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千（小说）

细水流年

单位里喝酒，青川是出了名的——“白酒一公斤”！不是说青川真能一回干掉二斤白酒，而是青川自诩酒量很大，从没醉过。其实，也就三杯，七八两吧，多了非出酒不可。但青川给人的感觉就是酒量没边，这里面有喝酒的技巧，青川读过《孙子兵法》，把“虚张声势”发挥得淋漓精致。每回酒场，第一轮酒杯他总会给你倒得满而欲流！让你看着就想喝一口，因为不喝，桌子稍一动弹，酒就洒了，他说这是酒满敬人！重要的是你得喝完，必须！不喝完，不让你动筷。当然他的酒杯也是满满的，他先干为敬，一气见底，挺唬人的！这一轮下去，那些酒量或胆量小的，就基本淘汰出局了。如果你能顶住，紧接着就是第二轮倒酒，每个人的酒杯仍然是满满的！这轮允许你两气喝完，中间夹几筷子菜。他呢，仍然是先干为敬，一气见底！你说你服不服？不服的话，还有第三轮第四轮……你心里发虚，抬眼看他，正好撞着他微笑的眼神，正盯着你，右手举着酒瓶！如果你还能顶住，紧接着就是第四轮，你的酒杯仍被倒得几乎要流！但这次他不会和你死碰了，只给你猜枚划拳，想尽办法让你多喝，就是装赖也在所不惜。就这样，青川喝酒，在单位几乎“无敌”于同事，若不是后来老千来了，他仍然会是领导出门必带的“红人”。一个人能喝，在单位很容易得到领导的赏识，因为凡领导都离不了应酬，而应酬少不了喝酒。青川喜欢跟领导出门应酬，这几年单位效益不是很好，年年亏损，工资几乎都发不下来，跟领导出门，至少能混个“肚圆”，有时遇到领导开恩，还能捎回家些名烟名酒，这在同事眼里，是多么风光的事啊，简直让人嫉妒恨。老千来了，直接替下了青川——他比青川更能喝。喝酒，老千不喜欢“一碰一”，他说没劲！他喜欢“一碰二”，痛快过瘾！老千称此为“两条腿才能走路”，而实际上许多人喝了，两条腿竟走不成路了，只跳舞！两杯见底，你就可以吃菜了，压压肚子里的酒，老千会和颜悦色地礼让你，他却更喜欢喝水——这几乎成了他的“毛病”，每次喝酒，他的酒杯旁总放有两三杯“凉白开”。吃会儿菜，第二轮碰杯也就开始了，还是满满的两杯，老千喝完你随意！——你随意得起吗？“喝酒如做人，酒品见人品！” 。那划拳猜枚吧？老千只微笑不语——你不行！和老千伸过手的都知道，老千的手法变化太快了，你根本料不准他下一步出什么。好多人都栽在这一轮上了，青川也不例外，与老千第一回酒场，到第二轮碰杯，青川见识了老千的“英雄”，不服，想硬抗，结果喝完直接出溜在了酒桌底下，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回酒场是在老千家，老千女人做的菜，特好吃，让青川第一次有了“光喝酒不吃菜的人净是傻子”的感触，到第二轮碰酒，青川提议来几枚，想偷奸耍滑少喝点，结果还是被老千干趴下了，脚底下吐得像“横河”！有此两回，青川喝酒怕了老千，再也不敢与他“争锋”。 但怕归怕，对于被取代，青川还是颇有微词的——倒不是他不服老千，毕竟自己量不如人，也不是心疼那份原本属于自己的物质利益和精神荣耀，他在乎的是领导的态度：他成了领导的一枚弃子，连一丝安慰都没得到。给他“安慰”的是老千，咋听却咋像风凉话：“老哥，你把苦差事甩给我了，偷着乐吧！”“你可以不去吗！”青川嗤笑。“不去？我怕领导说我不识抬举啊！”“那还是想去！”青川直述。“下了班，哪里都不如家好！”青川“哼”了一声，鼻子都气歪了！老千取代青川后，领导出门应酬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有时还夜不归宿，到后来，竟发展到一连好多天都不上班，也没在家，不知他们去了哪里。每次归来，他和老千通红的双眼都会不经意跳进单位同事的眼睛，心疼坏人——看把领导累的，单位效益每况愈下，领导多出门应酬，或许哪一天就结识了某个“贵人”，于是就有了振兴单位的良策或路子，谁知道呢！