铁门也锈迹斑斑，好像是一处废弃的职工宿舍。 第三天，四嫂做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开了一瓶好酒，说是要答谢我。我说：“喝点酒就喝点酒，要说答谢，这酒我可没脸喝。”四哥带伤做的糖醋鲤鱼，咸口锅包肉，四嫂做的甲鱼汤，炝拌菜，还有猪蹄子，牛板筋，额外有几个菜记不清了。一桌就我们三人，小不点捧着一饭盒好吃的，去录像厅了。四嫂平时滴酒不沾，她开口骂人，举手打人，如果再添上喝酒，脾气更不知道要坏多少。今天破例，四嫂自己要了一杯酒。她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抿酒，抿着抿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悄无声息。四哥说：“你看你，说好了感谢大学生的，你眼泪窝子咋这么浅呢。”四哥举着酒杯，转头对我说：“兄弟，大学生，你这次救了我，四哥没话说，话都在酒里了。”说完一仰脖，干了一杯。我看了一眼四嫂，四嫂也把酒杯平举着，看我。我说：“四哥，咱们这杯酒不带我四嫂，喝了这杯酒，过去的事儿就翻篇儿了，再也不要提感谢的话。”我一仰脖也干了。四嫂耍虎似的，趁我们不注意，一杯酒一抬手也干了。四哥想抢也没来得及。酒至微醺，四嫂说：“想家了，想孩子，想东北大杨树，加格达奇啦。”说着啪嗒啪嗒掉眼泪。原来四嫂在家乡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儿子。四哥从身后的帆布兜里拿出一个物件，用报纸包着，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捆捆钱，我头一次看到这么多钱。四哥说“老弟，这些钱你拿着，是烟卖了咱们得的。”我死活不肯收，我说四哥：“我这么做也报答不了你和四嫂对我的恩情啊。我不要，我无功不受禄。”“有功，你有功，大学生，你不拿着就是看不起你四哥，你四嫂。”四嫂也来逼我就犯。四哥让四嫂把钱装进帆布兜子，说：“大学生，先让你四嫂给你收着，啥时候回老家再带上”。我心说：“有了这些钱，去少林寺可易如反掌啦。”我初次喝这么多酒，不胜酒力，三杯酒下肚，不禁酩酊大醉。回到自己西屋的房间，倒头便睡，鼾声如雷。后半夜略清醒些，鼻孔里闻到一股幽香，感觉有人帮我脱鞋子，盖被子。我两个眼皮有千金重，睁也睁不开，可我从第六感能感受到，那个人应该是个女人，或许就是四嫂。 除夕的早晨天地混沌，飘飘洒洒扬起了雪花，我和小不点放了两挂鞭炮，换上了四嫂买的新衣新鞋。上衣是最时兴的蓝涤卡布，新鞋是最好的翻毛皮鞋，小不点和我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东西，两个人在院子里踩雪，咯吱咯吱听着心里就高兴。我喝了碗粥，吃了十来个猪肉葱花大包子，和四嫂打声招呼，就踏着乱琼碎玉，走到街上去散心。 想家了，真的想家了。过大年上午商铺一般买卖都不关门，步行街上卖什么的都，冻梨，鞭炮，小鸡，鱼，瓜子，年画，明星挂历，带托台历，鸡毛掸子，洗脸盆子，生活用品应有尽有。我神不守舍，这几天夜不能寐，总想起千里之外的家乡，父亲，母亲，哥哥，妹妹还有你。卖烤地瓜的摊前，挨着个卖糖葫芦的姑娘，高挑个儿，红围脖，花棉袄，青春的脸蛋冻得通红。“糖葫芦咋卖的啊？”我随意搭讪道。“两毛一串，三毛二串。”她机灵的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我选了一支芝麻多的，也讨个吉利，芝麻开花节节高。姑娘马上又推荐我一枝橘子的，说新添的品种，一毛一串。我看她热情可嘉，就选了两串。我边走边吃，沿着古城墙根，一直往东走。反正是闲逛，完全没有目的。走着走着，路两边儿越发荒凉，房屋草舍也稀疏起来。我问对面两个来赶集的人，前面可有啥名胜古迹？回答说，不远有山海关，海边有老龙头。这立刻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天下第一关和老龙头都家喻户晓，是古长城东方的起点，到此焉能不去看看？我就踏着冷风疾行，风里雪花时飘时停，远处屋舍俨然天地一白，几只老鸹在电线杆上嘎嘎起落。原来老龙头真的不远，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初见大海，我心里虽有准备，也立刻被眼前的波澜壮阔一望无际惊呆了。我先沿着海岸走，冬季的海岸白雪皑皑，不知道是下雪积的雪，还是海浪凝的冰。海风如千军掠阵，海涛似万马奔腾，前浪推着后浪，轰鸣作响。没有海鸥，没有海燕，也没有游客，有的只是我，和我对面浩瀚无垠的大海。这里，这时，真的容易引发人的旷古幽思。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年年代代花相似，代代年年人不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心潮起伏，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生命的神奇，人类的无可奈何。我蹲在一块岸礁上，掏出香烟，背着海风点上，就这样让咧咧海风吹着，吹着，一腔不快，洗涤殆尽。“我的一生，注定是奋斗的一生，我的一生，注定是繁华的一生，我要成功，我要站在群峰之巅，大海之边，向日而生。”我暗暗盟誓，绝不辜负老天赐给我的这副皮囊。我拾级而上，落雪遍地，人迹稀少，偶遇一对情侣，我问孟姜女庙多远，回答说远着呢。我读古书知道姜女庙门前，有一副对联，写的：“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非常古怪。老龙头破败不堪，残垣断壁，衰草丛生。各种施工设备，胡乱摆放，被雪花覆盖了，好像修缮停工的样子。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工人，弯腰驼背，胸前挂着串念珠，头上戴着毛线织的米黄色小帽，在两间临时搭建的小房里生火熬粥。我很好奇，这么个类似荒山野岭的地方，他靠什么生存呢？难道是看工地的？我问十他答一，我问东他答西。这时候后屋转出个小女孩，齿白唇红，落落大方，红头绳系着两只羊角辫。她不看我，用手势和老工人交流，转身又进去了。我也没了耐心，起身要走，老工人偏偏塞给我一把扫把，说：“行行好，把来时的路扫扫，回去走着才干净。”我听了一怔，抬头看天，雪不知道啥时候停了。他话里似有禅机，再看看老态龙钟弯着腰煮粥的背影，暗自好笑笑，一个工人，脖子上挂什么念珠呢？不僧不道什么玩意儿呢？我沿着院落扫下去，遍扫台阶，近海的地方也扫得干干净净啦，这才交了扫把心满意足地踏上回程。若干年后，我回忆起那位老工人，小女孩，还觉得奇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