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场 一 碗 散 啤 给 我 造 蒙 圈 的 婚 宴

张春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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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次喝啤酒那年，我23，在同学婚礼喜宴上。

同学们分别几年，经历了广阔天地练红心。见面，要不就吹，要不就装，第三种人，很容易成为视而不见的空气、烟消云散无影无踪。我必须得吹呀，况且，咱班几个美女，肯定争奇斗艳莅临现场啊。别人问，喝过啤酒吗，我说，喝过没？清汤寡水，我都喝够够地了！后边的“够”特意拉长声，说成了“沟”，啥意思？慢慢核计去吧。

以为稀拉咣汤的啤酒，还能咋的，农村高粱蒙子咱造量过，酒精考验，有知青岁月“闷倒驴”垫底儿，啥酒都能对付。结果，结果当场打脸，大嘴巴子啪啪左右开弓，丢人丢大发了。啤酒一路进去，双轨出来，顺俩鼻孔冒白沫，井喷似的双龙出海，差点干棚顶上去，那场面，云蒸霞蔚，蔚为壮观，观为叹止，啊呵，叹为观止！方圆五桌，人唰全熏没影儿。不少同学也第一次喝啤酒，人家酒酣耳热手舞足蹈，男女生筷子敲着碗边联欢，我倒好，盔歪甲斜、狼狈不堪、一败涂地。

当时婚宴一派欢庆喧嚣，装啤酒的粗瓷大碗摆在面前，浮溜浮溜快漾出来了，消散的泡沫下是橙黄色液体，有点混浊，还有点温度。我屏住呼吸一闻，啥味儿呀？酸菜缸沤工夫长了？不对！是馊味儿还是骚味儿，说不上来，咱也不能承认头回喝啤酒哇。突然，想到下乡，青年点旁漏风的牲口圈，对！准确，就是菊花青骒马哗哗撒尿，泡沫气味色泽一点不差！用老乡的话说，“色宅”不差。

大脑思维自我修复，快速纠偏，别东拉西扯想些没用的啊？这可是啤酒，啤酒哇！珍贵的稀罕物，年节假日凭票供应的！可脑子里像有个怪物，这家伙生拉硬拽，执拗的把思维往马厩里拉。婚宴欢庆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有人劝，喝呀，喝啤酒哇！散啤！新鲜散啤酒哇！一片熙攘声浪中，大脑继续浮想联翩；泥泞里挣扎的菊花青，被保管员狠抽一鞭子，艰难疲惫站起，岔开后腿，水管子失控般哗哗撒尿，下边浇出圆形水窝，像粗瓷大碗，一股混合青草的酸味儿四处弥漫。

熔断机制，野蛮切换！不能任由思维的野马脱缰狂奔。在阵阵催促声中，我端酒碗站起，拇指掐住碗边，食指抠紧碗底。酒洒了一手，明知不是马尿，还是连忙放下，使劲甩甩擦净。我低头轻抿一口，旁边高呼，干了！干了，干杯！呐喊助威声中，我仰脖一饮而尽！吧嗒吧嗒嘴，咦？挺好哇！涩、微苦，汽水儿似的，有点劲儿往上顶，刚才脑海的阴霾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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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一把毛茸茸嘴角啤酒沫，没来得及赞叹“忒赶劲儿啦”。瞬间觉得脑袋膨胀，还伴随一阵嗡嗡响声，像男女澡堂子排风扇绑头顶了，俩风扇正反转儿打着架。肚子也隐隐作痛，似乎有群人蹦高往上窜，挥舞手臂上街游行，那稚嫩的小胃，可怜巴巴抵挡不住，战战兢兢打怵。一定是刚才狼吞虎咽，花生米没咀嚼，纯肉香肠没咬透，还有烧鸡、红烧鱼、靠大虾、樱桃肉、扣肘子、四喜丸子都是囫囵吞枣，匆忙挤进去了，此时，它们咕咕丘丘哼着小曲唱着歌，打家劫舍，登梯上房，准备武装暴动。关键是最后的啤酒，那碗散啤酒，游龙戏凤般扭动腰肢兴风作浪，拐弯抹角左右穿梭，它们结成战略联盟，呼喊口号，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诶呦，这个难受劲儿。