单位是国营单位，像这样“为公舍身”的领导真的很难得了！ 日子如数，不经数，转眼数月已过。印象中老千好久没上班了,不知怎么回事? 倒是领导出门应酬的时候少了，有时出门又喊上了青川。老千不在，自己重被“启用”，青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这世上就没有经藏的事,与领导接触多了,青川逐渐知晓老千：休息天在家，有回酒后，老千去打牌，在一家地下赌场结识了一位“暴发户”，赢了他很多很多钱，结果被人家识破出“老千”！这位“暴发户”是个狠人，老千钱没带走，右手半截中指被切在了赌场！青川：“那也不至于一直不上班啊？断一根手指不影响工作吗。”领导：“老千辞职了，他说他丢不起这个人。”“人才啊，可惜了他的牌技！”领导喟叹。“牌技好，能被切了指头？”青川哂笑。“那是因为那晚他喝了酒！”领导辩之，随又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人才啊，可惜了他的牌技……”从此，这句话就成了领导酒后常念叨的一句话，领导像着了魔似地百念不厌。听得多了，青川就很想去看望一下他的这位老朋友——好久没与他喝过酒啦，顺便领教一下他的牌技。像明白青川的心思似的，有一天，领导突然对他说：“你去看看老千吧，告诉他，我很想他了……” 青川于一个周末去的老千家，临行前，领导特别嘱咐他：“你一定要再与老千拼回酒！看他还能喝过你否？”青川不解，这我俩的酒量不是在那明摆着的吗？这人难道会因断一根手指而酒量下降？老千家在城郊，红砖砌的两层小楼在众多水泥建筑中让人耳目一新。院落地面仍是用红砖铺的，青青的小草挤满砖缝，伸长身躯欲要拥抱路面。小院右首是一间地花圃，人间四月天，郁金香花事正好，阵阵幽香沁人心扉。与此遥相呼应的是二楼阳台的盆盆“玛格丽特”，粉色红色蓝色和白色应有尽有，朵朵花儿在正午的阳光下，盛开得如同小姑娘的笑脸。庭院无人，青川喊了几声“老千”后，一张“皎洁”的脸庞如同满月从花丛中闪现出来，“老千不在家，请问你是——？”“嫂子，我！”青川朝她喊道。那“满月”眨眨眼，迅速隐没花丛中。不久，楼梯便响起“咚咚”的脚步声。老千出来了，一迭声地致歉：“老弟，对不住啊，找我打牌的太多了……”“那不正好，正好你在家闲着。”青川把右手提着的礼品转到左手，伸出右手来。老千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连手都不敢握了吗？这家伙！青川假装不经意看了一下老千的右手，那中指确实断了一截！在“兄弟们”中卑微地佝偻着。客厅坐定，老千便吩咐女人做菜。那女人真是了得，不一会儿功夫，几样时令小菜就端上了桌面：椿芽拌豆腐、槐花炒鸡蛋、醋椒泡笋片、葱爆油菜头，外带两汤：三豆鲫鱼汤和番茄牛肉汤。别说吃，看着都惹人馋涎欲滴！老千拧开一瓶“海之蓝”，“来，兄弟，‘把酒话桑麻’！”说完斟满两杯，那酒香立时在屋内弥漫开来。又是一场恶战啊，青川心想，硬着头皮端起酒杯，义薄云天状：“好，弟一饮而尽敬兄长！”一旁老千女人发话了：“干吗呢？净傻子！非一次喝完才算敬人？吃菜，先垫垫肚子！”青川笑了，轻松下来，“嫂子真是实在人！”老千也笑了，端起酒杯与青川碰了碰，浅尝一口，“慢慢喝。”气氛一下子欢畅起来，三人边吃边聊。青川：想想以前真傻！每回酒场，酒没少喝，菜只吃了一点点！唉，都是为了领导……女人：你傻，好歹图个啥，他倒好，为了你们那个破单位，把手指……老千瞪了女人一眼，女人瞬间卡壳。这“手指”真成敏感的话题了，青川心想，这老千也太那个吧！于是说出老板的惦念，劝说老千上班，老千终是不肯，倒提议由女人代替自己，这青川哪能做了主。酒虽喝得慢，但终究要拼的，因为有领导的嘱咐。