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双瓦雀行书案（燕影客）

燕影客

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

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

—宋·叶采《暮春即事》

麻雀是我小时候见得最多的鸟儿了。

作为一个农村娃儿，确实有些便宜。在现在的精娃儿面前，我自诩见多识广：上树捉过鸟，下水捕过鱼，地里打过蛇；追过鸡，撵过狗，骑过驴；逮过青蛙，撵过兔子，赶过野鸡；和羊抵过角，和鹅比过“横”，和猫躲过猫……那时农村的娃儿没人管，天生地养，自个在外面，寻乐子找吃的。不像现在一些娃儿，见到一只鸡，会觉得发现了凤凰，或是碰到一头牛，就以为看见了红孩儿老爹！

老家有不少鸟儿，喜鹊在林间啄食，燕子在田野捕虫、斑鸠在山林唤雨、乌鸫在牛背“加餐”。偶尔也有鹞鹰在天空盘旋，白鹤在树梢瞭望，啄木鸟在给大树“问诊”。或是听见布谷在田边催耕，黄莺在枝头唱歌，猫头鹰在夜间唳鸣……众多鸟儿中，我独独对麻雀念念不忘。

麻雀，按现在的说法，要算是网红了。庄子让它和鲲鹏同台比试过，鲲鹏优势巨大，却让人记住了这个配角，毕竟，神兽再厉害，也没人亲见过，麻雀确实真真正正地在我们身边。后来有个叫陈涉的，是改朝换代的先行者，他拿麻雀和鸿鹄比，感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后来，陈涉这只鸿鹄领着一群燕雀般的戍卒，发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开启了以斗争反抗压迫的先河。一代伟人毛主席，也曾注意到麻雀，先是将之列入“四害”，号召大家消灭它，后来又为麻雀平反。害鸟和益鸟的反转，让麻雀成为国民皆知的“名”鸟，还体现出共产党人实事求是的态度，和有错就改的品格。所以，麻雀入过哲人的眼，被先行者看不起，让伟人爱恨交加。而它又是我们身边常见的鸟儿，看上去宠辱不惊，不见一点傲娇样儿。

群聚群武飞畏行，饮啄惊鸣顾无已。

多虞多事足机张，独宿蓬蒿信为美。

—宋·曹勋《黄雀》

大人和孩子，对麻雀态度迥异。大人对它恨之入骨，总觉得它们会抢粮食吃，只恨不能把它灭绝。一看到它们，就大声轰赶。平时还用“像麻雀子”，来形容我们小孩子吵闹。听那口气，不像什么好话！当时村里有一位“名人”—王老先生，一个老中医学徒兼赤脚医生。他常拿麻雀下酒，大人绘声绘色地谈起这事儿，满是快意劲儿，似乎老先生在干一件除暴安良的大事儿。我们小孩子只是好奇，大抵是当故事听，觉得麻雀能吃，是不可思议的事儿。“麻雀那么小，有肉吗？怎么烹制？油炸，红烧还是清炖？”于是，王老先生在我们心里更有威慑力了。难怪在他面前，我们都不敢哭呢！原来他吃麻雀啊！

在我们眼里，吃麻雀的的确确是了不起的事情。麻雀天天在身边出入，我们却从未见过有人吃它！倘若能吃，以当时肉类的稀罕劲儿，大人早把它逮了加餐了，还能让它活蹦乱跳的？没看见兔子野鸡都快不见影儿，刺猬和蛇也屡屡被摆上桌子！物资匮乏的年代，有一口荤腥，谁还管什么“三有动物”？（现在这类事当然是禁止的。要提倡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我们和麻雀亦敌亦友，亲近而不偏爱。高兴时，学麻雀叫、给它扔吃的，偷偷地接近它，很有耐心地观察它。碰上烦躁时，就会拿石头砸，或是用竹杆撵。掏麻雀窝时，我们也毫不手软。

梅花喜见一枝横，瓦雀连声报晓晴。

三日泥穿东郭履，六年人住楚江城。

—明·孙伟《元日 其一》

麻雀是留鸟，一年四季在我们身边出没。即使大冬天，也常看见它们在草堆上找吃的！遇上寒潮或大雪，草堆附近偶尔可以看见冻死的麻雀，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把它当作“哆啰啰”的寒号鸟。

麻雀自然不是“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的寒号鸟。实际上，麻雀很擅长垒窝，麻雀窝看起来就觉得暖和。