也怨我，清早滴水未进，饥肠辘辘腹内空空 ，让不法分子有了可乘之机。脸颊越来越烫，脑袋越来越晕，一阵阵恶心，腹内翻江倒海。这时，枝头摇曳，一股轻风袭来，这该死的微风！像最后一根稻草，痒嗖嗖在脸上抚过，完了，完了！说时迟那时快，义军成功突围，潮水般呼啸涌向堤坝，软弱的喉头不堪一击，连报信都来不及，喔嗡一声，稀里哗啦倾囊喷出。

醉眼朦胧中，见影影绰绰人头攒动，像邻居王姥姥连体人物剪纸，手拉手围一圈，有鼻子有眼没表情。逆光中，围成大圆圈来回晃动，我在人群中间，像被缴械投降的俘虏，颓唐疲惫的高举双手，嘴里还嘟嘟囔囔，“你背走，我掩护”！向前一扑，旁边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抻我一把，要不然我肯定五体投地，扑向那滩五红大绿的汤汤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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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这天，我起来挺早，打肥皂洗脸，顺便把脖子搓一圈，捎带把耳朵抠干净，套上那件蓝白相间特显精神的海魂衫，镜前一看，紧绷的前胸挺有块儿。兴许能遇到咱班班花，不知她有对象没？顾不上吃饭，一溜烟狂奔，赶赴婚礼现场。

红日东升，曙光初照。一排排红楼尖顶，像镀了层璀璨金膜，亮堂堂的阳光，铺满楼房宽阔的庭院。有人家早起劈柴做饭，几缕乳白色炊烟，缥缥缈缈，从红楼缝隙挤出，像流淌在朱赭岩石的小溪，汇入天际淡青色云朵里。

现场忙忙碌碌，不少人整理桌椅板凳，把桌椅高矮合并同类项。楼门前搭起了棚子，墨绿色苫布从楼头抻到楼尾，三个楼口挡得溜严。楼前所有的粗树干，晾衣杆，车棚柱，连电线杆子墙犄角，都是苫布的支撑点，苫布棚子离地有两米高，微风之中呼扇呼扇。这种超标规格苫布，上边印着编号，是北跑道苫飞机的，一般地方根本淘换不着。

靠苫布堵头不远，露天支两口大锅，锅底炉火正旺，风机呼呼轰鸣。挨肩苫布棚里，是刚卸下的门板，拼成乒乓球案子，门板高矮不平胖瘦不等，大窟窿套小眼子，上边胡写乱画，有某某大王八谁谁到此一游。

最显眼的是猪头，案板上的二师兄也不割发代首了，检阅三军似的，大脑袋支愣着耳朵戳那儿。远看像神秘微笑的蒙娜丽莎，近瞅似面目狰狞的凶神恶煞，啥也别说了，滚烫的洗澡水已哗哗烧开，早进城晚进城早晚都进城，就差往里跳了。

门板上不少红白相间的生猪活禽，有田义的鸡、包道的鸭、郭七的鱼、还有法库的牛肉、内蒙的羊腿。楼门口，接出两根黑胶皮管子，自来水哗哗的流入水盆，再淌到排水沟。全楼的长辈女性全员出动，有端着盆的，一摞一摞的盆，有抱着碗的，一摞一摞的碗，洗衣盆、洗脚盆、洗脸盆、铁桶、塑料桶，所有的锅碗瓢盆都搬了出来。门板案子上，各种盆里桶里缸里泡着黑木耳，黄柿子，紫茄子 ，嘎拉白，绿蒜苔和各种时令蔬菜。

油锅里滋滋冒着青烟，所有的菜肴，不管萝卜白菜土豆地瓜，分门别类，排好队形，蜿蜒曲折，宛如蛇阵，能过油过油，不能过油的，创作条件也要过一遍油，仿佛经过炮火连天的战斗洗礼，出锅后，油光锃亮身价倍增。油锅里，一会儿浓烟滚滚噼里啪啦，一会儿火光四溅叮叮当当。这场景，配上唱段就是战争大片，绝对有画面感，像《英雄儿女》王芳战地宣传，“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两边红楼的人，从三楼窗口探出瞭望，看不出个子午卯酉，只好隔着苫布侧耳倾听，免费享受人间烟火味儿。

