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七喻

如晦

序

忽焉半纪，逝者如斯。

余封笔已久，现今有女初度，暇日略尽，偶得一闲，朋友是聚，诗书是读。原有一序，戾气甚重，故转而削之，不闻粗鄙，悦目缤纷为是。

七体由来，肇自枚叔。陈思仲宣，《启》《释》曹魏。余所书七喻，上下有二，七喻辞类六朝，章摹先汉，自以鄙陋，羞于见人。是以思之改之，遂反而作之。然则构思神海，含笔魏阙。朱紫杂色，风雅已亡。下笔难收，乱辞多现。或有讽喻，以明其义，亦有违先哲"微言大义"之教也。

此文书之已久，绳墨无望。冯君一阅，亦为一美。

再序

又半纪，女学子幼。母去岁病愈，心神悸动，唯求鬼神，以父母妻子为意，篇什文章，不可再得也。

又，因公撰文，求之美篇，得续会员，以弱冠所书篇什示之。余封笔已久，唯史卷是玩，文赋之篇，恐不再书。余敝帚引玉，敬谢。

安处公子心侈体腴，好古博观。参庙堂之上，列庭朝之间。闻映雪居士游妙于重华，含思于浩然。蹈超世之舒旷，淡行止之雅闲。无营无欲，遁世居恬。混荣辱于一意，均进退而思玄。于是叹曰：“嗟乎。君子顺势而起兴，士人栖下而不言。岂德之不化，风之未咸。皇道煌煌，岂不之前。”乃整玉辂，驰骕骦，绝流霞，越大荒。阻青苹之末，藐绝巘之刚。旄乱云霁，蹄踏秋行。睹嶰拥而川谷置，闻风协而天簌藏。遂造居士之所居。曰：“余闻天道损余，地德包赞。故君子自强，终日乾乾。又闻之，生前不仕，无以身后。君子因之获讥，市夫为之鄙诟。今先生藏身蔽体，栖志违世。终日浑沌，未可得而利时。且夫无为无欲，有心不思。不以惑为意，不以得为知。若蜉蝣之于一隅，鹪鹩之于末枝。今将说以宏道，叙以至欲，授子以性情之器，悦子以甘厚之物。或抗雅端，必有启助。可乎？”居士曰：“可。”

公子曰：“疾清之木，出于九嵏。盘高云而为叶，居绝岸而凌空。其阳溢浪扬沫，其阴高涛澎渤。其左龙蟠石戏，其右豹卧岩合。峰岹岿巍，岝嵚嵥峨。凤惧而曲其干，虎憟而息其阿。霜流紫茎，雷击青霄。上竭穷冥，旁临川嶛。朝煦素雾，暮迎寒月。历三秋以餐露，凋九冬而饮雪。于是陟崔嵬，登云层。体黄钟之于葳蕤，伐水羽之于未零。庖羲作匠，师挚为工。度准律于离子，考精巧于神农。乃有繁思妙手，驰神冷心。伯牙揉弦，子春运琴。张狭协律，激响流音。于是绵驹之辈，荣期之俦。相与引声，以歌残秋。歌曰：日月代序兮莫与悲。我顾好仇兮歌为谁。春秋交迈兮时纷飞。于是长歌未韵，低息独吟。浪子凄怆，嫠妇坠心。月断均楚，影碎流痕。玉柱霑轼，素弦残音。驷马仰秣于山侧，舟子横泣于水滨。子能随我而聆之乎。”居士曰：“五音乱耳，清凉悲凄。子之所感，于我无益。”

公子曰：“甘肥温醇，体之发端。伊公品味，神农尝鲜。乃有殊禽异类，佳羞丽膳。北海鲸虬，南陆鹞鹯。于是庖丁指刃，易牙勾勺。冻膏丰腴，紫品珍肴。春梅浸酤，灵龟袭刀。味不兼重，色分秋毫。于是北梨南椰，龙眼冬橘。河隈鱧魴，汉广鲳鱼。红翠火龙，枇杷均散。参糅分御，以尽口甘。然后猩唇豹胎，鹿茸熊掌，燕髀晨凫，名工为臧。增绮朱紫，雕玉青黄。至若入口流味，繁肴既旨，乃举兕觥，命玉卮。竹叶乌程，杜康三味。兼以葡萄琥珀，延枚芳春。滋液甘酸，重味仍新。此极悦口之物，子能与我飨之乎。”居士曰：“脭醲肥厚，腐肠之药。子之所欲，于我无好。”

公子曰：“夫七月霜降，九月袭衣。良冶珍裘，褧衣以裼。覆之素锦，著之紫绨。乃有青犴奔走，玄狐失颜。有吉光之毛，无粹白之惭。于是饰以三英，贵直千镒。鹔鹴无侣，狐貉谁袭。乃增蠙珠，佩象环。左连若，右纫兰。饰以明德，服以顺安。又或玉蚕吐丝，妙工时作。轻衣遮体，倩女增娥。朗月不能比其洁，秋蝉不能拟其薄。乃有石榴花裙，霓裳霞舞。处子姸素，兰气轻吐。此服之可舒体，观之可耀目也。子能随我袭之乎。”居士曰：“缁衣蔽体，足以养身。子之所宜，我则不闻。”