小孩子总想养鸟，我们那时也是。这愿望对现在的孩子来说再简单不过，家长会带他或替他去花鸟市场、买些鹦鹉画眉之类。但对那时的我们来说，这就是奢望，父母可不会“惯”着我们。我们也压根不会跟家长提这一茬，提了也白提，说不定要挨揍。小鸡崽是我们能接触到的小“鸟”。我们就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把小鸡从鸡妈妈身边抱走，看小鸡叽叽喳喳地乱撞，也看母鸡焦急地叫唤。然后我们就被大人拎着耳朵训话：人手的温度高，会把小鸡“热”死（体温失衡）。再碰小鸡，小心挨揍！

小鸡不让碰，我们打上了麻雀的主意。正好，除了冬季外，麻雀几乎都在繁殖。因此，在乡下的灌木中、矮树上、或是石缝墙洞里，麻雀窝随处可见。它们筑巢快速而实用，夫妻俩齐心协力，五六天就建好一个雀巢。那些隐藏在洞里的鸟巢自不必说。就说那些显露在外的鸟巢吧，外形呈为球形或椭圆形，乍一看很粗糙，其实粗中有细。你亲眼看见麻雀在鸟巢出入却看不见鸟巢出口。为了养鸟，我们曾破坏过麻雀巢，见识过新出生的幼鸟，全身赤裸无羽，未睁眼。这可以看出麻雀巢的保暖效果。麻雀父母为了保护幼鸟，精心打造了隐蔽而舒适的育婴房，侧面开口，有盖。以枯草、茎叶、须根、破布等为外墙，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来麻痹对手，以绒毛、兽毛、羽毛等作内垫，温暖舒适，从而保证它们一年绝大多数时间都可以繁殖。

野田黄雀自为群，山叟相过话旧闻。

夜半饭牛呼妇起，明朝种树是春分。

—清·宋琬《春日田家》

麻雀，是雀科麻雀属30余种小型鸟类的统称，一般上体呈棕、黑色的斑杂状，因而俗称麻雀，分为树麻雀（10种）、黑顶麻雀（3种）、家麻雀（13种）和山麻雀（4种）四大类。

麻雀为杂食性鸟类，平时以杂草种子为食，庄稼成熟时也吃谷物，育雏则以鳞翅目害虫为主。它们栖息于居民点和田野附近，白天四处觅食，喜欢在灌木丛及地面间跳跃前进，不耐远飞，鸣声喧噪。

麻雀喜欢群居，总是呼朋引伴的，极少看见麻雀离群索居，除繁殖、育雏阶段外。让麻雀悖离它的日常习惯，这是母爱的伟大之处。电线上沉默的一排，树梢上叽叽喳喳的一群，是我们最常见的场景。有时我们还看见数百只乃至数千只麻雀，黑压压地从空中飞过，学术上称为雀泛。

麻雀繁衍力强，每年至少可繁殖2窝，每窝产卵4-6枚。孵化期11-12天。雏鸟全身裸露。雌雄轮流孵卵，共同喂养，大约15-16天后，幼鸟即可出飞离巢。

即使雀巢很暖和，但麻雀冻死的现象屡见不鲜，原因是麻雀窝只用于育雏，并不会作为麻雀的日常居所，这也侧面反映出母爱的伟大。

虽则庄子以为麻雀比不上鲲鹏，陈胜认为麻雀不了解鸿鹄，但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形容事物虽小内容齐全，是说不能小看麻雀。实际上，早在殷商时期，“雀”已出现在甲骨文上，这充分说明“雀”的重要，它是先民最早创造文字来记载的事物之一，其后金文、小篆、隶书、楷书等一路沿袭，一脉相承。

长夏村墟风日清，檐牙燕雀已生成。

蝶衣晒粉花枝舞，蛛网添丝屋角晴。

落落疏帘邀月影，嘈嘈虚枕纳溪声。

久斑两鬓如霜雪，直欲渔樵过此生。

—宋·张耒《夏日三首 其一》

“雀”很神奇，古说秋天入水变成“蛤”。雀，古同“爵”，即麻雀。罗愿《尔雅翼》说：雀之字通于爵。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雀，今俗云麻雀者是也。其色褐，其鸣节节足足。礼器象之曰爵。爵与雀同音，后人因书小鸟之字为爵矣。古籍上的这一传说，大概有“雀”和“爵”两种，实则一矣。《夏小正》曰：九月，雀入于海为蛤。《礼记·月令》亦曰：季秋之月，爵入大水为蛤。元代陈澔《礼记集说》注曰：爵为蛤，飞物化为潜物也。《逸周书》云：寒露又五日，爵入大水化为蛤。爵不入大水，失时之极。《述异记》亦云：淮水中，黄雀至秋化为蛤，春复为黄雀。唐代周蒙《续古今注》曰：九月雀入水，不则多淫佚。

