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州酉水渔场知青小记

恒河沙

2023年4月3日湘西州渔场知青五十周年聚会，编了一本相册，并且每人都留下一段感言，我写了一首七律《知青聚会感怀》：

近乡情怯老桥边，

别梦依稀忆当年。

披星戴月银锄落，

拦河围堰铁肩担。

酉水汤汤绿半岛，

长堤迤迤接云天。

闲弄夕阳垂晚钓，

除却浮名枕书眠。

酉水河保靖河段现有四座大桥，最早的那座我们把它叫做老桥，刚进州渔场的时候，这座桥还没修好，场部也没有建成，我们215名知青编成一个知青连，只好住在城郊一个叫庙湾儿的地方，那里有两个大仓库，做成了宿舍。开始知青们都在城郊黄泥巷修渔塘，有时去渔场总部开会或分配任务，要从龙马嘴渡口乘船过去，那里有车渡，也有民渡，过河后要走七八里路，才能到达渔场总部。车渡有一条长长的大钢缆，横过酉水河，连接着渡船。上面可以同时承载3辆大卡车。船工用有凹槽的大木棒嵌在钢缆上，踏着整齐的步子，喊着嗨嗨声，朝船行的反方向拉动。钢缆在滑轮上滑动，车船很快就渡过河去。车渡是禁止老百姓过往的，坐民渡好像每人5分钱一次。我们有时候为了赶时间会帮着车船上船工拉渡，陪个笑脸，说点好话则可以坐车渡尽快赶到对岸。

老桥修好时，场部的宿舍也修好了。老桥把保靖县城和湘西州酉水渔场连接起来。大约73年年底我们搬到了场部新宿舍。场部建在保靖酉水河畔龙溪乡竹子坪村。这是个很美的地方。酉水河也叫酉溪，北源出自湖北，南源出自贵州，两江在保靖江口相会，一路奔腾咆哮经过保靖县城，在竹子坪村转了一几乎360度的大湾，把竹子坪围成了半岛，然后向东流去。目尽处是保靖钟灵宝塔山，山上建有七层宝塔，我还清楚地记得宝塔石门两边有一副对联，对得好，意境尤佳：

千里蜿蜒迴地脉，七层突兀锁江心。

这座老桥承载了我们多少酸甜苦辣和梦想。这次聚会老知青们来到老桥边，感慨万千。“近乡情怯老桥边”是从唐代诗人宋之问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诗中化来的，我当时没有读懂这首诗，以为情怯就是惶恐，就是胆怯，其实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的感受是不同的。这次五十周年聚会有的知青通宵达旦，促膝交谈；有的知青多年不见，相拥而泣；有的知青因故不能参加聚会，看了发的视频掩面痛哭；有的知青在聚会时因过度激动而生病住院……这种情感可谓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我们的宿舍就建在半岛的东边，沿山呈阶梯状修建了三排砖石结构的宿舍，每排有十间房，每间摆五张高低床，留有一处空间，可摆放杂物。最上面一排住男知青，中间一排住女知青，下面一排住场部职工和民工。场部建在知青宿舍南侧的一个小山岗上，场部领导及医务室的医务人员就住在那里。我记不起当时有多少知青和干部职工，按每间十人计，估摸着知青场有300多人。宿舍与场部中间是大礼堂也是食堂，可供聚会，演出和用餐。礼堂外建有简易篮球场，每到晚饭后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爱好文艺的在大礼堂排练节目，各工程队则经常在球场举行篮球比赛。后来组建了州渔场文艺宣传队和州渔场男女篮球代表队，多次在州县文艺汇演和比赛中获奖。

当年在州渔场的主要任务是拦河，筑堤，修围堰。其时酉水河下游正在修建凤滩巨型水电站，电站建成后，从凤滩到保靖就是一个巨大的水库。我们要抢在电站建成前，在竹子坪半岛北侧沿河筑起两千米长堤，在堤内建设数口大鱼塘，培育最优质的鱼苗，然后放入水库饲养。建成以后知青渔场的任务就是每天在酉水河里驾着汽艇喂鱼，收获季节用大型机械捕鱼，可以远销四面八方，还可以供应北京，让毛主席吃上我们养的鱼。这个愿景规划让每个知青热血沸腾，对未来充满着好奇和向往。

州渔场的场长叫王景新，五十多岁样子，打过日本鬼子，参加过辽沈平津战役，南下剿匪后留在湘西工作，后来从州农业局下到州渔场当场长，战争年代给他留下了一身伤病，也留下了老革命的传统作风。他做报告的时候操着一口山东话，有时说着说着会突然站起来往后台走去，过一会急匆匆地走回讲台又做报告，我们都不会觉得奇怪，知道那是战争年代留给他尿急的创伤。他和知青同吃同住同劳动，早餐时他一手抓着两个大馒头，一只手端着一碗滚烫的稀饭，只听滋溜一声稀饭下去了一大半，几口吃完馒头，然后去大坝巡视。他明确提出“三不挖，四不挑”：不准挖“神仙土”，不准挖湿泥土，不准挖腐泥土；不挑大块土，不挑沙泥土，不挑竹鞭草根土，不挑石块瓦砾土。他常常在大坝上挑出瓦砾，竹鞭，草根，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坝质量是百年大计。记得一号坝合龙的时候，他激动得像年轻人一样呼喊着：“给上级发电报，发电报，吃红烧肉，吃红烧肉”！

那时场部把原知青连改编为六个队，其中三个工程队，一个养殖队，一个机修班，一个炊事班。队长班长均由知青选举，场部任命产生。还从场部干部、职工中抽调老党员、积极分子担任工程队指导员。