公子曰：“五山之铁，棠溪之精。销玉淬水，锻铄千重。阴阳为之协光，百神为之恻形。金铁之化，须人而成。欧阳融血，莫邪献灵。龟文以雌，龙藻以雄。流彩素质，映波乍虹。于是薛烛惊骇，风胡惨愕。孤光溢目，流霜危额。砺砥穿石，越泉贯河。乍收乍耀，乍隱乍灼。上惭斜汉，下威无德。弹铗则柄啸，抚刃则腊歌。乃有服之靡城，流血千里。挟之击市，独勇万人。挥锋则双眉皓首，舞影则三军夺魂。诸蛮视之变色，万邦闻之称臣。或腾紫气于牛斗，或现锋芒于龙文。此绝世之英器，子能从我而服之乎。”居士曰：“兵者凶器，佳弥不祥。与子有益，与我无臧。”

公子曰：“高堂桂殿，宏栋显宇。连宫重构，亭阁是具。金楹承梁，飞檐缘楣。绮缭云腾，兰宿凤姿。雕椽龙桷，枝栭错聚。若其星汉堂饰，纷兰壁含。博敞叠积，倜傥层延。玉柱四峙，浮顶高悬。飞轩对霞，奇廊临山。初望之无极，后视之寂然。朗夜赫烂，崇像巍峨，阳相野旷，阴如虬合。后乃亭榭内置，椒房兰宫，夏凉露启，冬暖雾征。日窥闲影，夜覆暇英。窈窕春郁，皎白月明。乃有清沼灵泉，太液瀛洲。彤墀砌玉，璧树绕绸。荷插挂萍，媛女荡舟。水沾桂棹，游心寡仇。此宫室之美也。子能从我而游之乎？”居士曰：“栋宇斯构，劳民仄祜。子之所安，于我不淑。”

公子曰：“有姬娇娆，纤体曼妙。雪肌凝脂，顾首巧笑。弱骨柔形，容光纷耀。熙腕玉饰，修颈金交。素衣貂珥，媚颜荣苕。艳姿独立，稀色绝世。婥华昆之通晖，垂随珠而昭质。丹唇兰吐，藕肢霜挥。铅粉糅颊，青黛微施。鬓云香腮，轻挑芳体。于是莲步轻移，美目流盼，靡颜精扬，冻肤隐焕。或乃翔荷越叶，蹈水凌波。月昭女幽，烟泄珍琢。惭郑袖，恚飞燕，压吴子，绝越娥。或展眉凝睇而震世，或素手捧心而倾国。于是堕服闲事，承婉嬿御，心和体性，莫之能欲。此君子好仇之匹。子其悦乎。”居士色变，赩然弗应。

公子曰：“夫代有圣宰，朝廷淑清。天道煌煌，献瑞呈灵。子其闻诸？”

居士似不能言，俄而怃然而叹。曰：“子说以至性玩好之奇，授以悦口耀目之器，以为世人皆尚五色，美甘旨乎？夫嘉遁清旷，玄命含贞。人欲无极，天道可循。龙盈而悔，是以身藏于阴。颜回箪瓢之乐，渊明南山之勤。可知足而仿也。果蔬黍稷，缁衣素毡，自营陋体，可尽岁寒而已矣。若佳音妙曲，高殿广厦，衣锦神兵，弱女含哇。必劳民以役，伤人以财，《风》歌《七月》，《雅》叹《钟鼓》是也。又岂足效哉。且夫身者机也。主者神也。人常悦己，不屑自珍。狗马所营，玩好乃存。故唯己是视，唯利是图。花甲诈而伤稚子，贪侈靡而弃敦朴。是故君子修身，以静为得，不以进为荣，不以退为恶。默然随性，《诗》、《书》是则。故上有《十月》之叹，下有《考槃》之歌。风化十里，自修其德。如月弥满，如玉待琢。若究其所以，豺虎当道，恶来乃骋，上法之不以律，下状之遂以情。朝无远虑，夕伺晨明。譬蜉蝣之不知海，若夏虫之不语冰。卑事外夷，酷对生民。食则虑后，居不安神。贪吏囊勃，小子果腹。弥久弥长，怨酷弥复。佞谄可喜，刚克为耻。贪厌日盛，九州同轨。故君子也，国之有道，耻贫且贱。欲效世而不时，岂我之匪贤也？若有道齐时，贤才为师，儁乂正风，六德咸事。余必驱驷马，步后尘，颂祥瑞，歌尧舜，又岂敢不之效也？”

居士语毕，公子赧然，曰：“善哉居士之言也。仆以常人之心度超世之腹哉。若仆之前语，有违德类。聆于是言，静思改诲。”于是再拜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