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萦“四面井”

猛哥掠影

——我与妈妈的往事

妈妈的学生时代——摄于上世纪30年代中期

　　

重返老家

小时候，听妈妈说，老家院门前，有个泉眼，名叫四面井，清流缓缓溢出，喝一口甜甜的，看得见游来游去的小鱼儿。

四面井，寄托了妈妈心心念念的乡情。

15岁那年，陪妈妈回老家，辽宁岫岩县的小村庄。收到姥姥病危的电报，妈妈带着小儿子急急探望。哥哥姐姐上山下乡了，爸爸摘去“走资派”帽子，在“三结合”新体制中忙着。

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省城驱逐“黑五类”，姥姥成份高，从哈尔滨谴回故里。

初冬，坐火车抵大石桥，搭长途汽车奔岫岩，到目的地已是傍晚。

我见四面井，没有想象那么好。

土路交错处的空地，澡盆大一汪水，仿佛困倦了，不见鱼儿踪影，周遭低矮的泥草房，景象萧索，甚至有点凄凉。

妈妈托付远亲收留姥姥，这家人敦厚淳朴，设宴款待，煎带鱼，酱炒鸡蛋，玉米面大饼子，芸豆大碴儿粥。

我跟妈妈脱鞋上炕，按乡俗，主人家的孩子不能陪客人用餐。两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挤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过年过节才有的“硬菜儿”，无奈地舔着嘴唇。

隔天，我独自返哈了。

说实话，不忍看昏迷中的姥姥，更不敢看令我恐惧的丧事。

　　

岁月悠悠，时光掠过了半个世纪。

前日，决定再去岫岩老家看看。

起因，想写篇回忆母亲的文章，找找灵感；打算出本《阿猛文集》，收入与亲情有关的作品。

不知老家村名，问两位姨表姐，确认“徐家堡”。

妈妈祖籍满族正红旗，随了汉族姓氏“赵”，满族习俗基本被汉族同化了，只记得妈妈称呼姥姥“讷讷”（满语母亲发音）。哥哥还记得，姥爷姥姥家都姓赵，滿族原姓：依尔根觉罗赫拉；所属牛录（旗下分支）：萨马哈。

点开百度地图搜寻，哈尔滨距徐家堡799公里车程，可顺脚到鲅鱼圈转转，来一趟“寻根、观海、兜风之旅”。

　　岫岩至徐家堡通乡路

　　2023年5月1日，携妻启程。

　　京哈公路哈尔滨至沈阳段，全程由双向四车道，拓宽至双向八车道，路况比五年前自驾新疆途经时好得太多了。

　　撒欢儿狂奔，傍晚时分，看见戳在路边的“岫岩”路标。

　　是夜，入住县城。

　　翌日，北斗导航，目标徐家堡，行程11公里。

　　摸索进村，却不知归向何处。

　　连片的砖瓦房，完全的陌生感。

　　逮着骑摩托的老哥打听，

　　“有四面井吗？”

　　“有啊，东头路口往里拐。”

　　貌似老哥者，实龄小我三岁，满口牙只剩两颗，知我来意，启动摩托，前行引导。

　　这是迎宾开道的意思吗？

　　

　　路边闪现浣衣女，

　　莫非？

　　果然！

　　停车牛圈旁，移步走向在我看来老家仅存的妈妈童年时接触过的标志性景物。

　　记忆深处的四面井，井口有个辘轳，原是无中生有的虚构。实地所见，几块条石和数枚鹅卵石分割出一串方池，水平如镜。

　　问井边少妇，

　　“台地怎么比从前矮了？”

　　“显的呗。前几年修路，路基加宽垫高了，井框也修了。”

　　“有鱼吗？”

　　“多着呢。小鱼聪明得很，有人说话就躲了。”

　　镜头瞄准水面。不一会儿，井壁暗洞，灰色小鱼摇头摆尾陆陆续续游出三四十条。

　　想象着，依稀往日，美丽的知性少女，蹲在井边看鱼......