厨师忙疯了，手舞足蹈，恨不得变成八爪鱼。还抽空接受致敬，递来的香烟左耳一个，右耳一个，嘴角还叼着，累得汗珠子摔八瓣儿，掉油锅里噼里啪啦，仍挥汗如雨烟熏火燎中忙碌。这是二食堂请来的大厨，后边还排着两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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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父亲喜气洋洋，胸带劳模红花，飞也似地从楼洞口窜出，一手举盒香烟，一手拿瓶啤酒，奔向烟气戆戆的大锅旁；大厨师傅辛苦了，再点根儿，大厨说不用不用。新郎父亲从腰间拽出个连链绳的瓶启子，不锈钢镀铬的小鹿，啪！起开啤酒；喝口酒，凉快凉快。瓶啤酒是给娘家特批的，一箱24瓶。

远处一声呐喊，人们纷纷躲闪。一辆改制的三驴蹦子，咚咚冒着黑烟，往苫布棚里倒车，开车的司机扭头吆喝；没事儿的人，靠边儿！人们连忙站起，紧贴房根靠墙，互相督促着，靠边靠边儿，酒来了！散啤酒来了！司机脾气大，脚踩一块铁，到那都是且（客），何况人家还是拉啤酒来的。三驴蹦子车厢有办公桌大，上边戳个蓝色塑料桶，一人多高，桶口有点收，带螺纹的，桶身鼓凸一排英文字母，有明白的，写的是化工原料。桶边站俩人扶着，脾气跟司机一样吆喝；有点眼力见儿！说你呢！跳下车，胜利凯旋般指挥，来呀，都伸把手，把酒卸下来。

散啤酒，是婚礼喜宴的中流砥柱，定海神针，灵魂之水！这东西，关键多少钱买不来呀！红光满面的同学他爸站在高台阶上，眺望远方，踌躇满志。菜肴丰盛，啤酒管够，新娘子一进门，就万事大吉了！他得意洋洋接受邻居们顶礼膜拜的目光，择菜妇人们啧啧称奇，人比人逮死，货比货逮扔啊，看人家老爷们儿，整车散啤酒拉回来，真有路子啊。

前方线报，新娘子已穿上皮鞋，即刻下楼了！哗啦一声，几个壮汉摩拳擦掌，抱着两纸箱小鞭儿二踢脚呲花麻雷窜天猴，戴上白线劳保手套，到房山头，呈八字形站好候场。新娘子家其实不远，直线距离千八百米，煤场西边，隔个大院就是，但不能直接来呀，重要地标走一趟，绕场一周，同欢迎群众见面吗！大楼、夜卖店、灯光球场、文化宫，自行车队必须绕一圈。

倒计时一个小时，新娘子队伍即可进入射程，哦，鞭炮射程。毛菜，开始陆续上，油炸花生米一盘，油炸虾片一盘，香肠粉肠双拼一盘，尖椒干豆腐一盘，地三鲜一盘，黄瓜拌粉丝一盆，没错，整整一盆。要说在家办酒席呀，就比食堂便宜，太实惠了那也，看那尖椒干豆腐，杠尖儿一大盘子，那粉丝拌黄瓜，上边摊着刻喜字的蛋卷，竟驾洗衣盆端上来了！酒，先倒上，白的管够！啤的，水舀子哗哗舀，二大碗全满上。后边热菜、硬菜暂时全部叫停，新娘来了再开始上。

有嘴馋猴急的，只能贴边动两筷子，尖椒干豆腐啥的钳巴点儿，绝不能破坏桌面整体造型。新郎他爸一会看表，一会看桌，心情矛盾复杂溢于言表，他希望高品质酒席得到街坊邻居的盛赞，又希望速战速决吃完赶紧滚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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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伴着弥漫硝烟，给喜庆的婚礼拉开了序幕，迎亲大戏，三幕一场活剧，接盆、戴花、照相，在楼口台阶隆重上演。