要理解古人描述的“雀”变化，首先可以联系《庄子·逍遥游》。其中，“鲲鹏”即为鱼变鸟，“斥鷃”即麻雀，是与鲲鹏相比较的对象。相通事物之间，才好比较，因此，古人对“雀”的这种认识，并非全无依据。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陈涉为何拿燕雀和鸿鹄相比？罗愿《尔雅翼》曰：崔豹《古今注》亦云：‘雀一名嘉宾，其所入之水，盖淮水。’故赵简子云：‘雀入淮为蛤，雉入于淮则为蜃。’盖二物皆化于淮水中。故江以鸿止，而鸿从之。淮以雀化，而雀从焉。罗愿还说：蜃，大蛤也。冬月雉入水所化。盖雀入淮为蛤，雉入海为蜃。比雀所化为大，故称大蛤也。以此看来，“鸿”和“雀”，皆在天为鸟，入水为贝，可以蜕变成另一种神奇的生物。“鸿”为大贝，“雀”为小贝。陈胜自信可以“富且贵”，变成神圣之“蜃”，故以“鸿鹄”自喻。鸿雀之别，不在眼前，在乎入水之后！

雀，还与酒器“爵”相关。《说文解字》曰：爵，礼器也。象雀之形，中有鬯（chàng）酒，又持之也。所以饮。器象雀者，取其鸣节节足足也。罗愿《尔雅翼》从其说，并补充曰：雀之字通于爵，古作爵。陆佃《埤雅》说：先儒图礼以为，爵，漆赤中，其下刻为雀形。盖爵之制，其上如斛，下为雀形。“爵”与“雀”通，一是“爵”外形像雀，二是取劝诫之义。

“爵”为何外形取“雀”之形？这要从“雀”性说起。古人认为，雀性“淫佚”，师旷《禽经》曰：雀交不一，雉交不再。陆佃《埤雅》也说，“雀，物之淫者”，“雀，固物之淫者也”，“雀四时有子”。“雀”和酒是怎么联系在一起呢？周蒙《续古今注》曰：九月雀入水，不则多淫佚。陆佃引之并阐发说，“酒善使人淫佚，故一升曰爵。爵所以戒也，亦取其鸣节足，所以戒荒淫之饮。舟以戒沉湎，爵以戒淫佚，其义一也”。饮酒要注意节制，古人以爵为戒，是以“淫”止饮，以音止饮。我们现在喝酒，要记住“爵”，这种原始酒器的寓意。

除“爵”外，麻雀还有嘉宾，瓦雀，宾雀，黄雀等称呼。现在人认为麻雀吵闹，古人并不这样认为，除了雀之本义“小鸟依人”之外，古人还称之为“嘉宾”、“宾雀”、以示褒扬。晋代崔豹《古今注》云：雀一名嘉宾，言常栖集人家，如宾客也。罗愿《尔雅翼》云：雀，小隹，依人以居。其小者黄口贪食，易捕。老者黠，难取。号为宾雀。《淮南子》云：季秋后雁来，宾雀入大水为蛤。许叔重（许慎）释之曰：宾雀者，老雀也。栖宿人家堂宇之间，如宾客。李时珍《本草纲目》曰：雀，短尾小鸟也。栖宿檐瓦之间，驯近阶除之际，如宾客然，故曰瓦雀、宾雀，又谓之嘉宾也。俗呼老而斑者为麻雀，小而黄口者为黄雀。罗愿说麻雀幼鸟嘴巴呈黄色，容易被捕捉。李时珍直说“小而黄口者为黄雀”，都似在解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则成语最初出自《庄子·山木》，后被刘向《说苑》衍生，就成为我们常听到的寓言故事，是说算计别人时，却不知有人跟着在算计他。

麻雀，古人说它很神奇，可以变成其它生物；说它淫轶，而用它来戒淫轶。古人形容麻雀是依人小鸟和嘉宾；现代人觉得麻雀吵闹。即便现在，还有不少人觉得麻雀是害多益少的鸟类。屠格涅夫写过麻雀，老舍也写过麻雀，他们不忍心伤害麻雀的弦外之音，是人们对麻雀的偏见。很庆幸，有这些文章，在传递爱心的同时，也让麻雀受到孩子们的喜爱！对我来说，麻雀是我的童年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