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的美篇

鸿雁

短篇小说（等你归来）写在汶川地震十五年

1

吴迪母亲找算命先生为吴迪算了一个结婚的吉日。吴迪和桃花匆忙从上海赶回四川结婚。刚到集镇，还没来得急放下行李，就听“砰”一声，时间突然静止……

片刻，听见一片混乱地叫声，地震了、地震了。

殷红的血肆意蔓延开来。“桃花”，人们听到了吴迪撕心裂肺地呼叫。瞬间，城市喧闹起来。警笛声、救护车的声音接踵而至。

桃花被埋在废墟下，吴迪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自己一松手，桃花就烟消云散。在众人的帮助下，桃花被紧急送往附近搭建的临时医院。

半年之后，桃花要出院了。当医生手中最后一块纱布落下的时候，桃花突然绝望地把手伸向前，爆发出地哭声，让所有人的心都纠起来，我的眼睛怎么了？怎么了？吴迪下意识地举起手，在桃花眼前快速摸过，手指间竟然感觉到了微微的凉意。医生给桃花打了镇静剂，她安静下来。吴迪紧握着桃花的手，心随着她难以自制的抽泣声，紧紧缩成一团。

黄昏的时候，桃花面对窗户端坐着。窗纱轻摇，夕阳从窗户缝隙中挤进来照在桃花惨白的脸上。吴迪走过去，想搂着桃花，被她轻轻推开了。直到天色渐暗、直至完全黑暗下来，桃花再没挪动自己的身体。是的，即便是天再亮、再黑，桃花永远也感觉不到了。此刻的桃花就如漂浮在这个城市里的一根草、一片残叶。

入秋了，秋天的上海总是细雨绵绵。父亲来看桃花，推门进来的时候，桃花正在打扫卫生。地板上被拖把拖的湿漉漉，而没有拖到的地方却显得生硬干涉，整个客厅就像一个蹩脚的画家画歪了的方格。父亲心里一酸，上前去夺过了桃花手里的拖把。桃花顺势坐在地上，头抵着膝盖默不作声。

晚餐是吴迪做的。今天吴迪特地做了一个红烧肉，红烧肉是做给桃花父亲吃的，自从桃花母亲走后，她父亲就再没吃上红烧肉了。

上桌之后，吴迪给桃花碗里夹了一块鱼，突然又从碗里把鱼夹出来，小心地踢出刺之后再次放进了她碗里。

父亲对吴迪说，今天晚上我们爷俩好好地喝一杯。

吴迪转身进厨房取来两个杯子。

我也要喝酒。桃花嘀咕了一句。

你还不能喝酒，喝酒对眼睛不好。父亲说。

桃花便不再说话。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父亲说，过几天，你们就搬回去住吧，我已经把房子装修好了，按新房的样子装修的。吴迪转眼，看见了桃花眼里的泪，很薄，却被灯光映的特别亮。

桃花突然起身离去，许久再坐回来时，平静了很多。晚饭之后，父亲执意要回家去。吴迪起身相送的时候，桃花却牵着吴迪的衣袖也想送出去。父亲说，天太黑了，你走路不方便，就让吴迪送我吧。桃花沉默着回身进了房间。

等吴迪送完父亲回来的时候，从门缝微弱的光里，看见了桃花侧卧的身影。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俯瞰着桃花，一张白里透红的脸绷的很实。只是双眼无神的凹下去了些。医生说过，要尽快给她换上别的眼球，否则，眼窝也会跟着萎缩变形，就会影响整张脸的美观。吴迪突然内疚起来，这段日子忙于找工作，却不曾有心力去安慰过她。

2

桃花始终不愿意跟吴迪去父亲准备的婚房里。

父亲说想搬过来跟桃花一起住，桃花也不点头，父亲也就作罢。吴迪每天忙着找工作，桃花就每日卷缩在阳台上的椅子里，渐渐地，桃花、吴迪、父亲都习惯了目前这样的生活。

转眼入冬了，这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早晨起来的时候，天空竟飘起了雪花，远处的房屋顶上已经缀满了层层粉衣。屋子里还很暗，桃花从卧室出来摸索着走进了盥洗间。