自行车队伍进入现场，距门口十几米，新娘子从新郎车后座蹦下来，新郎把全链盒永久甩给旁人，俩人并肩前行，虽然是几步之遥，却是一对新人生活之旅的开始。新人穿着一样的蓝色纯毛华达尼料子西服，胸前佩戴鲜艳的红色绢花，羞涩的新娘子面若桃花，涂了淡淡的红嘴唇，在众人夹道欢迎中，缓步前行。新娘手捧红布包裹的搪瓷盆，恭敬向门口等候的公爹公婆鞠躬行礼，正式改口称呼爸爸妈妈，然后把红布包裹的搪瓷盆双手奉上，寓意日子如聚宝盆红红火火。公婆回礼赏赐红包，赠儿媳妇红包有惯例，大多是一百零一元，意思对新娘子钟意，取口彩百里挑一。当然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更好，但鲜有此类传闻。倒是听说有一份，给新娘子红包一百零八元，第二天人家啪甩回七块钱，嘎哈呀？逼上梁山啊！

新娘揣起红包，给婆婆戴花，公公错后半步，掩身老婆肩后，把主位让于夫人。新娘上前，把红绢花斜插于婆婆头顶，婆婆梳女篮五号头型，插花难有立锥之地，只好悬于耳侧。随后，咔咔照相，立此存照，留下永恒的瞬间。首先，两位新人合影，再新人和公婆四人合影，最后集体照，三姑六婆二叔四大爷同学老师邻居、老亲少友一拥而上，镜头黑压压一片，看不出个个数，赶上摄影师心情好，或许能多照两张。一个礼拜后，摄影师洗印几张名片大小的黑白照片。

接盆，戴花，照相三部曲过后，还有上楼看新房程序，但大多都略去。因为一般都是与公婆一起居住，或住对面小屋，还有住楼下简易偏厦，弹丸蜗居不看也罢。典礼仪式进入尾声，婚礼喜宴正式开始。娘家客在傧相导引下，气宇轩昂鱼贯而入。娘家客绝不能怠慢，而且读音要精准，娘家客读娘家且，说错了人家挑理。

娘家客上席了，桌上原有凉盘只配垫底儿。一般说法，管凉盘、蔬菜叫“毛菜”，鸡鸭鱼肉统称为“硬菜”，随着娘家客入席，硬菜仿佛从天而降，轮番轰炸，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清蒸鸡，扣肘子，红烧鱼，樱桃肉，溜三样，孜然羊肉，四喜丸子，立刻在桌面堆成丘陵之势。鞭炮硝烟弥漫尚未散去，与美酒佳肴的香气互相缠绵，加上工人老大哥机床油渍味道，农民伯伯土地庄稼味道，苫布棚子里百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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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忽听当当当三声大勺敲响，但只见，苫布尽头，炉火熊熊，红光闪耀。大厨高举火铲，朗声喝道；上～拔～丝～喽！镇店之宝，压桌之菜即将闪亮登场！苫棚里外一阵喧哗，拔丝，拔丝要上来了！人们猜测，拔丝土豆？拔丝地瓜？肯定不是拔丝苹果，苹果有点贵。传菜的一阵急急风，京剧武生上台似的，拔丝地瓜被端上来，桌上，十双眼睛追光灯般定位，眼瞅着颤巍巍鎏金山似的拔丝地瓜摆在桌中，二十根筷子不约而同齐刷刷怼向瓷盘。像磁铁似的，筷头子都粘盘子上了，有抻的、有撬的、有别的、有薅的、有拔的还有抠的。一个奶奶着急呀，恨铁不成钢教训孙子；站起来，告你站起来没听着哇？站凳子上，往高使劲抻啊！孙子振臂高举，满嘴粘着虾须子似的奶奶继续指挥；粘上了，赶紧蘸水呀，往水盆里攉拢！一根根银线般的糖丝，晶莹剔透，在阳光下，在春风里，在苫席棚，在人们充满喜悦的眸子里闪烁。

