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冈古镇风情（15）一一砖拱桥人家

红春子149480561

作者 王中和

老家古镇的一草一木、一桥一路皆是乡愁的载体，承载着古往今来的一切。大冈环镇穿镇皆河，镇在河上，河在街中，有河就有桥，桥桥联街巷，家家越桥行。如果说河是一把胡琴，桥就是琴弦上的那弯弓，古镇的音韵全都和吟在这千姿百态的“桥”上。

“文革”前的古镇是原汁原味古色古香的。镇史可上溯到唐宋时期，真正立镇兴盛成商埠，是在明初“阊门赶散”后。被洪武皇帝赶来此地的江南移民归乡不得，思乡心切，按他们老家的风情格局经营了水乡古镇，以解还故乡“上苏州”不得行的万千乡愁。五百年前募捐义建在镇西的砖拱桥，寄托着苏州移民特有的一孔乡思乡愁，桥上桥下也就承载了很多桥情轶事。

自古到今镇是水围着的，有水就有桥。大冈不大也不小，千户上万人，周广六七里，岗沟河环镇，顶港河穿镇，五条沟绕镇，街路人家临河经商，靠河吃河。早先乡间有河的地方不一定有桥，乡人设渡摆渡或绕河几里远才可行达彼岸。镇上有河却一定要架好多桥的。何故？镇上人烟稠密，商旅使之。自古镇人有公建、募建、义建的修桥之仁风。望根子上说是江南文明的移植仿造。

且不说环镇的东大河上架有文昌桥和卧龙桥，单是镇中约五百米的夹沟上就有石桥，财神庙桥，福神庙桥，都天庙桥，西岑桥等五帮桥，可谓百步一桥。镇内还有虹桥，金马桥，生产社桥，小坝口桥，西滩阳桥，通市桥，三步两桥，板桥木桥斜桥杀牛桥和砖头桥⋯等二十多帮桥。这些桥或多或少都承载着儿时的印记，但给我带来童年欢乐、晚年怀旧的桥，唯有祖屋前那孔古韵悠悠的砖拱桥。

镇人顺口叫惯了这砖拱桥为砖头桥。桥座落在西街镇乡结合部的夹沟浜尽头。桥成东西向，河宽丈余，身跨一孔，孔内可通航。桥身桥面全是青砖粘着糯米汁砌成，桥头桥尾掩荫在绿杨垂柳中。在镇内诸多桥中，她少了卧龙桥的神气，文昌桥的雅气，石桥的财气。放在镇外她的姿色比不上江南的廊桥、石桥、双桥、拱桥们⋯或像大家闺秀、或像小家碧玉般粉妆玉砌古典雅致的美，她仅有的是村姑样的自然美，尤其是烟火味特浓的那股乡土气息。

砖头桥的乡土地气笼在镇民生活的烟火气中。这拱砖桥是镇西乡民进镇卖粮买货必经的咽喉要道。镇上经商的和手工业者视此地为上市口。桥东有义三先生的中药舖、易五爷和洪宝爷的两家大饼店、国顺爷的麻油坊、王义和茶食店、管福奎家的杂貨店，周哑巴的鞋摊⋯。桥西有王家塘坊，周家竹厂，杨家和郭家粮行，张家磨坊，陈家爆竹店，葛家油店，卢家糟坊，公家的生产社，红妈的烟摊子，赖还子与魏家两口露天染布的大染缸等。桥下四季景象不一，冬停宝应茨菇藕船，夏靠南乡西瓜冬瓜，秋来兴化青菜芋头，春卖余粮芦柴的船。每逢初一月半的大集，夹沟到西顶港河一线船能堵到好远的西滩阳家。水上进出两难，桥上也如是。挑担拉猪牵羊挎蛋抱鸡上街赶集和回乡的人，熙熙攘攘，西来东去，稍有不慎就会被挤下河。有一西乡来的小孩走在桥上，大人没看紧一松手掉下了河。待众人救上桥，肚子因喝水涨得奇大，似乎己没气了。记不清是谁将小孩面朝地，肚子担在砖头桥中间的拱处，让其慢慢回水，救活小命一条。砖头桥善莫大焉，渡人也救人啊！

