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河畔狗尾草【我的中学老师3】

爱聆居

【本篇配有大提琴《往事》,建议边听边看】 7月29日,母校菱湖中学书记校长来上海,看望在沪校友,就70周年校庆的事,跟大家通通气。受邀同学坐一起聊天,不亦乐乎。同城住,难得见,普通话沪语,夹生菱湖话的,真闹猛。在座多届生,年龄拉开,年轻人居多,老朽如我,差不多单吊,他们坐一起,话题丰富,有共同语言,我乐得少说话,多数时候当听众。 说天气说孩子,说共同的校园共有的老师,说他们熟悉喜欢的吴姓老师。学生懒床,每天早上5点半,吴老师到学生宿舍,催他们起来参加早锻炼,下午又是他把学生赶去操场参加户外活动。每周六晚自修,他给安排一节课,练习大合唱,老师亲自刻印的《中外世界名曲》,有同学珍宝一样保留着,一曲《满江红》,二十几年过去,还在胸臆回荡。治印、剌绣、摄影、口琴、计算机,兴趣小组五花八门。练习拍照,135相机,一卷36张的胶卷,穷学生买不起,他腰包里掏出一卷钱,好几十元,说是他刚收到的一笔稿费,本来就是额外收入,不化白不化,买胶卷去,话说得轻松,学生好感动。吴老师是语文老师,好好上着课,他出来个对联的上联,让学生对出下联和横披来,课堂一下子活跃了起来。他做班主任,嘴里从没有大道理,往往是,多复杂一个思想疙瘩,他一个寓言故事,轻轻松松,用四两拨起了千钧。 有吴佳校友,自己已在上海当中学老师多年,有感而发说详细:1980年9月,吴老师担任语文老师和班主任,那是我上过的最享受的语文课堂,不只是学词语、读课文、写作文,我感觉吴老师眼里任何东西都是语文课的素材,他信手拈来、深入浅出,游刃有余。今天的语文课堂,尽管不断改革,也拥有了很多新形式,但终究只是技术层面的,说到底还是缺少语文课堂的魂。像吴老师那样的语文课堂,再也没遇见。 这么个老师,你不喜欢还真不行。坐我身边卞建江,现在上海大学材料学院博士生导师,吴老师做过他班主任,高一带到毕业,说吴老师,他说得最起劲。见我67届老头爱听86届事,许多话把我当成倾诉对象,出于礼貌,也真是心里有话,我们聊几句。 “你很喜欢吴老师。” “我们全班都喜欢。” “幸福。” 说过许多话的卞校友不说了,直点头。 “吴老师叫什么名字?” “吴永成。” 【这照片贴在档案上,应该摄于1980年前后,56岁左右】 【吴老师指导同学们,把自己拍的照片做成书签,80年代也是很不错的创意】 【老师引以为傲的学生篆刻作品】 【这个能看懂吗】 【送学生去当飞行员】 学校南边,一脉湾流,东是食堂,靠西,是猪圈,养不养着猪,有几头,不知道,有没有猪圈气味,也不知道,吴永成住猪圈隔壁,更不知道,只知道猪圈外河柳,几丈高,可爬上去玩捉迷藏,纵下,跌到野草堆,狗尾巴草最猛,绒毯一样铺着,爬起来,依然飞跑。 1961年9月开始,下昂到菱湖,住洋房读中学。一日,隔着柏树,窗口移过一顶草帽,接着门口看到路过挑担人,臭气就飘进来了,老师过去关门,面无表情,老师是不是接着说了“他叫吴永成,是历史反革命”,不能确定。反正,从此,这符号,这形象,一直记到1968年12月26日离校,没有变过,挑粪担跟“历史反革命”,就此有了永远的勾连。在下昂,倒马桶摇粪船,是彭沙湾王伯伯王妈妈的事,慈眉善目一对老人,后来他们儿子王松宝接班,路遇他们,我用手捂嘴捂鼻头,姆妈会一把拉下我手臂,凶我,勿作兴,坏习惯,要改掉。 我们在学校那会儿,如果你图清静,走僻道,比如,最西边龙湖书院,通大厕所的小道,或者最东南面,通女厕所小路,或者最南面食堂以南河埠头,有可能会碰到一个人,高,瘦,一件兰中山装,洗到白里透出紫来,最上面和最下面的钮扣,总有一颗不在位,单薄的人形,风吹浪荡,随时都有被折断的危险,肩膀搁一付粪桶,桶里放一勺,竹柄捏手里,走自已路,不跟人说话。大热天,一顶草帽,边沿破损,鼻涕条样的草筋,竖着挂着,一抖一动,由不得你,不去注意人,而去看抖动的“鼻涕”。寒冷天,着乌黑鸭舌帽,听着富贵,色已被岁月调成土灰,不是戴,而是丢头上的,鸭舌张开大小嘴巴,冲天叫喊,帽顶软软地塌在颈后,倒是把前半个脑壳暴露,画面富有喜感。 