就是这个时刻，大家伸筷子众人划桨开大船的时刻，奶奶教诲孙子春蚕吐丝拔地瓜的时刻，我仰脖痛饮然后双龙出海嗷嗷喷酒的时刻，我竟断片儿了，后边的事儿彻底失忆。

断片失忆之前的一刹那，思维和行动是分裂的，心想的是，你背走伤病员，我掩护！谁背走？掩护谁？不知道，可能是新四军，也可能是交通员，大脑串片了。可行动是，双手高举往前一扑，幸亏旁边人伸手，拉了兄弟一把。想想，真是缘分啊！原以为，《南征北战》李军长死乞白癞呼救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都是闹着玩儿，这世上都是各扫门前雪各人顾各人睁只眼闭只眼，没想到，关键时刻真有人拉兄弟一把！拉我的是谁呀？她她她就是我心仪已久的班花！平时上课，我一看她就沁头，啥叫沁头？就是恨不得把脑袋塞裤裆里！根本不敢拿正眼瞅。在我一碗散啤入肚，奋不顾身扑向那滩呕吐物的时刻，她伸手拉我一把，而我，就势倒她怀中。（天打五雷轰发誓；当时真不知道是班花，不知道男女老少，以为是大树或电线杆子。）随弯就弯赖皮狗似的粘上了，她蜂蛰了一样赶紧甩脱，可烂泥扶不上墙，推出去就往下堆，她也只好半搀半扶，又时刻保持距离，警惕我无意识触碰敏感部位。

她就这样像搀着脑血栓后遗症的丈夫，一边隔着人群见证接盆戴花照相，一边保证旁边这位水裆尿裤的醉汉不至于出溜桌底下。事后我问她，是不是感觉我像打入匪窟的杨子荣，抬只脚踩凳上，一手掐腰一手端酒，咚咚咚仰脖一口全闷了，是不特潇洒，她说，潇洒没看出来，看你有点傻。你灌豆鼠子似的，嗓眼儿刚进去，鼻眼立刻喷出来，你是喝酒呢还是变戏法哇，我是不忍心眼瞅你趴在地上那滩狗屎上。她回家醒过神儿来，觉得，这傻小子还挺实惠，加上知根知底儿，就他得了。再以后，她释放个明确信号，说淘弄两张电影票，约我到南湖剧场看电影，脑炎穿刺也明白咋回事呀，赶紧的吧。电影院里，我就攥紧了她的手，攥住了就不撒开，小样，还跑了你了呢！这样，一来二去，她便屈尊下嫁了。有些事儿，真挺奇怪，似乎冥冥之中，我们就是患难夫妻。当天婚宴后边的事儿，都是她讲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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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进行到中午12点，娘家客必须全部撤出阵地，倒不是军工企业有啥战术要求，主要怕邻里邻居背后讲究，说娘家客没身抻，吃到晌午头也不走，真没见过啥，太下色癞了。所以领衔主演的老丈人，宁可回家再补一场酒席，也一定掐点儿率团撤退。凯旋要携战利品，回去还要向组织汇报，向按规矩没来参加婚礼的新娘母亲，汇报婚礼盛况。给娘家客通常带四样东西，民间所谓四彩礼，要三指宽的肋扇五花肉，一条黄花或者大王鱼，一捆正宗地瓜粉丝，一捆粗茎宽叶大葱。每宗每样各有解释，无外乎是骨肉亲情，年年有余，细水长流，郁郁葱葱等等，各地说法不一。