吴迪说，天这样冷，你多睡会再起来。

桃花没吱声，她关上门，里面就传出哗哗地流水声来，流水声持续了很久。吴迪在外拍着门问，桃花，你没事吧？里面的流水声戛然而止。许久之后，桃花从盥洗间里出来。脸上竟然化了淡淡的妆。吴迪心里一悲，桃花的脸被化的乱七八糟。吴迪取来一条毛巾，把桃花的脸仔细擦洗了一遍。

吴迪，外面是不是下雪了？桃花突然开口说话。

哎，是下雪了、下雪了。听见桃花问自己，吴迪居然语无伦次了。

我想出去走走。桃花边摸索着穿外套边对吴迪说。

吴迪说，我带你出去。

不用了，我想自己出去走走。

吴迪心里说，那怎么行，可嘴上却说，反正今天我休息，闲着也没什么事。

你们都是不是觉得我眼睛瞎了，连外面的路都不知怎走了？桃花突然歇斯底里起来。

没、没、没有。吴迪结巴着。

桃花穿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走到第七步的时候停下来，弯下腰摸索着穿鞋子。然后回身，从鞋柜上面的一个空鱼缸里拿起钥匙打开门走了出去。

风很大，门“砰”一声从身后关上了。桃花心里瞬间一颤，又记起地震那会来。突然从天空掉下来一个黑色的罩子，把她死死地罩在里面动弹不得。一会就听到吴迪撕心裂肺的呼喊，她大声回应着吴迪的呼喊，可渐渐地，吴迪不再喊她了，之后就再也听不到吴迪的声音了，到处是一片黑暗，她怕黑，从小就怕黑。她便在黑暗里大声呼喊着母亲，母亲伸着手，可母亲的手太远了，无论桃花怎样使劲，却总也抓不住母亲的手，桃花就开始哭，一直哭……

桃花踉踉跄跄地走在雪地里，身后是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拐过一个街口，桃花回身停下，冲着身后说，别再跟着我了。

吴迪吓了一跳，急忙隐身在一个商铺里，突然觉得，桃花又看不见了，自己完全没必要藏起来，便从商铺里出来了。许久，桃花再转身，没入到人流中，那孤单孱弱的背影让吴迪悲从中来。桃花，要是我没带着你回老家，你的生活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再拐过一个街口，桃花上了公交车，她在第一排坐下来，头抵着玻璃窗。

桃花去的时候，父亲正好要出门，父亲站在自家门前看着桃花摸索着走过来，老泪纵横。桃花从周围的空气里感觉到了父亲的存在，她叫了一声，爸爸。父亲把她牵进了家门，把她牵进了房间。她把父亲推了出来，关上了房门，摸着床上红色的被子及红色的枕头嚎叫起来，爸爸，你说这里都是红色的，你骗我，你骗我，这里明明都是黑色，都是可怕的黑色。父亲从外面冲进来紧紧地抱着她。

吴迪站在门外，心如刀绞。

3

桃花的嚎叫终于变成了呜咽，最终渐渐平复下来。她摸索着走进母亲的房间，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吴迪在她对面坐下来，双手抚摸着她的膝盖。

桃花问吴迪，你说上帝为什么要在我的眼前遮住帘却又忘记掀开？

吴迪无语。

桃花就不再问了。她把眼睛努力望向窗外，似乎想寻找一些记忆回来。吴迪看着桃花空洞的眼睛，突然感觉很陌生了。桃花变了，变的不再那么温顺可爱了，她现在就像一只刺猬，身上的刺随时准备扎向别人。

我最近常常想、常常想，活着对我意味着什么？桃花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吴迪听的一惊，起身用双手轻拍着她的肩膀说，桃花，只要我们活着，只要活着就是希望。

吴迪，可我发现不是这样的，一切都是泡影，一切都没有了希望。桃花的声音开始生硬起来。

吴迪没想到桃花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住，好一会儿才说，桃花，我还在，你父亲还在，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就是希望。

桃花沉默了许久，最后有气无力地说，原来我也只剩活着了，可见活着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