　　

　　邻近院门贴着对联：
　　福星高照吉祥地 财源广进富贵家

　　

妈妈的乡恋

一个世纪前，妈妈出生在徐家堡，时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五四运动兴起。

妈妈家曾是村中大户。

外祖父母的壮年在清末民初，老照片里的穿戴，显见官宦印记。

姥爷幼读私塾，考入长春地质学院学习测绘，毕业进京参与黄河治理项目，因民国政府推进乏力而未果，后经友人举荐，到中原某县主政一方。

姥姥文盲，操持家务，生养了三个女儿。

　　我妈妈是长女，家境优渥，先后在岫岩、长春和沈阳读小学。

妈妈随父母进京，面临抉择。姥爷希望妈妈嫁人，与同僚好友联姻；妈妈坚持要继续读书。姥爷妥协，许诺可让二姨兑现联姻约定，条件是妈妈必须考上名校。

妈妈报考京津两地最好的女校，均被录取。因为喜爱体育，她选择操场更大的天津女子师院。

翻看老相册，端详妈妈的韶华。

　　柳丝依依，未来可期

　　离乡求学，好女儿心怀天下

　　恰同学少年（母亲C位），阳光自信

　　徐家堡位于浅山区，举头四望，妻恍然有悟。

　　“怪不得，那年教妈妈唱通俗歌，她特别喜欢《妈妈的吻》。”妻回忆着，哼唱起来，“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小呀小山村 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原来，妈妈想家了。”

妻游走在岫岩山水间

　　

著名表演艺术家于蓝，跟我妈妈是岫岩同乡，天津女师院同桌，延安抗大和女大同学，鲁艺同事，她坚称“与好友赵路生死之交。”

　　妈妈过世后，于蓝阿姨来哈吊唁，把回忆录《苦乐无边读人生》送给同为抗大鲁艺校友的我的父亲。

　　于蓝阿姨原名于佩文，我妈本名赵书凤。卢沟桥事变，京津“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姐俩相约投奔延安。临别前，我姥姥给她们起了新名：我妈叫大路的“路”，她叫蓝天的“蓝”，大路通天，前途无限。

　　姥姥不识字，内心却丰盈。

赵路妈妈（右）与好友于蓝阿姨

　　我小时，家里10口人，与爷爷、奶奶、姥姥、小姑姑、大表姐同住。建国初期，短暂实行供给制，不久改为工薪制，尽管父母工资相对很高，依然有入不敷出的隐忧。

姥姥天足大脚，奶奶裹足小脚，生活习惯一个粗放，一个仔细，妈妈两边协调，还要操持一大家的吃穿用度，难为了她。

政治风暴乍起，奶奶病逝，爷爷和姥姥被撵走，父母心里不好过。当年，他们投身于推翻旧社会的无产阶级革命，大义凛然，无怨无悔，但是并没有割断来自有产阶级家庭的亲情，孝心如故。

　　我入少先队，登记表须填写家庭出身，故意避开祖籍，只写了“革干”。

说来话长，父亲祖籍河南宁陵。爷爷曾在冯玉祥麾下掌管军需，有做官经商背景，土改时按田产划为地主。

　　左上：与奶奶合影

　　右上：与爷爷合影

左下：与姥姥合影

右下：与哥姐合影

摄于：阿什河街37号（原）

　　家庭无法选择，亲情必须面对。

　　那年，妈妈回老家给姥姥送终，我陪去而独返，想起来深感愧疚。

　　

延安姻缘

七七事变点燃全面抗日怒火，西安事变助推红色风潮，国统区的进步学生纷纷奔赴宝塔山下，我的父母幸入其列，领时代风气之先。

延安是新中国的摇篮，物质生活清贫，精神生活丰富多彩。于蓝阿姨曾告知他哥于亚伦，“延安是世界上最艰苦的地方，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

到延安第一天，妈妈和于蓝阿姨结伴看鲁艺剧团演出，回招待所没铺位了，合盖一条毯子睡地上。

她们先入抗大五大队女子一队，学习中国革命近代史、政治经济学，党的建设等，教授有徐懋庸、艾思奇、陈伯达......而后转入女子大学，再入鲁迅艺术学院实验剧团。

于蓝阿姨记叙:

“1940年春，鲁艺有两个同志来女大挑演员，挑选了我和赵路。”