娘家客远去，没娘家客挑理了，婆家人如释重负，酒席进入了相对松弛阶段。女人们开始清点随礼物品，像登记战果，人们把花纸糊的笸箩烟盒扣桌上，开始数钱。先翻出十块钱五块钱大票，把一块两块钱放上边捋平整，跟红纸写的随礼名单逐一对号。随礼最多的十块钱，最少的两块钱，最厚重的是楼下会剪纸的王姥姥，王姥姥耳朵挂个小灯笼果珠珠，脑袋总爱晃，像柬埔寨那个宾努亲王。她除了随五块钱礼，还赠送了一座台灯，两个白莲花磨砂玻璃灯罩，一个敞口怒放，一个含苞待开，王姥姥捎话来，下晚黑也得接着学（xiao)哇！物品更好登记了，线倜被面16条、晴纶枕巾8对、毛选5套、暖瓶5个、脸盆4个、痰盂6个，有个高庄痰盂肯定实用，下回谁喝多了放跟前。男人不计较这些事儿，有的开始猜拳行令，“俩好哇谁喝酒哇，五魁首哇谁喝酒哇，六六六哇谁喝酒，八匹马呀谁喝酒哇，你喝酒哇你喝酒哇！”白塑料桶空了，蓝塑料桶也快见底了，仍有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哥们差事不？够意思，干啦！

年轻人不愿跟长辈同席，都是职工家属，沾亲带故都能论上，有些酒懵子喝到位了，酒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滴答答，像堵塞的喷淋滴灌，甩得四处飘散，嘴里玄天二地车轱辘话伴着酒屑吐沫星子滚滚袭来；嗯，从你爸那头论，你冲我叫啥？还满心欢喜伸出黢黑的油手，高抬轻放没深拉浅自由落体，抚摸你脑袋、面颊或者上衣，磨叽说打小就歇狠你，摸你脑瓜顶长大的。问你，会喝不？你说不会，他说咋练的呢？外边混这么多年，酒都没练成。你说会喝，他说这孩子，原来可仁义了，外边学坏了，都会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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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骨嶙峋的鸡爪，在盘底抓定青山不放松，骨骼清奇的红烧鱼，梦游成为红山化石标本，油炸花生四粒红，金蝉脱壳空留薄如蝉翼的羽衣随风起舞，只有几个葱段花椒大料，散兵游勇守土有责占据桌面平原隘口。不知啥时候，浓墨重彩的盘底儿开始留白，后来像沙画似的，无形大手一抹，一扫而光。老年妇女没等吃完就开始打包，没有杯盘狼藉，所有的汤盆饭碗盘子碟子空空如也。奶奶仍然孜孜不倦现场教学，她随礼的是份子是一对晴纶枕巾，图案是飒爽英姿女民兵，她没跟孙子讲那过去的故事，正耳提面命传授酒桌秘笈；翘脚、伸胳膊，使劲往桌中间够，轻捞慢起勺子沉底。桌上曾摆过一盘水果糖，五颜六色，玻璃纸包裹，多有创意呀，千万别抓一大把，哗啦哗啦直响，报警！可还是转眼即逝，孙子连忙捂住裤兜，我没揣。

新郎爸爸像前线归来的指挥员，顾不得斯文体面，胸前红花飞舞，裤子笼口半开，上衣里外全敞。心里虽恨不得立刻结束，表面仍然强颜欢笑；呵呵，今天谁也不兴走啊！必须喝，喝到晚上，喝到赏月。净说胡话，也不是阴历十五，那来的月亮啊。新郎爸爸开始撒烟，咔哧一声撕开一盒烟，像挥舞驳壳枪，20发白杆子弹，一梭子洒满桌子各个角落，人们嘴角边蠕动咀嚼，边嘟囔着谢谢，伸出手在菜盘底下摸烟。听说菜接不上溜了，新郎爸爸吩咐加菜！后厨当当当一顿狂切，有啥菜是啥菜，一律切丝儿倒盆里，再倒上酱油陈醋料酒味素孜然花椒粉辣椒面，五爪金龙，乱抓一气，膀子抡圆了使劲攉拢，插几根筷子就端上来了，不知道的，以为哪个寺院开光上香呢。不知哪个楞爹着急了，使劲扒拉菜盆，盆底像装了滑轮，嗖的原地打转，挂盆沿的粉丝都泡浮囊了，随着惯性四处逃散，带着酱汁调料和柔软的身躯，直扑食客喜气洋洋的面颊，抹把脸，没人理会这些，赶紧伸筷儿呀！新郎爸爸指挥，继续上！酒管够，酒桌上高潮再起。