吴迪抬起手，试图去握起桃花的手，可桃花却缩回了自己的手。她把自己的右手搭在左手背上紧紧的捏着，直到脸憋的通红才放开。

桃花的眼前是她二十岁时，母亲与她的合影，母亲与她都穿着蓝色T恤，白色短裤，在海边的沙滩上，风将桃花的头发吹起，母亲跑过来搂着她，桃花嫣然一笑，就在这个瞬间，父亲按下了快门。

这是桃花最喜欢的照片，也是她每每想起母亲都会端详很久的照片，这些被定格的光阴证明了母亲的存在，可如今母亲就在她眼前，她却熟视无睹了。

父亲站在楼梯口向吴迪招手，吴迪便从母亲房间退出来，留下桃花独自一人在房间里。

父亲说，选个日子你们把婚事办了吧。

吴迪说，您定个日子吧。

吴迪突然想到了母亲给他们定的日子，要不是母亲找算命先生定下日子，桃花跟吴迪就不会在那个时段回老家，不回老家，桃花会是现在这样吗？吴迪竟然怨恨起来，是怨恨母亲还是怨恨算命的先生？

“砰”房间里突然传出这样的声音，吴迪脑中下意识的出现地震的情形来，他冲上楼，冲到了桃花身边。桃花倦缩在地上，身边是她与母亲的合影，玻璃碎了一地。吴迪抓起桃花的手，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啊？

桃花想从地板上爬起来，可动了动却没能站起来。吴迪看见殷红的血从桃花手心里流出来。吴迪大声喊着父亲拿医药箱来，父亲拎着医药箱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来，手忙脚乱地从医药箱里拿出纱布递给吴迪。

吴迪帮桃花涂上药，并用纱布把桃花的手缠起来。等做完这一切，吴迪才突然发现桃花还一直躺在地板上。他伸手扶起桃花，把她扶在椅子上坐下来，桃花便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

4

吃饭的时候，吴迪把桃花最喜欢吃的菜放在她面前，桃花拿着筷子不停地捣面前的菜。

父亲问，你不喜欢吃吗？

桃花愤怒地把筷子一丢说，你们没见我眼睛瞎了吗。

吴迪默默地帮桃花另拿了一双筷子，给她碗里夹上菜。他端详着桃花，桃花还是肤色光洁，容貌美丽，只是那双美丽的眼睛似乎正在变成一把刀，一把杀吴迪于无形的刀。

晚饭之后，桃花要她自己来收拾碗筷。

父亲不放心，桃花有点生气地说，是不是您觉得我眼睛瞎了，我就成了废人。父亲不再阻止她，便从饭厅退回到了客厅。桃花摸索着把3个人的饭碗摞在一起，又摸索着收拾筷子的时候，居然把摞起来的饭碗绊倒摔在了地上，碗碎了一地。桃花双膝跪在饭厅的地板上，半天没有动弹。

吴迪想去帮助她，被父亲制止了。可吴迪说，要是她再扎着手怎么办。

父亲说，扎着手总比扎着心好。

桃花没能从饭厅的地板上站起来，也许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她跌坐在地板上，将自己紧紧地抱成一团。此刻，桃花多想像婴儿般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去，然后重新来过。

吴迪过来扶起桃花。桃花说，吴迪，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眼睛难看死了，它是不是像根刺一样的刺在你心里。

吴迪有点惊惧。自从桃花的眼睛看不见之后，她就开始敏感，有时候甚至是无中生有。

吴迪说，没有，真没有，你的眼睛还是跟以前一样的美丽。

我知道你骗我，我现在是瞎子了，一个真正的瞎子了，我以后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自理了。桃花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突然，她声音低沉下来，呜咽着说，我连你的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了。

吴迪试图去搂抱桃花，可被桃花推开了，她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走去，在楼梯的最后一阶，桃花摔了下去，重重地跌在地板上，额头渗出血来。吴迪心疼地想去扶起桃花，可被桃花再次拒绝了。