“1940年3月30日，在延水河畔，我和自己的好友赵路，背着小小的背包告别了女大的同学和校园，沿着河边无忧无虑地走向15里地外的桥儿沟。”

　　桥儿沟天主教堂与鲁艺学员

　　桥儿沟有座天主教堂，既是鲁艺教学楼，开设艺术理论、欧洲古典文学、斯坦尼拉夫斯基表演体系课，也是鲁艺实验剧团的排练场，研习声乐、戏曲和话剧表演。

　　见过妈妈的剧照，说不准是苏联话剧《带兵的人》，还是契诃夫的独幕话剧《中秋》，妈妈贴着高鼻梁，穿着俄式长裙。

　　

　　之前，我父亲中断了燕京大学西语系欧美文学专业的学业，回河南老家告别父母，经西安八路军办事处进入延安，从抗大转鲁艺文学系，再调《解放日报》，他以葛陵为笔名，创作文学作品，采写新闻报道，小有名气。我读过一篇研究“延安时期文化现象”的博士论文，引用了署名葛陵的中篇小说。

　　赵路不像于蓝那么钟爱表演艺术，没多久从剧团请辞，申请到鲁艺图书馆工作。很可能，我的父母在借书还书的交往中，相识相恋。

　　赵路文体皆优，有图为证。

　　天津女师院垒球队主力成员合影，摄于1938年春，后排右一为赵路。上世纪三十年代，垒球是刚引进国内的西式运动，虽属奥运项目，至今未普及。

　　1942年，赵路（前排右二）作为鲁艺的排球女将，参加了延安春季运动会

　　我继承了赵路妈妈的运动基因，年过花甲，仍是滑雪、羽毛球、围棋发烧友；也像她一样爱上了文学，当然葛陵爸爸的影响更大些。

携妻踏临四面井

　　四面井台，铺开红纸，压着一块石头。赶上一家老乡办喜事，迎亲队伍经过路口水井，要以这种方式敬神讨喜。

　　从于蓝阿姨的回忆录，得知我父母的恋爱故事。

　　于蓝嫁给了仰慕已久暗恋中的田方。

　　据她说，我妈妈也喜欢田方，队里的熊赛生大姐还给两人撮合过，却错点了鸳鸯谱。田方真正喜欢的是于蓝，还说“赵路是个好同志，但我俩性格相似，不适合。”

　　其后的演艺生涯证明，于蓝和田方果然是志同道合相濡以沫的灵魂伴侣。

　　田方伯伯在电影《英雄儿女》中扮演志愿军高级政工首长，眼睛会说话的那种，且目光深遂，和蔼可亲；于蓝阿姨在电影《烈火中永生》中饰演革命英烈江姐，不但显示了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还表现了仁爱温情的一面，他们的银幕形象光彩照人，赢得无数影迷的敬重喜爱。我觉得，恒久的艺术魅力与其说来自高超的演技，不如说出自深厚的学养、品行修养和真挚的人文情怀。

于蓝阿姨与田方伯伯在莫斯科红场

　　
　　时有议论，“田方喜欢于蓝，于蓝的好友赵路也应该有人喜欢啊？”葛陵抢先举手，“我可以喜欢赵路吗？”
　　同学们怂恿葛陵大胆表白。
　　于是，葛陵同志主动追求赵路同志，不久喜结连理。
　　延安的男女比例18：1。

爸妈郎才女貌，羡煞多少光棍汉！
终于，我可以放心了。
幸亏田方伯伯没看中我妈，不然的话，我没了！

父母同于蓝阿姨（中）在延安

　　北上扎根

抗战胜利后，按照党中央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的部署，爸妈参加北上干部团，一路走到合江省省会佳木斯。

28岁的父亲担任《合江日报》社长，妈妈当编辑，时任省委书记张闻天。

父母在佳木斯

　　1950年，合江省并入松江省，父母调入省城哈尔滨，父亲任《松江日报》社长，母亲分配到省经委。行政级别，父亲9级，母亲12级，均为党的高级干部。

　　