两人喝完一整瓶后，女人散去，青川提议再干一瓶，没想到老千舌头却硬了，说话语无伦次。青川惊诧莫名，就这酒量？——大跌啊！难怪领导……这牌技都没领教呢！青川觉得这次与老千“拼酒”赢得不明不白。青川离去时，由女人送的，老千喝醉趴在酒桌上睡着了！回去之后跟领导一五一十地述说，听完后领导沉默了，半晌，竟还喃喃那句话：“人才啊，可惜了他的牌技！”青川急了，问：“老千的酒量咋跌恁么些？”领导：“他本来就喝不过你，以前同你拼酒，净出‘老千’，酒换水！”“出老千？”青川惊愕无比，“我怎么一回都没看出？”“快吗！——岂是你看出的水平？”领导说完，怅然而去，只留青川傻不楞登地杵在了原地，片刻醒后，愤然骂：“老千，你他妈的太不实在了，谁都骗！” 领导是念旧情的人，同意老千女人代替老千上了班，这在国营单位是违规的。许多人事是“人走茶凉”的，甚至是“人未走茶已凉”，但对老千，是“人走茶未凉”。可领导决没想到，这件事后来竟会让他追悔莫及。老千彻底不来上班后，领导一时间出门应酬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这当然跟青川也有一定的关系——看望老千归来后，他患了胆囊炎，医生告之不能再饮酒了。这是青川自己的说法，领导不信，可人家不愿意陪自己出门了，似乎也不好太勉强，令领导懊恼的是放眼整个单位，再也找不到比青川更能喝的了。领导出门应酬的次数少了，呆在单位的时候多了，单位的出勤率也跟着相应上去了，“领导在，你敢不在？反了你了！”单位经济效益有所回暖。但领导终是不满足于这些，一个月后，出门应酬的次数突然激增，夜不归宿，甚至于几天不回，跟老千在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有人说，领导终于遇到“贵人”了，天天在研究振兴单位的大计呢！于是趁领导不在，单位请假办私事的层出不穷！也难怪，单位是国家的，肚子是自己的，“领导走，我也走，我趁领导喝个酒！”每次归来，领导的表情也是不尽相同，有时眉飞色舞、喜不自胜，有时愁眉苦脸、心烦意乱，有时平静如水、波澜不惊……总的来说，自从结识“贵人”以来，领导的魂似乎被什么牵制了——前期欢喜的时候多些，中间是喜忧参半，后来是越来越忧，最后是越来越愁，再最后……再最后他就出事了。这期间有人劝过领导一回，青川吗？青川才不会傻到管领导的闲事！劝的内容令领导大惊——领导从没泄露过自己的行踪！不过领导瞬间就明白了：“是老千告诉你的吧？”那人答非所问：“你管不住自己你很快就会出事！”领导置之一笑——老千也劝过他，不是到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吗？领导出事的时候，已不在单位半个来月，市检察院接到实名举报后就直接派人控制了单位，“捂”住了单位会计。三天后，当单位会计终于抽身把电话打给他时，正逢又一赌局开盘。领导是个可爱的人，面对堵上来的警察，竟奇葩地说：“谁也不行，这局必须开！”因挪用公款将近三千万用于吃喝、赌博，领导最终获刑，数年间，光赌博他就输掉了两千多万。三次进澳门赌场，第一次由老千陪着，后两次由“贵人”陪着——第一次赢了五百万，第二次输了一千多万，第三次去捞，又输了一千多万！老千陪领导去澳门赌场一次后就出事了，酒后出“老千”，右手中指在一家地下赌场被切，被迫与领导“分道扬镳”！“贵人”在领导判刑后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就是澳门赌场的一个“饵”，专门在全国各地海选有钱的“客户”，诱其到他们赌场豪赌！究竟怎样，不得而知。 消息传到单位后，人心都炸了！三千万啊，别说用于生产，就是平分到个人手里，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啊！