说吴永成大路不走,办公大楼,大礼堂,甚至校大门进来的开阔大路,很少见到他,也是事出有因。那日礼堂有会,县劳模作报告什么的,吴永成大概不清楚,从理化实验室,和小学部两幢楼中间绿地,挑着粪担钻出来,他是想越过大路,再过排球场,往东南的女厕所去。其时,集合铃声已过,全校都在礼堂,副校长站在礼堂西南角,作最后的检查,光天化日下,排球场无遮无拦,就走动着吴永成。他逆光扭头,眼睛正好与副校长对撞。矮矮小小的副校长,平日很慈和一个人,这会投出去的眼神,无奈、怜悯、轻蔑,很庞杂。 若是冯团校长,还有秦祯礼书记,跟他见着,会有怎么样的眼光?好像他们没有照面的机会,倒是食堂的阿二、小春和“老太婆”陈雪珍,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清理厕所,是他的工作,喂猪是他另一份工作,这座学校,其他还有什么事要他做,不知道。 学校食堂,阿二炒菜,小春烧饭,巨大蒸笼,锅盖一掀,各式饭盒饭缽头,热气腾腾,摆上大饭桌,山一样成堆,蜂涌而入的师生,都围到小春以外的三个面,眼巴巴望着饭桌。不知道是学校后勤有安排,还是吴永成主动相帮,记忆是,精干巴瘦的小春身边,站着巴瘦精干的吴永成,他俩一刻不停地,从锅里往外掏饭盒。蒸笼房,热气氤氲,人气暴棚,他俩跟大家是两道风景。 小春家在东林,一般周末下午坐航船回家,这天中午,上饭的动静就比较大。吴永成迟到一点,他会喊叫:“锅盖掀开大半天啦!”吴永成动作慢一点,或者根本就跟平时一个样,小春莫名其妙会瞪眼乌珠。他瞪乌珠跟别人不一样,嘴里说:“磨洋工也没有这种磨法呀。”这话明显是攻击吴永成,眼乌珠四周转来转去,看别人脸。这种时候,吴永成不搭腔,老实站上锅台,弯下腰去掏饭盒。实在也搭不了腔,固然两个一样瘦,嗓门大小,眼睛大小,差距不是一点点。 读初一还是初二时,确定是寒假,学校杀猪分肉,老少无欺,人人有份。分肉的场面很壮观,是在食堂和猪圈间空地进行的,平素涌食堂的人流,都汇聚猪圈一块了,吴永成是当然的主角,那时候还没有“老太婆”,只有阿二小春,三个人都提的刀,嗓门都高,印象里,吴永成的腰板,算是挺得最像样的一次。 手指宽、五六寸长一条肉,裸吊在扁担头回家的,成了稀罕物,黄家墩摆渡,过乌板桥,麦熟琪拉渡,一路上不知多少人问,回到家,姆妈爸爸自然还要问,事情比较搅,说半天还是不清楚,读书学堂分肉,反革命分子养猪,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会儿,等肉吃到汤都没剩一滴,我总算说了句爸爸认为最有用的话,学校杀的是一头约克大公猪,大公猪太老了,必须杀掉。爸爸说,怪不得烧不熟,你怎么不早说。爸爸按人头切肉,保证全家每人能吃到一粒,吃过之后问,什么味,都说碰到舌头就滑入喉咙,根本留不住,吃观音土的年代,谁管生熟呀。以后每坐船,过乌板桥,看到桥柱“有约克大公猪”几个石灰水字,我会痴笑,想歪的人,以为跟雄风有关,反过来笑我。 【小卞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要紧赶母校,与老师合影】 1966还是1967年,热天,食堂后面河滩,凉风丝丝,屁股底下填狗尾巴草,几个同学吃饭聊天,坐得惬意。饭罢,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有同学拿起菜盆子,在手里旋着玩,旋着旋着,光光的盆子就从手底心,穿越柳条,飞出去,落到水里,没有立刻下沉,是顺着水面作滑翔,划出一座平卧水面的宝塔,近大远小,逶迤着消失远方。同学们一阵惊呼,受到启发,突然都来了灵感,纷纷举了手里的盆子,飞将出去,有的也成宝塔,有的立刻如石下沉,效果各异。其时,我站旁边,手里捏着同样的,食堂盛菜的盆子(是塘瓷铁盆子,那个年代机关学校企业都有)雀跃着,差一点就脱了手。 柳荫下一片狗尾巴草,斜阳里颤抖,后面坐着吴永成。他坐的门口,大概是他的家门,他眼睛看到的方向,看到飞盆子的同学,也看到我。