妈妈抱着满月的哥哥，身边是爸爸和二姨妈

　　嫂子从婆婆口中听到一个秘密，我妈曾两次流产，原以为做不成母亲了。所幸，婚后第九年，哥哥阿爽在佳木斯出生。

时逢二姨婚变，为了减轻随之而来的生活负担，妈妈把她的两个女儿接到哈尔滨养育。小女儿幼儿园毕业返京读书；大女儿一直供养到大学毕业。

　　初为人母，忍耐力差，哥哥不听话时，挨过妈妈打。

　　三口之家逛秋林商厦，只有两三岁的哥哥要这要那，买了还哭个不停。

　　“你到底要啥？”

　　“要百货公司！”

　　这不找揍吗！

　　姐姐冬妮出生，爸妈如获掌上明珠。

　　轮到我问世，妈妈已有充分的育儿经验，我也惹过祸，但从未挨打，连声骂都莫有。

　　我一岁，大表姐在后排 摄于1956年

妈妈对子女的教育，没有耳提面命式的训导，没有方向规划，一切顺其自然。

　　哥哥对自然科学感兴趣，学业事业有成，摇身变为名牌大学的硕导、计算机专家；姐姐从小爱画画，涂涂抹抹做了高级美术编辑；我则好动爱玩儿，职场变动不拘，参军提干，转业下海，半路出家当记者编辑，一路曲线斜杠，承袭了父母曾经的立身之本。

　　

妈妈与我

假如，妈妈从未流产，依她的脾气秉性，恐怕不会有姐姐和我了，尤其是我。

当然，生长也会遇风险。

在我还没记事的年纪，看似玩累了，窝身靠坐门边，没人留意。妈妈下班进家，摸我的额头烫手，马上抱起来送急诊。医生说，中毒性痢疾急性发作，晚来一会儿，有生命危险。

妈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有天，大表姐伙同我姐合谋逗我，

“实话告诉你吧，你是从垃圾堆捡来的！”四五岁大的我，信以为真，懵了。妈妈翻出我出生当天的日历页（姥姥收藏的），为我正名。

其实，大表姐对我非常好。我5岁和10岁时，两次跟哥姐进京，住二姨妈家，由大表姐带着玩遍了京城名胜。

　　与二姨妈家人在京合影。前排右一姨夫，后排左一阿丽表姐、左二大铁表哥、右一文娟表姐

　　二次进京留影（右一绵绵表姐）

妈妈偏爱我，从不勉强我做什么，总是启发兴趣。
　　学龄前，用卡片教我认字，正面画着水果、动物、用具图案，反面印有对应文字。我学得很快，妈妈的奖励就是夸我聪明。

小时的我，看着很乖，实则蔫淘

　　省委家属大院成立幼儿园，别的孩子坐小板凳，听老师讲故事，我蹬起三轮童车在门口转悠，觉着没趣，当天就非受迫性退学了。
　　做回“野孩子”，非常开心。上房，爬树，扯弹弓，下江野泳，踩翻舢板打水仗，各种调皮捣蛋，样样拉不下。

　　翻出妈妈爬树的旧照。
　　哈哈，母系基因强大，我是得到真传了。

　　上小学不久，妈妈召集家庭会议，议题：教育不学好的小阿猛。起因：我在家说了一句脏话。

客厅气氛紧张，爸妈哥姐端坐一排，全都不吭声，目光严厉地注视我，我心慌慌低下头，脑门儿冒汗。

此时无声胜有声。打那后，形成刺激反应，欲说脏话，心里无声报警，使劲儿憋回去。

我现在认为，人生气，总要发泄，说些过激的话，其实是个情绪出口，需要理性地看待这种非理性的人性。

教养源自原生家庭的潜移默化，根正苗壮，总没错。

妈妈叮嘱孩子们，不要有高干子女的优越感，要尊重别人，对贫弱者一视同仁。谨记妈妈的教诲。当记者后，上至省长，下至乞丐，采访一律不卑不亢，未曾有负初心。

说来惭愧，上小学，写作文成了难事，曾央求姐姐代笔交作业。

妈妈想了妙招，鼓励三个孩子玩成语接龙游戏。一本《成语小词典》，几乎被我翻烂了，多次胜出。
略有长进，写作文拽了一句：“望着妈妈老态龙钟的背影”，引起家人哄堂大笑。那会儿妈妈才50多岁，体态好着呢，哥姐送我一个“乱用名词儿”的外号。