5

吴迪的工作开始忙碌起来，公司要派他去印度工作一年，这个机会是很多像吴迪这样的年轻人梦寐以求的。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逼近，可吴迪一直犹豫着要怎样告诉桃花这个消息。

下班之后，吴迪去超市里买了一只鸡，他想着回家给桃花煲一个鸡汤。这段时间他忙于工作，对桃花的照顾就少了很多，虽然为桃花请了一个阿姨，可总归不如自己照顾的周全。桃花自上次从她父亲家里回来之后就很少说话，每天靠着窗子坐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甚至是一天。

回到家里，阿姨告诉吴迪，桃花又是一天没怎么吃饭。吴迪来到桃花身边，抚着她的肩膀说，桃花，怎么不吃饭呢，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死了便是最好的。桃花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句。

瞎说，我怎么就舍得你去死呢。吴迪跟桃花套着近乎。

不是吗，你就希望我死，我死了就不再是你的累赘了。桃花咆哮着顺手摸起窗边的一个花瓶砸出去。

哎呀，吴迪，你头上出血了。阿姨惊叫着。

桃花慌忙站起来摸索着叫道，吴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阿姨，快打急救电话。

吴迪一把抓住桃花慌乱挥舞着的手说，我没事，真没事。

桃花摸着吴迪的头哭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乱发脾气。

没事，真的没事了。吴迪突然感觉桃花就如抽了条的初二女生那样清瘦，他心里一酸，便搂紧了桃花。

吃饭的时候，吴迪几次都想开口告诉桃花，他将要出国一年，可终究忍住了没说。

晚饭之后，吴迪来到桃花房间，桃花斜躺在床上，眼里是一种空洞，台灯将房间映成粉红，也将桃花的脸映的通透洁白。吴迪挨着床沿坐下来。

桃花问，有事吗？

吴迪用手轻揉着她的脚踝说，明天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桃花沉默许久“嗯”了一声。

吴迪停顿了一会说，爸爸给我们定了一个日子，我们把婚事办了吧。说完，紧张地看着桃花，生怕又触动了桃花的伤痛。

桃花翻了个身，将脸背对着吴迪，半天没吱声。

许久之后，吴迪给桃花盖上被子，退出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桃花就梳洗打扮完毕，等在客厅里。

外面已经春暖花开了，走在小道上，迎风吹来的花香让人陶醉。

吴迪，你工作上出问题了吗。

吴迪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从你几次的犹豫中，如果不是遇到大事，你是不会这样犹豫不决的。告诉我，工作上出了什么事。

公司派我去印度，一年。吴迪快速回答。

桃花用手阻止了轮椅的移动。吴迪的心紧张起来。

桃花颤巍巍地站起来，试探性的伸出左手、接着又伸出右手，然后双手交叉慢慢搂紧，可搂在她怀里的却是几缕没有色彩的风。

她说，如果，我就这样乘风而去了，你将怎样。

吴迪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她，嗓子却如火灼般疼痛。如果有一天你离去了，我定会追随而去，无论天涯海角。

桃花颓废地一屁股坐在轮椅上哭道，吴迪，可现在我要活下去都是多么艰难。没有了眼睛，我就无法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找到你。

我不出国了，我就在家陪着你。吴迪动了真情。

桃花没说什么，只让吴迪推着她沿着这条小道一直走。

走到一个胡同的尽头，吴迪停了下来。

桃花问，为什么不走了?

吴迪说，前面没路了。要不，我们返回去吧。

桃花说，吴迪，要是你离开，我的路就如这条胡同。你可以返回，而我却没有了回头路。

吴迪一把抱住桃花嚎啕痛哭起来，把这两年来所以的委屈、所有的内疚、所以的不如意统统放在这个哭声里宣泄了出来。

6

桃花父亲反对吴迪放弃出国，他说，无论怎样，你必须出国，否则，我就带走桃花。

吴迪听从桃花父亲的话，做着出国的各种准备。

一日晚饭后，吴迪陪他们在小区里散步。桃花的父亲明显见老了，每日沉默着，很少说话。

吴迪感觉很内疚，说是等工作稳定下来就多点时间陪桃花的，可如今工作稳定下来了，却更没有时间陪她了。

父亲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走在道上，桃花被小石子绊的趔趄了一下，吴迪紧张地握起桃花的手，桃花浅浅一笑扭过头去，一瞬间，吴迪却看到桃花眼里的薄泪。吴迪低下头，把痛咽在心里。