我手里的盆子之所以没有脱手,是盆子上“菱中食堂”,抑或“菱湖中学食堂”,几个红漆字,落入了我的眼里,还是因为他的目光,那种无望无助无可奈何无所适从的神色,震撼到我,一片混沌。就这一息息功夫,有同学去食堂跑了一趟,搬来一叠盆子,大家嘻嘻哈哈,开始一轮正式的飞盆子比赛,顿时,空中划亮的弧线,一道紧跟一道,有了灿烂的效果,久久没能消失。 多少年过去,我去学校最南边,顺河畔,找老柳,拔开狗尾马草,漫无目标地寻觅,浅水处飘动草茎,深水里浮游菱蔓,哪里还有什么塘瓷盆子,它跟无知的青春一起淌走了,偶有白晃晃东西出现,是一条鱼,匆匆游过。 【摄于复旦校园。这些上海读书的学生,有交大,复旦,华师大,同济,华东理工。他们中间的吴老师闭着眼,幸福着,陶醉着】 【又一幅幸福到闭着起眼睛的照片】 【跟学生合影,是他的快乐】 【年轻人的母校情怀】 【黄山松】 【又是松,老师这么喜爱,一定有内心的寓意】 【学生一针一线,为他绣一幅松】 【有王伯彝老师】 【吴老师亲笔写在档案的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1986年高二6班合影】 关于吴永成老师,或繁或简,老三届大概都是类似碎片。1955年2月,以教员身份,他从平湖初级师范学校调入菱湖中学,1958年被判“历史反革命分子”之前,他做什么事,不详,可以肯定,1980年3月撤销原判之前,他没有上过一天课,就是校园里一个养猪挑粪的,也就是说,58届陈荣跃他们起,59届费镜涛、60届陈德英、61届朱达林、62届韩素芬、63届蔡立三、65届蔡建新,这些学长眼里看到的,跟老三届看到的,差不多是一样的图景。 老学长们大概也不知道,他是1924年11月生,江苏如皋人,因为父亲工作,他在上海读过中学,杭州上的大学,解放后,在华东交通部工作过,新疆乌鲁木齐专员公署文教科任过职。他是因为隐瞒主要历史,1958年被判管制三年,而“历史”是,把在之江大学读书时,参加过的反动组织“区党部”说是“区分部”。1957年33岁时结过婚,女方也是一名教师,因为不堪他戴上了帽子,成婚短短一年半,就离了。卞建江他们,看过老师的相册,年青时的照片,每一帧旁边,都有剪刀剪过的痕迹,吴老师平静地直言相告,那剪掉的一边,是他曾经的妻子。 吴永成老师的从教生涯,漫长而短暂,86(4)班,是收官之作,也是他一生的骄傲。该班百分之八十的同学,考上了各类大学,他应邀在全省许多学校介绍经验,被组织送去黄山,享受疗养。卞建江告诉我,吴老师心里只有学生,就是人在黄山这几天,仍然每天给班级寄信,他无儿无女,偶有桐乡的侄儿来看他,也不太经常,他是把班里学生当亲人了。 【那年春节,86届4班同学返校,老师中,能认出的,除吴永成老师,有姚兆基老师潘壮飞老师王伯彝老师张翔声老师】 这批学生毕业那年,他膀胱癌开刀,之后,身体快速虚弱。从他手里毕业的学生,每年寒暑假,一个不漏会去菱湖看他。他更是把跟学生的往来,视为晚年最大的安慰。老三届沈兴林同学,曾和吴老师共事过一程,有一次校门口碰到,他跟兴林说,我去看我的学生啰,神情像个天真的孩子,发自内心的快乐,溢于言表。 1998年春节,86(4)班毕业各地的同学相约,一起看望吴老师。相聚总有分离时。就在师生道别过后,谁都没有想到,寒冷天,飘细雪,吴老师搬了个椅子,独坐校门口,举着胳膊,跟同学握手再别。孩子们一个个远去,一步三回头,眼巴巴望着端坐椅中的老师,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说不尽的羸弱、悽愴、绵绵古风。 1999年5月,吴永成老师去世。 白居易《赋得古草原送别》,共八句,“离离原上草”,读过中学,一般只记住前四句,后面“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在此送别他乡游子,茂密的芳草也充满别情,深意无限。曾经共校,却无福聆听教诲,渴望聊天,已然永诀。只是确信,离离母校草,告别吴老师,除了观音草辣蓼草羊奶奶草,一定还有狗尾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