可能用力过猛，产生了反作用力，成语张口即来，写作也是，需要克制才不至行文古板。

妈妈教我读报

　　参军后，大学恢复招考。

哥哥姐姐先后上了大学，我在军营没有机会。
妈妈写信鼓励我自学，为我的一点点进步欣慰。

　

不幸失明

慢性糖尿病一旦失控，将导致多种并发症。

非常不幸，妈妈罹患青光眼，眼压升高压迫视神经，剧痛难忍，被迫做了眼球摘除手术。

妈妈失明，全家人痛苦不已。

　　我试着体验失明的感受。闭上眼用手摸索着在室内走动，五彩世界陷入黑洞，强烈的压迫感憋闷难忍，赶紧睁开眼，深深舒了一口气。

　　妈妈喜欢读书，看电影，养花，欣赏舞台艺术，失明将光照中的所有美好无情剥夺。

妈妈曾在北京301医院接受治疗，一度住在二姨家，哥哥姐姐轮流进京陪护。

　　为了帮助妈妈摆脱失明焦虑，我劝说她写回忆录。制作盲写工具，硬纸板抠出空格，用笔在格中书写，避免字迹重叠。

　　妈妈写了几篇短文。记得，有关四面井的描述，文风清秀，画面清丽。我猜想，写下那些文字，妈妈心中一定浮现出早年生活光景。

　　妈妈的晚年，有爸爸陪伴，得到哥哥和嫂子的悉心照料，姐姐、姐夫经常回家探望。

“母亲63岁生日那天，父亲搀扶着母亲在屋里散步。他说，‘赵路，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为你唱支歌吧。’接着唱起了他们在鲁艺时常唱的老歌。唱歌的父亲嗓子在抖，母亲面带微笑哽咽着说‘谢谢！’塌陷的眼眶流出了泪水。”摘自作者散文《淡泊日月明》。

那时我还没有作品发表。

我的电大毕业论文《浅析杜牧七绝诗艺术风格》获优秀奖第一名，刊发《学友》杂志，妈妈没能等到。

妈妈走的那一年，我三十岁。之后，事业顺遂，写作连登台阶，陆续发表多种体裁的作品，诸如政研论文、报告文学、文艺评论、抒情散文等等，好想读给妈妈听，想看见她为小儿子感到骄傲的笑容。

　　17岁参军离家

　　祸从口出

　　1957年，妈妈（C位）与中央党校的同学在颐和园昆明湖畔合影，磊落从容。

　　妈妈有一个心结，终其一生未能化解。

1957年，妈妈被选送中央党校学习，前景一片光明。

没成想，祸从口出。

　　党内征求意见，妈妈直言不讳，事后被扣上严重右倾帽子，职级连降三级，留党察看两年，从此背负沉重的精神压力，后半生郁郁寡欢。

　　那年，妈妈38岁，年界不惑，却大惑不解，终身无法释怀。

遭遇突然打击，妈妈几近崩溃，体重剧降30斤，失眠加高血压，导致神智恍惚。父亲为妈妈做心理疏导，支撑她挺过最难熬的日子。

　　那年，我不到两岁，或为妈妈最大的牵挂

　　妈妈善良耿直，嫉恶如仇。

　　逢下雪，妈妈会带领子女清扫公共通道；同事生活困难，妈妈主动接济，仁义厚道，邻里尽知。

　　文革中的寒冬，造反派带来诬陷妈妈政治操守和人格品行的大字报，泼水冻结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妈妈领着子女，当着那帮人的面，用铁锹笤帚清除干净。

结果，妈妈被隔离反省。

“我骑车给母亲送饭，从城中骑到城边，饭盒早已冰凉。看守不让我们母子见面，甚至不让交谈，我只能趴在墙上听母亲在隔壁说话。”摘自《骑自行车那些事》

“母亲终于被允许回家了，条件是戴着高帽儿沿街走回来，途径秋林时，还要让街角卖冰棍的老太太签字。头顶高帽儿的老妈在闹市中低头穿过，迈进阿什河街的家门，我只看到她若无其事的笑脸，没注意她手里拎着的高帽儿——那个荒唐的政治符号。”摘自《秋林后街寻梦》

