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

沙砾

问“何处自在”？莫道“何处不自在”。 ——『自在』 「自在」难得。常见人的紧张，焦虑，攀比，虚荣，却难见一种清澈，一种舒展，一种自在……记得一位设计师说，“我们都生活在缝隙之中。”在时代的缝隙，生活的缝隙里，我们早已将自己弯折成必要的姿势。日复一日，匆匆碌碌，你追我赶，何处得自在呢？“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实在是一种美丽的勇气。 ‖ 难得自在 那天闲来无事，捧一本书窝进了沙发里。午后的风挟着蔷薇的香穿过珠帘，溜进屋来，光影流转间，抬眼见窗外榴花开得正好。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是梦是醒；又有一瞬间的清明，觉自己如一叶轻舟，自在悠游。我感知到那一刻，并不是某一种可预期的快乐——比如买到一样喜欢的小物，吃到一餐可心的美食，或者去到一个好玩的地方打卡——每个人都知道怎样让自己获得这样的快乐：可以制造它，期待它，迎接它，直到带着留恋的心情告别它……但是那一刻是不期然到来的，或许是正好的风，正好的花，遇到了正好的心情和正好的下午。它不需要我去意识什么，抓取什么，等待什么，告别什么。似乎在时间的无涯之中，过于与未来都成为了远方的风景，只有“此刻”在眼前流动。 心中是久违的自在与舒畅，是一种绵长的淡淡的欢喜，是生动的活着。真好。时间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很久以前，铺一面席子，跟麦子一起躺在房顶上，看一片云漂游，看天光如渐浓的墨色一般暗淡下来，看天边升起一颗明亮的星星……那时候心性本然，见山是山，没有挂碍忧惧，是无知无识的圆融。只是在慢慢走向生活的深海之后，便常常被不知何处的来风裹挟、雕琢着，生命中所背负的不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已极少像一株植物一样自在地舒展在阳光下了。于是，更觉那一刻的「自在」是如此难得，像是灵性照临的瞬间，退散了重重迷雾，再入“见山是山”的境地。 ‖ 何处自在 散步时遇到一棵楮桃树，生长在一座废弃房子靠近屋檐处的墙缝里。虽知道这树生命力强，但见一棵如此俊逸潇洒、果实累累，且赫然出于高墙之中，还是有些惊异的。想着大约是某只鸟雀偶然留下了未消化的种子，又刚好落下一点雨水，这种子便抓住寸土之地发了芽，长得轰轰烈烈。 在农人眼里，楮桃树最是无用的：树身歪斜不成材，当柴烧也不旺火；开的花是绿色穗子一般，没什么可看；果实成熟时，虽有些酸甜滋味，但口感粗糙、不易采摘，又常会招惹些虫儿鸟儿们，惹人生厌。所以人们对它向来是不留情的，稍有妨碍便会被砍伐。它们也只好生长在这野路荒滩、土墙砖缝里。但，或许也正是因为不必背负“成为什么”的命运，它反而比桃树、杏树多了几分自如的姿态——不必被修剪枝条，不必被嫁接授粉，也不需要谁来灌溉施肥。当然，更不用跟谁争妍媲美。它只需要活着。开花，不为谁而开花；结果，也不为谁而结果。活着，只为活着而活着。桃树笑它被冷落，殊不知它正享受这份不用取悦于谁的自在。 原来，自在并不在那高屋宏宇、肥田沃土之中。世人常追逐生命的灿烂华丽，追求名利加身，可是所求也是所困，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生命却总得不到从容与安顿。恰似“心为形役，尘世马牛；身被名牵，樊笼鸡鹜。”所以老子讲，“为道日损。”向外求取无穷尽，徒生无穷烦恼；向内行却有无尽风景，走出物的束缚，便看到简单清明的美。“回也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就像那株楮桃树，只能居于墙缝之间，却无有无不有，无用是大用，无所求而得自在圆满。 ‖ 照顾自己的心 林清玄有一次在庙里看见一个读书的老人。老人的姿势很随意，“穿着一件黑色的毛大衣，斜依在一个檀木椅子上，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挂在椅背上。”老人的神情很清明，“似笑非笑，似愁非愁，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平静”。林清玄看了许久，忍不住将书借过来。发现老人读的是一本白话文版的《心经》。他随手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写着， “观自在菩萨：自在，是自由自在。观自在，是自己照顾自己的心，觉得自在得很。一个人的真性，本来清净明亮的很，只因妄念太多，把真性遮盖住了，所以真性里头的智慧光，就显不出来了。” 观自在，原是自己照顾自己的心，光是读来，就让人感到一种温柔与安定了。那老人懂得照顾自己的心，所以读经也如读闲书，自在而已。庄子懂得照顾自己的心，所以当楚王派人来请他出山做官时，他以一只被供奉于庙堂之上的乌龟作比，“请问，这只龟是宁愿死去留下一堆骨骸被人尊敬呢，还是愿意拖着尾巴活在烂泥里呢?”来使了然，黯然而去。陶渊明懂得照顾自己的心，所以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照顾自己的心，是葆有生命中的真性，不困于世俗规矩之中，不陷于横流物欲之中，不让自己变得像机器一样，失去生命的弹性。照顾自己的心，也是找到人生的安顿，“定云止水中，有鸢飞鱼跃的景象；风狂雨骤处，有波恬浪静的风光。”于是，生命忽然进入美的境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在心中有了天地，在缝隙之中也如在广厦，自在无虞。于是，问“何处自在？”莫道，“何处不自在？” 砂砾 2023年5月23日 姑苏城闲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