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唐思无邪

云淡风轻

诗，曾经离我们很近，近到咿呀学语时，随口就能来上几句，“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觉晓”，“曲项向天歌”，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却离我们很远，远到眼前手中只剩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像一个儿时的梦境被惊醒，再难续篇。

然而，走得再远，乡心仍在。那些被烟火冲淡的世外桃源，净土一般立于兵荒马乱的岁月之外，不离不弃，守候每一个浪子的回归。

壬寅仲冬，水渐凉岁渐寒。师者一人，童子十人，坐乎堂，授业解惑，咏而归。古诗私塾就这么开课了。两套书，《状元阁印唐诗近体》、《状元阁唐诗三百首注释》，交错穿插着习读。“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尚书》）“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毛诗序》）“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左传正义》）诗，本无邪。“发乎情，止乎礼义。” （《毛诗序》）故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不过，我以为，思者，千人千面千般心。诗人眼中的白月光，也许是同样无邪的读者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但也许会是不同思者衣服上的一粒饭渣子。每个人不同的人生阅历不同的社会环境与际遇不同的教养与三观不同的审美与感悟，更有时代的局限加诸其上，势必导致同一首诗赋予不同时代不同读者千姿百态的缤纷色彩。

不论诗以怎样的面貌示人，我想首要的还是正确认识与了解它的前生今世来龙去脉。

所以，先借我一双慧眼，让我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既学诗，以唐诗入门自然最恰当不过。它是中国诗歌文学的高峰，既有继承又有发展。传承千年经典咏叹，生生不息。流布广泛，对后世文化影响深远。唐诗大致分为古体诗和近体诗两大类。古体诗又称古风、往体。唐代以前就已存在。形式上不拘篇幅长短，句数可奇可偶，齐言与杂言兼用，韵律较为宽松，对仗比较自由。而近体诗是唐代发展形成的，分为绝句和律诗，又依每句字数分为五绝、七绝与五律、七律。对音韵格律的要求比较严，一首诗的句数有限定，即绝句四句，律诗八句，每句诗中用字的平仄声，有一定的规律，韵脚不能转换；律诗还要求中间颈联颌联两联对仗。除此之外，还有几种特殊的诗歌形式，如近体的排律、古体的歌行体、乐府诗等。

平仄与对仗是唐诗的突出特点。平仄的变化使得诗歌声调抑扬顿挫，节奏丰富多变，充满音乐节奏感。对仗，又称对偶、偶对。是诗歌格律形式之一。对偶之法的最后形成，与初唐律诗形成几乎同时，以上官仪提出六对为标志。唐以后除古体不严格要求对仗外，近体诗对仗要求非常严格。必须平仄相对，对句型、词性、词类也有相应的要求。通过对仗可以增加诗歌内容之含量，赋予亭匀整瞻的形式美。

了解了唐诗的分类、平仄、对仗，一首一首去诵读，会发现还有许多需要解决的问题。比如现代不常用的生僻字、时不时冒出来的典故等。甚至字全认识，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却不知所云。隔着千年的光阴，诗人的生活已经湮没于短短数十个汉字，凭今日的眼光难以穿透与捕捉。唯有放下自我，化身诗人，换上诗人的眼睛，重新打量与审视，见其所见，感其所感，思其所思。去发现一个千年前的世界。

因此，仅仅知道一些相关的基础知识，还只能约略读出皮毛。仍需往深处去探看，借诗人灌我以醍醐，读懂那些文字背后暗藏的深意和隐含的情志。“子曰：辞达而已矣。”（《论语》）“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苏轼《答谢民师书》）一首绝妙好诗，辞达是最基本却又是至难的要求。而如此佳肴珍馐，珠玉于前，却不懂得品味其味外之旨、韵外之致，不异暴殄天物。孔子之“兴、观、群、怨”的诗学理论可以指导我们从诗的各个侧面去品评。兴，是指诗歌对读者思想情感的启发、感染和联想作用。与诗的风雅颂赋比兴六义之兴，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用。“兴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刘勰《文心雕龙》）观，指诗歌的认识作用。通过诗歌了解民风，考察民俗，弄清政治得失和百姓心声。还包括孔子所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群，指诗歌有交流思想、协和群体的作用。诗人间往来唱酬吟咏互答的诗歌存世不少。怨，指诗歌可以抒发愤懑，泄导人情。“《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史记》）但这份怨有节制，温柔敦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礼记》）

徜徉于唐诗，忘我于天地，身如不系之舟，得其所哉，同领唐诗之奥义。要想读懂唐诗，不仅要明了字面的意思，更入木三分地体悟诗人内心真实的想法，还得了解“气、象及气象”。“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曹丕《典论》）“文者气之所开，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可见，气有先天性，但广阔的生活阅历对养气具有重要意义。所以，不妨也学学诗人“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涵养一点儿文气。

象，诗评术语。是指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立象是圣人为了弥补言辞之不足而采取的一种表达方法。“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賾，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周易》）“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司空图《与极浦书》）“……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象，在诗中处处可见，诗人想表达的情志就藏于其中。但能不能发现，并用诗人的眼睛去重新观望，感悟到象外那层深意，就得反复揣摩了。

气象，有别于自然界之景象，作为重要美学范畴，在唐代被引入诗文批评，赋予新的美学内涵。“诗家气象贵雄浑。”（戴复古《论诗十绝》）“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 （严羽《沧浪诗话》）严羽的气象说有二个重要特点：一是强烈的整体感，很难从一字一句去加以分析。二是追求浑朴天然之美，反对过分雕琢字句，露出斧凿痕迹。“诗惟拙句最难。至于拙，则浑然天成，工巧不足言矣。”（谢榛《四溟诗话》）所以，气象区别于象的关键点，在于气象不仅是象的整体拼凑整合，在具象的基础之上更有借象言志的意境与情感表达，综合了象与意赋予读者的整体感受与宏观体验。正如品评人物之“腹有诗书气自华”，“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此气与诗歌的气象相类，是指笼罩于周身的由内向外散发的具有个性特征的气场与小环境。比如“襄阳气象清远，心悰孤寂，故其出语洒落，洗脱凡近，读之浑然省净而采秀内映，虽悲感谢绝而兴致有余。”（胡震亨《唐音癸签》）

唐诗读了半年，收获却止步于课堂。课外太多琐屑杂事，没有更多的时间倾注其中。所以，总觉时光荏苒时不我待。该做的值得做的事太多，却被不得不做的许多事挤占。“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其实也只能想想而已。唯有于岁月苍凉的缝隙，张开渴望的无邪双眼，穿上唐代诗人的鞋子在诗意的世界走来走去，寂寞身后事，陶然共忘机。

周 霞

2023.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