改革开放后，党中央全面纠正冤假错案，妈妈获得彻底平反。

我知道，妈妈的进言不但没有错，反而是金玉良言，只是忠言逆耳罢了。她经历过延安抢救运动，深知运动扩大化会带来附加伤害，所以不赞成下指标进行内部整肃。

她一直感到冤屈，好在爸爸给予他精神支撑，子女都很出息，给她莫大安慰。

　　拍照时，妈妈53岁，我16岁

　　我也遭遇过不公平待遇，因而更理解妈妈。

　　旁观者看来，平反了，比起那些含冤逝去的生命，似乎值得庆幸。其实不然，背负20年虚假罪名，怎么可能一举释怀呢？

　　妈妈的命运是时代的悲剧，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性格悲剧。再给妈妈一次提意见的机会，她还会直抒胸臆。爸爸跟妈妈的观点一致，区别是没说出口，或有幸运因素。

爸爸廉洁奉公，从不做违背党性原则的事，政治态度旗帜鲜明，但是不说过头话，不授人以柄。

有位“老宣传”告诉我，“你父亲在大会上讲话从来不用稿，要求不做记录”，他很佩服父亲的理论修养和演讲能力。我觉得，那是出于政治考量的自我保护吧。

　　爸爸80大寿，破例出席寿宴，历任秘书夸赞他的诸多优点 ，老爸欠身致谢，补充一句“我还很谦虚”。

乐之余，感慨系之。

老爸有资格这样说，从延安一路走来，连任合江省、松江省、黑龙江省党报负责人，文革前后两任省委宣传部长，继任省人大常务副主任，离休正省级待遇，一生低调平和，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妈妈与我妻

非常遗憾，妈妈没见过我媳妇的相貌。

妻初次登门，听说儿媳长得漂亮，妈妈用手轻抚她的脸，笑着说：“嗯，还是高鼻梁呢。”

　　婆媳毫无隔阂地处成了好朋友

　　缘分有太多巧合。

妻的父亲曾经跟于蓝阿姨的哥哥于亚伦在抗大同一大队，毕业奔赴前线，在徐向前部对日作战，后结识了战地护士我的岳母；我妈妈爸爸跟于亚伦兄妹的关系不必再说。

于蓝阿姨和田方伯伯的小儿子、著名电影导演田壮壮，拍了传记片《吴清源》，特邀吴大师的助手牛力力任围棋顾问；赵路和葛陵同志的小儿子，非著名写手——我，跟吴清源有一面之缘，我们夫妇跟牛力力及丈夫赵国荣多年好友。

牛力力曾是黑龙江省棋院的职业棋手，我父亲兼任棋院名誉院长。牛力力陪吴清源夫妇来哈访问，邀请我和妻出席欢迎晚宴，送我吴清源签名的自传《中的精神》和她编撰的《吴清源21世纪围棋》十卷精装本，我则写了散文《斗胆说围棋》。日前，力力微信转告我，女儿牛荣子获日本女子围棋大赛冠军，接受新华社记者专访。

妻毕业于艺术院校，与妈妈早年经历相仿。

感谢妻，在妈妈失明病重内心孤寂的日子里，陪她唱歌，读书，听电视，讲述见闻，回忆往事，婆媳和谐，亲如母女。

妈妈肺结核入传染病院，春节护理员告假，妻请缨替补，入院陪护。多年后体检，妻的肺部发现结核自愈瘢痕。

妈妈过世，妻写了怀念婆婆的散文《冬夜，光明的母亲花》，发表在《哈尔滨日报》文艺副刊（附后），文中对婆婆始终以妈妈相称。

妻身孕三个月，母亲走了，没等到期盼的孙子出生。我儿子的小名“了了”，本意聪明，暗含我的心意——了却家有传人的心愿，接续家族未竟之业、未了之志。

写这篇散文，想让儿孙感知家族文化基因，有所传承。

　　