吴迪曾听桃花说过，她的父亲当初就是错过了出国深造的机会，遗憾了一生。当时，桃花母亲以离婚要挟，她的父亲就只有作罢。可在他的心里，出国梦一直没有放弃过。

桃花的父亲出生在一个大山里，考上大学之后，父母一直期待着他能光宗耀祖，可阴差阳错的与桃花母亲结了婚，桃花母亲家境富裕，所以处处要强。父亲做了一辈子学问，也宽容了一辈子。唯一不遗憾的是他有了桃花，桃花就是他最大的财富。

在“五一”节来临之前，吴迪就要走了。

那日，桃花说心里不舒服，一整天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晚饭的时候，吴迪叫桃花出来吃饭，可怎么叫，房间里都没人应声。

吴迪问阿姨，是不是桃花没在房间里。

阿姨说，确实在房间里，刚才我都来敲过门，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还特地交代要熬红枣稀饭。我就出去超市了买了点红枣，很快就回来了，最多不超过5分钟。

吴迪继续敲门，里面还是一片死寂。

阿姨小声嘀咕，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吴迪心里一惊，忽然感到一种不祥，他退后一步，一脚踹开了房门。桃花像婴儿般躺在地板上，身上覆盖着大红的床单，手腕处流了很多血，有些血开始在凝固。吴迪冲过去抱起桃花就往楼下跑，边跑边叫阿姨打急救电话。

急诊室外，吴迪面无表情地蹲在墙角，阿姨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只有父亲淡然地坐在椅子上。他们此刻面对的是生命，而且那么年轻，况且还要承受这个年轻的生命随时会离开自己的心里准备。此时，没有什么人的言行是妥当的，无论怎么说怎么做，总带着几分刺眼的残酷。

桃花被医生从急救室里推出来了。吴迪从桃花被推出来的那一刻就开始流泪，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怎么擦也擦不去。

阿姨的阿弥陀佛声终于消失。

只有父亲依然那样淡然。

7

吴迪去公司递交了辞呈。公司领导是个惜才的人，虽然取消了吴迪去印度的资格，可也为他重新分配了工作。

桃花总是躲避着跟吴迪单独相处，却也没见桃花再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一切都如大浪过后，恢复平静的小河。

桃花还是喜欢呆在窗口，只有听着窗外车水马龙声，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吴迪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没有更多的时间陪桃花。

这样的日子一直挨到“十一”以后，桃花逐渐开朗起来，偶尔还会跟吴迪开上几句玩笑。吴迪还有些暗自高兴，可中午接到阿姨打来的电话，吴迪立刻生出不祥的预感，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连电梯都不等了，从六楼直冲了下来，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一路催促着的士快速赶回了家。

桃花竟不辞而别，吴迪抓起她留在房间里的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我走了。”吴迪将纸条翻过来，背面居然还有一行大大的，也是歪歪斜斜的字，“你有你的生活。”吴迪不愿相信桃花就这样离开了，给他仅仅留下寥寥两行字。这真是桃花对于我们八年感情的终结吗，是吗。他举起来再看，还是不愿相信。

他转身打开桃花的衣柜，柜子里很多衣服都还好好地挂在那里，只是桃花时常坐的那把椅子从窗口挪开了，放在与衣柜平行的角落里。他站在房间中央，忍不住想从那把椅子上找出桃花呆过的痕迹来，可一切了无痕迹。

吴迪来到自己房间，早晨换下来的衣服被整齐地叠放在床头上，床头柜上吴迪时常喝茶的一个杯子里已经注满了水。这个杯子还是桃花买给吴迪的。那次在桃花家里，她递给吴迪一个生日礼盒，说是要吴迪回家之后再打开。吴迪回家之后打开一看，居然是一个红色的杯子。送一个“杯子”就是“一辈子”的意思，桃花这是暗示自己一辈子跟定了吴迪。