几个半大小子开始吵吵，为敬酒开场白标准版本争论不休；我起一杯、我提一杯、我罚一杯、我敬一杯、我打一圈，到底是啥意思？半大小子们血气方刚不服不忿，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们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好像是填满火药的麻雷子，粘火就着，也说不定那句话杵肺管上了，说打就捞。谁呀？想单挑哇！走哇？出去！找宽敞地儿，掐架！往死掐！人们对酒后闹事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赶紧远点打去，过石灰坝，到田义屯高粱地打去！人脑袋打出狗脑袋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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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子头发摩丝定型，彩屑上闪动着亮片，高耸的发髻凌空探出。上衣换了盘扣斜襟紫绒衫，这回跟喜庆氛围还算吻合，刚才那身深蓝料子服实在不伦不类，参加批判大会忆苦思甜收租院展览啥的还差不多。

点烟，对新娘子来说是重体力劳作，用农村话讲，叫干大活儿。如果拿二亩垄沟锄草，跟知青出身的新娘子交换，她肯定毫不犹豫同意。这是婚礼的保留节目，也是重头戏，凡参加婚礼的妇孺老少，有一头算一个，新娘子都要逐个恭敬点烟，落一屯不落一人。比桌子高一点的孙子，大老远被奶奶拎过来，快点，让舅妈给咱点烟。也不啥猴年马月、从哪旮旯犄角传来的讲究，说啥香火旺盛、吉祥如意，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扯，就是让新娘子点烟。

介绍一下啊，这是你二大爷内弟家三姑娘的老儿子叫四秃子，论辈儿是晚辈，该管你叫大舅妈。点个烟交代半天时代背景，新娘子都要记住，还要嗤啦划火柴点着，七大姑八大姨三亲四故以此类推。一会工夫新娘子就体力不支，鬓发有点乱了，发髻开始耷拉头，紫绒盘扣斜襟上衣蹭得可那油渍，这边左呼右叫，那边隔山跨海，新娘子只好穿梭不停点烟。

中国传统有闹洞房的习俗，现在移植到了婚礼现场，变成了闹酒席。结婚三天没大小，无论怎么胡闹刁难，新娘子也只好赔笑脸。几个小子袖里吞烟，空手取烟，苏秦背烟，最后逼得新娘子划了一盒又一盒火柴，眉毛差点燎着了，才善罢甘休。还有几个无赖青年，不依不饶没完没了，嬉皮笑脸轻浮纠缠，烟不是捂了就是潮了，再不就沾水了，就是点不着，围着新娘子开心调笑。直到新娘子弟弟出现，来个回马枪才解围；那啥，姐呀，我妈问你，小柜门钥匙搁哪了？几个轻浮小子见状，只好悻悻收场。这可能就是传说中，小舅子的威慑作用吧。怪不得，我温柔的班花女友，家姐妹五个了，她妈还惦着要一个。

同学婚宴那碗散啤酒，让我的胃难受好几天，鼻孔像烧红炉钩子透过，火哧扔的，喘气都热的乎的。可想起来，心里甜滋滋，一场婚宴成就一段姻缘，一碗散啤成了一个媒介，抱得美人归，娶个好媳妇。好几次做梦乐醒了，她问我笑啥，我说梦见喝啤酒了。她想起那段儿，也忍俊不禁，说当时拽你一把，真没成想能跟你搞对象。妻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知道我喜欢喝散啤，常主动买来让我解馋，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我，简直掉进蜜罐里了。那真是左貂蝉、右杜康，左缠绵、右奔放，左吕梁、右太行，左牵黄、右擎苍，左边逍遥津、右边温柔乡。如果时光穿越，梦回大唐，给咱个长安都不换。

工厂家属大院操办婚礼，在七八十年代非常普遍。相对封闭独立的军工企业，条件比较优渥，适龄婚配青年集中，每个星期能听喜庆鞭炮声，每个大院能闻佳肴美酒味，恍惚感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的画面。庆幸，那个匮乏贫瘠的年代，竟馈赠丰盛纯真的爱情。一碗散啤给我造蒙圈的婚宴，以浓烈的喜剧色彩，恩赐我一生美好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