感恩妈妈



妈妈卸任前的职位，省建委建材处处长，退休享受厅级待遇。

妈妈病逝，我继承了她的三分之一遗产，人民币1000元；她留下的精神财富不可估量，给了我一颗守正仁爱自强不息的心。

我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在妈妈的怀抱中；妈妈弥留之际，靠在我的怀里呼出最后气息。母子生命接力，太极图一样，咬合连通。

告别四面井，有种安慰感，满足了寻根夙愿，心里踏实了，我不会也不必再回来了，就用文字记录老家，纪念妈妈，冀望由妈妈缘起的生命之旅，生生不息。

合影不久，我陪妈妈去了岫岩老家

　　慈祥的妈妈

　　

篇后语：寻根感悟

母亲伟大，给了你生命，养育你成长，孝顺儿女都会感恩报答。

每个妈妈又是独特的，由原生家庭、性格禀赋、经历学养、处世观念和应变能力等内外因素促成。

我的妈妈，既有政治追求，也有人文情怀，比较特别的一点，因受到冤屈而后半生心结难解。

四面井，在妈妈的心中，寄托乡愁的地方；四面井泉涌不息，亦有流水不腐，人挪活的寓意。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作为儿子的我，再访四面井，有饮水思源的感动。

凡事皆有两面，井的象征意义，也有负面解读：坐井观天，囿于困境而无法自拔，或沦为精神囚徒。

妈妈始终无法摆脱精神打击带来的心理阴影，身体上的一系列病变，都是重压下的连锁反应。

相比而言，我的父亲比较旷达。

妈妈蒙冤受挫，爸爸不离不弃，愈加谨言慎行，淡泊名利，自我保护，同时保护家人。

妈妈精神和肉体遭受重创，儿子感同身受。将心比心，我为妈妈感到心痛和遗憾。

人生难免坎坷，跌倒了顽强地爬起来，摆脱精神负累，或许能够尽快复原，尽量减轻损伤。

至于戕害忠良的极左思潮，荼毒之深，必须缚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彻底清算，为觉醒的良知世代唾弃。

离开四面井，与妻去看海。

千条江河归大海，海水循环往复没有枯竭之忧，看海让人心胸开阔。汲取父母的人生经验，理应轻松乐活，享受生命之旅。

作者：陈猛 （小名：阿猛；网名：猛哥掠影）

编辑：刘洁

　　自驾岫岩，“大黑鲨”功不可没……

附录：妻怀念婆婆的散文

《冬夜，光明的母亲花》

像对待惊天动地的历史大事件一样，有时候人们对待平凡无奇的家庭小事也保持经久不衰的记忆。我至今不忘妈妈栽的白菜花。

记得那时候，妈妈双目失明已整七年，她离职休养后除必到老干部活动室参加实事学习外，就只独坐家中。苦闷，寂寞，对于炽烈热爱着生活的妈妈，我简直无法想象出或者讲明白那是一种多么痛楚的打击？！

有一天下班回家刚进门，我发现窗台上摆着一棵浸润在碟子里清水中的白菜根，那根部已生出几个小骨朵儿。此情此景，使我内心产生一阵酸楚，妈妈双目失明还这样热爱生活。

“小洁，小洁，白菜根开花了！”妈妈摸索着，呼唤着，我奔过来，同她一起领略这芬芳、这欢悦。前两天的几个花骨朵儿，竟这样迅速地生出两根挺拔的茎，茎周围爬满淡黄色的小花，四片花瓣上闪着水珠，楚楚动人，似乎给冬夜带来了一种异样的光明和希望。

白菜根生出的花，比不上国色天香的牡丹浓艳，比不上富贵娇美的君子兰高雅，比不上温馨淡远的茉莉俏丽，她只是一种纯粹的淡黄色，像妈妈的心地一样真实。妈妈告诉我，这是她在延安抗战时期跟老百姓学会栽的。

如今，妈妈已故去两年，但培育白菜花却成为我丢不掉的习惯了。在这冬夜，每天我下班回家进门时，都要看一看——白菜花，母亲花。

作者：刘洁 原文刊载《哈尔滨日报》副刊

1987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