吴迪从自己房间里退出来，再次来到了桃花房间，环顾四周，桃花确实没带走什任何东西，兴许桃花还会再回来。

他将桃花常坐的那把椅子搬回到窗子前，在椅子上坐下来，闭上眼睛，体会桃花坐在这里的心情。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只可惜眼前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吴迪忍住，不让自己睁开眼，可心里却很焦躁，无法忍受，他终于睁开了眼，有如深海里溺水了的鱼儿浮出水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心里才舒坦多了。而可怜的桃花，可怜的桃花终日都是这样的感受。

8

半年之后，吴迪被总部派去深圳负责那边的工作。

临走的那晚，吴迪去看了桃花的父亲。父亲看着桃花与她母亲的照片泣不成声。吴迪从没见桃花父亲这样，他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他们都尽量地避开谈论桃花。

吴迪要走了，他把阿姨留下来帮他照看房子。阿姨唯一的女儿也是在地震中去世了。吴迪走的那天早晨，阿姨没去送他，只躲在桃花常坐的窗口看着吴迪上车。阿姨惊讶地发现，从这个窗口看出去，每天都可以看见吴迪进出的身影。

公司业务繁忙，吴迪基本都在办公室里度过。慢慢地，吴迪习惯也喜欢了这样的生活。只是偶尔，在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会想到桃花曾经说过，毕业之后能找个时常坐办公室的工作，那样，她就有更多时间照顾吴迪，就可以让吴迪心无旁骛地安心工作，挣很多钱之后，他们去夏威夷常住。

每当想到桃花的这个梦想，都会令吴迪莞尔。只是如今吴迪离这个梦想很近了，而桃花却不知去向。吴迪一想起桃花来，心就软、就有泪流下来。他想，这大概就是思念她的方式了，他其实都不敢多想“思念”这样的词。

总部还是想让吴迪去印度。吴迪接受了总部的安排。

临去印度的那几日，吴迪去见了桃花的父亲。

桃花的父亲更见老了。他说，这期的研究生带了，他就不再带了。来到桃花的房间，床上用一块很大的白布单覆盖着。父亲说是怕落灰尘。吴迪掀开白布单，里面红色的床单依然很鲜艳，他又轻轻地放下白布单，红色瞬间在眼前消失。吴迪从楼梯间那扇积满了灰尘的小窗往外看去，心里顿觉空落起来。原本这个楼梯间是很喧闹的场所，尤其是他辅导完桃花的功课之后，他俩坐在楼梯间吃零食，喝啤酒的场景。吴迪心中便落了灰。

9

跟吴迪同去印度孟买的有个女同事，女孩跟吴迪是校友，只不过比吴迪低三个年级。女孩小吴迪四岁，本来大家是可以玩在一起的，可女孩总是带着一股傲气，迷人的大眼睛中总是射出居高临下的冷光。这让吴迪时常都想着避开她。可女孩喜欢上了吴迪。

吴迪始终拒绝着女孩，他说，他心里放不下桃花。

女孩觉得无趣，要求他父亲周总让自己回国。在机场分别的时候，女孩说，吴迪，我从未对爱情死乞白赖过，可我对你做过了，而你伤了我。

吴迪沉默不语。

女孩走了，却给吴迪留下了内疚，他着实为自己无心的伤害折磨了好几天。公司没再派人来接替吴迪的工作，周总只说是等有合适的人选就会派过来。没有桃花的消息，吴迪也就没再强烈要求回国。印度的业务稳定下来之后，吴迪被公司召回述职。

吴迪回来的那天，上海就开始下雨，雨一直下了很多天。

吴迪去看过桃花的父亲，在书房，吴迪看见了一本盲人用的手抄书。

10

“滴铃铃”，门铃响了。

父亲开门，桃花把一大束花送给父亲，冲父亲笑着说，春节快乐！父亲一把拥住桃花，对桃花身后的阿姨说，快请进。

阿姨笑嘻嘻地进门，歉意地对桃花父亲说，郑教授，对不起！我该早点来做菜的，只是桃花要我陪她上街给您买花，所以……阿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桃花父亲打断了。其实，我们父女俩都应该感谢你这么多年来的照顾，要不是您在，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只是吴迪那孩子……说着说着，阿姨又开始抹泪了。