都让这“龟儿子”吃了喝了赌了，心疼坏人啊！“妈特，我说每次发工资咋都是‘难产’，原来领导是个大蠹虫！”“啥子领导？只管自己享乐，不管我们死活！”“我看判他轻了，应该直接枪毙！”……大家纷纷谴责和谩骂，泄愤之余，无不感念那位实名举报的同事，但他是谁呢？官方迟迟没透漏，于是大家相互猜测，被猜最多的就是青川——单位没有谁比他跟领导的关系近了。可青川说他从未陪领导打过牌，更未参于过赌博，他不会。说完这话，青川突然想起了老千，但随之又摇了摇头，因为如果那样的话，老千岂不是忘恩负义之徒？领导待他是如此之好啊！可这世间有些事似乎总爱出人意料……领导收监，新任空降。新官上任三把火，整饬人事，老千女人被辞退了，说是“顶岗替岗”，违规；召回了老千，封官！老千服从命令上班了。青川没有想到老千会这么爽快地上班，更没想到还当了副领导！这小子，凭啥？突然间他明白了什么，一脸不屑和鄙夷！ 青川极想和老千拼酒了，一晚下班后，他约老千来到了自己家，他藏有许多好酒呢，都是以往陪领导出门应酬领导开恩赏他的，他舍不得喝，一直放着。两人，客厅，梦之蓝，一碟红肠、一碟凉拌猪肝、一碟酒鬼花生、一碟香菜拌皮蛋，当然还有两三杯“凉白开”——是青川特意为老千准备的。除此外青川还特意为老千准备了……客随主，一碰一，两人各饮一杯后，青川夹了一粒花生米，“祝贺兄长高升!”老千只喝水，“我是真不想干啊，散漫惯了。”青川笑，又倒满两杯，举起一杯，“兄长打牌善出‘老千’，做人也是啊。”老千举起另一杯的手停在空中，“兄弟肯定误会了。”青川一饮而尽，“你把领导卖了吧？”老千毫不迟疑地陪上，“不是我。”“那是谁？”青川追问，又倒满两杯。“你嫂子。”老千毫不迟疑地又干了一杯。“你女人？”青川未端起第三杯，直愣地看着老千——老千脸上没一点醉意，他反觉自己全身酥麻泛滥。老千点点头。沉默。两人好久无言，仿佛时空凝滞了。“佩服，嫂子是深明大义之人！”青川把第三杯一饮而尽，“想想我们做男人的反而不如她了。”老千淡然一笑，“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不过她可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高尚。”青川又一愣，只见老千缓缓地举起右手，那支丑陋的中指再一次呈现在他的面前。老千：“我切的，并非他人。就为断他的念想，阻止他赌。”青山：“你的一厢情愿吧了，没有你他照赌！——明白了，你让嫂子替你上班，目的也是监视他。”老千：“我切了中指仍没能阻止他再赌，你嫂子一怒之下就把他告了，把一切都告诉了检察院。”……青山又倒了两杯酒，由于手不听使唤，酒洒了许多。老千：“别喝了，再喝，菜就成了摆设了。”可青川根本不听，执意想把老千灌倒……第二天清晨，酒醒后的青川，发现自己在自家床上躺着，四周静静的只有窗外鸟鸣。老千呢，早已没了踪迹。“我怎么会喝不过他呢？”他挣扎着起来，“这老千肯定又出‘老千’了！”客厅桌上，几碟菜还在那儿摆着，似乎未动过。瓶空，杯子仅有一杯满满的——凉白开，青川提起嗅了嗅，没酒味。他又提起桌旁的垃圾桶嗅了嗅，同样没酒味。他又仔细察看了一番地板，发现都还干燥整洁……最后，他打开了特意为老千准备的微型摄像头，连上电脑，慢镜头播放昨晚有关老千的一切，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厌烦——在老千身上，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奇了怪了，这老千喝酒怎么出的‘老千’呢？青川百思不得其解。 文字：原创图片：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