我们常常开展劳动竞赛，规定每个工程队每人每天完成三方定额就可以休息。劳动竞赛激发了极大的劳动热情，油印的《渔场战报》、工地黑板报、各工程队的墙报办得热火朝天，广播室随时播放催人奋进的革命歌曲和表扬稿件，播报着各工程队的施工进度。挖土的，挑土的，汗流浃背，奔跑如梭；打夯声、脚步声、吆喝声、广播声震撼山谷，响彻云霄。

每个工程队为保质保量完成任务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时为了赶任务，常常天不亮就乘着星光赶往工地挖土，为了加快进度，常常挖“神仙土”，先把土壁的四周挖空，然后人站在顶上用大木棍一撬，二三十立方米的大土块轰然坍塌，省时省力功效大。场部曾请了一部分民工，也用此法挖土，有一次“神仙土”倒下压到一个年轻姑娘，老浆迸裂，当场死去。此后场部禁止挖“神仙土”。

哪个工程队完成任务后就会站在大坝高呼：搞定额啰～～搞定额啰～～。然后一身泥一身汗，像泥猴子一样从未完工的工程队身边走过，雄赳赳的，宣示着他们胜利和骄傲。

寒来暑往，每到夏天，收工后知青们就会跳到酉水河里一泡，洗去一身的汗臭和疲劳。

到了冬天洗澡成了最大的难题，身强力壮的知青们还没下水，鸡皮疙瘩骤起，牙巴骨打颤，体弱者不敢下河，女知青更是望洋兴叹。也有大胆的女知青在下雪天提着桶子躲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擦拭身体或洗衣服。

男知青们洗澡前先在岸上蹦跶几遍，然后往河里猛的一蹲，站起来赶快打肥皂，再往河里一蹲，哈着气就赶快上岸，我们把它叫做“两蹲式洗澡”。后来我们发明了“火锅式洗澡”，不知道是谁找来了一口大铁锅，知青们如获至宝，在宿舍当头空坪里露天架上铁锅，烧上一大锅热水，派一人放哨，防止女知青路过，其他几人围着铁锅用瓢打水轮流洗澡。一天放哨的内急，离开哨位，恰巧有女知青路过，及到近处，全身赤裸的男知青们才发现情况不对，急得闪电般蹲下身子，大叫：有人洗澡！女生们吓得掩面而逃。那个哨兵后来被大家狠狠地揍了一顿。

在记忆中最深的是饥饿，当时每个人每个月四十三斤粮，这个定量不算低，但是因为当时劳动量大，没有油水，常常饥饿难耐。我们每餐吃八两米（两砵）是家常便饭。白菜萝卜是当家菜，每个月可以吃上一两顿肉，每人一勺肉，偶尔勺内盛有一块大肉，炊事员总是要抖抖瓢，看着大块肉滚回到锅里，心里骂着娘，眼里满含着最深的失望。有个知青平时性格十分羞涩，但出工非常积极努力，青杠树扁担曾挑断了7根，餐餐八两米饭不够，时刻饿兮兮的。有一次开联欢晚会，有知青和他打赌，如果敢上台表演节目，给他两斤饭票，这个知青二话没说走上台唱了一首《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刚上台时看到下面黑压压一片，不敢面对观众，他转过头去唱，屁股对到台下，观众有人认为不礼貌，喊“滚下去，滚下去”，他回头看了一眼，继续演唱，最后搞得两斤饭票。

场部养了几头大水牛，有时用来耕耙渔塘，其中那头最大的大水牯，跑到我们宿舍后面吃青草。我们男知青宿舍后面靠山边摆有两排木桶，男知青用来小便。这头水牛把两桶尿喝得干干净净，肚子胀得圆滚滚的，大家十分清楚，牛喝了那么多尿肯定会死掉，但是没人阻止也没有向场部报告，希望它快点死去。果然一会儿它口吐白沫倒地而亡，知青们吃了三天牛肉。现在想来很不应该，内心自责，但在饥饿面前良知无存，正如古人说的“饥寒起盗心”，当时我们实在太想吃肉了。

回到这片故土，想起那段知青生活，往事历历在目。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怎么老得这么快，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都是奔七的人啦。年轻的时候谁没有妄念丛生的冲动，为文必求气象峥嵘，五色绚烂；从伍就想驰骋疆场，指挥千军万马。人到晚年，渐老渐熟，洗去铅华、抛却功名，闲来晒晒太阳，钓钓鱼，读读书，唱唱歌、跳跳舞，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水，平平淡淡，人生有滋有味。我们当年修建的千米长堤现在依然巍然屹立在酉水河畔，与酉水二桥连接起来，将保靖县城由原来的1..5平方公里扩大到现在的20多平方公里。竹子坪半岛也变成现在国家级酉溪湿地公园，五十年后它依然是最美的地方。

我想用这次聚会文艺联欢晚会上开篇写下的一段朗诵词作为小记的结尾：

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

一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215名莘莘学子，

离开校园，辞别父母，奔赴农村。在酉水河畔，在竹子坪半岛，

留下了我们辛勤劳作的身影！

一担一锄筑就千米长堤，

一夯一锤修建万亩渔苗基地，

朝夕相处，肩负重任，砥砺前行。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州渔场知青。

我们这一辈，

生命有涯而无悔，

青春无价而永恒。

我们这一辈，

成败得失，让历史评说，生活将一路前行。

我们这一辈，

青春的梦想，化为青山，融入酉水，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

2023年5月21日

注：以上照片张保军、徐念生、王鲁湘等朋友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