桃花握起阿姨的手说，吴迪有自己的事业，将来也会有自己的爱情，您就别担心了。

可那孩子忘不了你，你难道不知道吗。阿姨的语气有点责备。

桃花，要不你给吴迪打个电话吧。阿姨在求着桃花。

桃花笑笑搂着阿姨说，吃饭了，吃团年饭咯。

阿姨手一拍说，怎把这茬给忘了，团年饭要按时辰吃，要是过了就不好。说完就忙着去厨房端出饭菜来。

饭桌上，桃花给父亲讲着这几年来在盲校所发生的一些事情，讲到有趣的时候，还不时发出咯咯地笑声来。父亲不时给桃花夹着菜，也是满脸笑容。在这个时刻，阿姨才知道，桃花的选择是对的。她看见过桃花跟吴迪在一起的时刻，那时候的桃花远没有今天这样快乐。阿姨相信，世上的万事都有定数，不是谁都可以改变的，只是在心里为这对孩子感到难过。

年后，在多方协调下，桃花开了一间心理咨询室。桃花的第一个病人是她的父亲，父亲望着满脸笑容的桃花，很想问问她在过去三年里内心真实的感受。她对吴迪的感情就真的烟消云散了吗。想想那时，只要一提起吴迪，桃花就总会哭，有时哭的身子都要抖，让人心里难受。可如今，桃花似乎已经忘记吴迪。

父亲问桃花，你还爱吴迪吗。

桃花笑着说，您别闹了，我还有病人呢。

父亲说，我也是你的病人，我也是挂号进来的。

桃花沉默下来，现在工作才是我以后的立身之本。

父亲听着心里一酸，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孩子哪去了，那个有着远大抱负理想的孩子哪去了。如今只要有饭吃就满足了。

地震对桃花是残酷的，它不但改变了她的四肢、她的思想、她的爱情，更改变了她的生活。

11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之后，桃花给阿姨打电话，阿姨，您过来陪我吃饭吧，就在医院附近有家四川人开的饭馆。

桃花跟阿姨进去的时候，店里的店员问桃花，还是老样子吗？桃花说，不，今天加两个菜。

桃花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在等上菜的空隙，她把桌上的杯子不停地翻过来，倒过去，还不时拿筷子敲敲碗。

服务员端上菜来，大概是感受到了小小空间里愉悦的气氛，大声说“请”。

桃花拿起筷子学着服务员的声音对阿姨说“请”。阿姨忙说：“请请请”若得桃花差点笑得背过气去。

这是几年来，阿姨见桃花笑的最开心的一次，看来桃花是真的放下了。桃花说是想跟阿姨说说悄悄话，可饭菜上来之后，桃花就默默地吃着饭。

阿姨感觉刚才热闹的氛围一下冷清下来，正想着怎么调节气氛的时候，桃花开口说话了，吴迪过的好吗？

阿姨心中一喜，回答道，他过的不好，真的很不好。

桃花的心“咯噔”一下，那口热菜就含在口中，非常烫，一伸脖子，硬吞了下去，感觉从舌头一直烧到胃里，她强忍着那焦灼感紧张地问,他怎么了？

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放下过你。阿姨边递给桃花凉水边说道。桃花接过阿姨递过来的凉水猛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淡然一笑，眉毛挑起来说道，放得下，放不下又能怎样呢，只要他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该就是最好的。见桃花如此，阿姨刚点燃的希望又被浇灭了。她们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从桃花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来。阿姨停了嘴，看着桃花闷头吃饭。

桃花的工作逐渐忙碌起来，心情也变的好起来。父亲看着这一切，为当初自己的决定感到很欣慰。要不是他怂恿桃花暂时离开吴迪一段时间，要不是他为桃花找到学校，并亲自陪着桃花学习，桃花也许永远都无法从地震的阴影中走出来，永远陷在她与吴迪的感情纠葛中不能自拔。

日子终于恢复到了最初的平静。

那日晚饭之后，父亲对正在厨房忙碌的阿姨说，把那边的房子退了吧，每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阿姨看看客厅里的桃花小声对父亲说，房子退了吴迪回来住哪？

父亲侧过脸看了看呆坐在客厅里的桃花说，吴迪每次回来最多不过半月，即便是住酒店也不需要这么多的开支。

可吴迪放不下，他放不下的东西，我们能做主吗，您再看看桃花，她就真的放下了吗。父亲摇摇头出了厨房，径自回到了自己房间。这几年来，桃花在父亲面前绝口不提吴迪，父亲也不提。桃花越是平静，父亲就越是担心。

桃花的心理咨询室终于做出了名气，很多人都慕名而来。

五月末的一天，下午下班的时候，父亲来接桃花。桃花问父亲，阿姨怎么没来？

父亲说，阿姨回家了，今天是她女儿的生日。

桃花沉默下来。她走在前面，父亲在后面跟着。在街头拐角的地方，桃花停下来对跟在身后的父亲说，您去买束花吧。

父亲问，买花做什么？桃花没吱声， 许久之后说，算了。然后又继续往回走。父亲不明白桃花为什么要买束花，而又算了。桃花记得，今天也是吴迪的生日。

桃花坐在客厅里，父亲去给桃花倒水去了。等父亲倒水回来之后，桃花问，印度的孟买究竟是怎样一座美丽的城市？看见桃花空洞眼神里的向往。父亲哽咽了，你想去吗。

想去。可去了，我又能看见什么。父亲的哽咽差点就变成哭泣。一向淡然的父亲，这会也忍不住的悲伤。

桃花从沙发上站起来淡淡地对父亲说，睡吧，明天都要早起呢。父亲望着桃花离开的背影，望了很久。

第二天，在去上班的公交车上，桃花得知四川的雅安发生了地震，这些年来，她伪装很强大的心瞬间被击垮，那些被遗忘的画面一下出现在脑海里。吴迪，你在哪，你究竟在哪里。

桃花要去雅安做志愿者。她跟父亲说起这事的时候，父亲是不同意的。桃花好不容易从地震中走出来了，怕她再触景伤情。

可桃花对父亲说，我经历过地震，知道这个时刻，所有的东西，包括食物都很苍白，唯一需要的是有人陪伴着他们，给予他们心理安慰，安抚他们在地震中所体现出来的脆弱心灵。

父亲没有再反对。

桃花的请求在一个月之后得到了批准。她将赴四川雅安，为那些在地震中受到心灵摧残的人们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心理疏导。

整整五年，桃花再次踏在四川的土地上。

站在这块受过两次创伤的土地上，桃花还依稀记得五年前吴迪带她在县城的街道上买糖葫芦。

街道的样子在她眼里越来越模糊了，可吴迪握着她奔跑在街道上的样子还深深印在脑海里。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桃花时常会想到那条街道、那个卖糖葫芦的老人。街道不再了，那个卖糖葫芦的老人还在吗。

今天，桃花走在地震后的废墟上竟然不再流泪。

桃花与几位志愿者，在临时安置棚里开办了心理疏导室。

七月末的一天黄昏，心理辅导室里来了一位需要特殊心理疏导的患者，指名让桃花给予心理辅导。

那人开口说第一句的时候，桃花的血都凝固了。半晌，桃花的血液才流动起来。当那个人默默走近桃花时，桃花突然感觉到了陌生。

这不是吴迪，只是声音像极了吴迪。

来人告诉桃花，吴迪说桃花是长在他心里的一颗毒瘤，时常让他疼到窒息。

吴迪终究是没有回来，他在一次飞机失事中下落不明。

桃花蓦然明白，其实这些年来，她不是在逃避，而是一直在等待。桃花给父亲打电话，她决定把心理咨询室开在四川。

汶川地震十五年的这一天，桃花独自一个人来到了山顶公墓，祭拜吴迪长眠于此的母亲。桃花深知，相逢的人永远不会再相逢。吴迪终究是变成了天使，而桃花依然平凡着，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