砖头桥的乡土地气也笼在桥东桥西生意人和靠桥讨生活人的人生百态中⋯

人生百态体现在居住者民风纯朴，生意人和气生财上。先说桥西头脚下赖还子和魏家经营的两口大染缸。他们没本钱租买店面开染坊，就在路边设摊染布，苦点柴米钱养家糊口。乡人赶集进镇买点白洋布，或自带家纺的本色土布，到此染布图的是便宜快㨗。这两家变同行相争打擂台为议和议商，不哄抬或压价争抢生意。以染色分工承揽生意，一家染青蓝，另一家则染红黑，在这做生意从没红过脸。桥东头易五爷和洪宝爷紧挨着的两家饼店也是如此，一家做擦酥饼，另一家则卖米饼油条，绝不搞同行相拆的事。两个爷们晚上经常凑在一起弄点小酒，酒兴上来后的洪宝爷会即兴调个弦子，拉起二胡，来几段下河调。他儿子郭大年子承父艺，一把胡琴更是拉得出神入化。砖头桥夏日晚上的乘凉晚会由此而来，风扉一镇南北四头，从桥上也走出去不少戏曲文艺人才。

这人生百态体现在对待外乡人的乐善好施上。砖头桥下每年冬季都会有西宝应乡下来煮卖烂藕的船。卖藕人的煮藕锅年年按时架在东桥头的大饼店门口，店家逢雨雪天都会腾出店面让其支锅卖藕。不欺生的饼店因有熟藕和藕茶增色，大饼油条的生意倒反带上来了，真是善有善报。砖头桥口店面多，人气旺盛也引来外地来的叫花子讨钱要饭。记得五六岁的时候，四妈煮了一锅胡萝卜米饭，她送饭给在店里的四伯，留我一人在家。常在砖桥头要饭的花郎讨饭到门口，见一个细小的在家，直接登堂入室上灶装饭。儿时挑食“萝卜菜饭我不吃”是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见花子装饭，说你把萝卜装走米饭留我吃。后四妈回家看到锅里只剩锅巴，牵我去砖头桥头找花子。花子果然蹲在桥头，蓝子里还有剩饭没吃光。四妈责说大人不在家，花子你就不该进屋自己装饭。四妈心慈，后来花子又来讨饭，她还送酱瓣小菜给花子下饭。再后来我在砖头桥头与阿根、阿明、腊狗子等童伴顽斗，那花郎还在一旁拉偏价护过我。再再后来，改革开放了，我出镇浪迹江湖，镇街上的花子也绝了踪跡。

说起大冈西头的砖头桥，就不能不说桥西侧第一家的女主人红妈。红妈的大名至今不知，只知她男人叫杨安红，红妈随夫叫出了名。她生得周正（漂亮)，高挑白净大眼，倭髻朝上梳着，大脚大嗓门儿，美中不足的是她门牙有点曝。红爷去得早，红妈早年孀居，独自抚养一男叫璋子。璋子哥六十年代初考上苏州师院，是镇上少有的才子。璋子后在苏州工作，娶了个江南美眷。晚年红妈随子生活，我与他们同在苏城，略有往来。红妈守寡后未嫁人，在自家门厅里卖香烟洋火薄荷糖谋生。即使现在，一想到她卖的薄荷味粽子糖，我嘴里都会生口水。小时候谁不馋啊？她卖的薄荷糖分三档，大的三分钱一块，中大二分，小的一分。有时我馋刮刮的看着糖盒子不走，三声红妈一喊也能蹭到她的小粽子糖。红妈的香烟是拆开散卖的，那年代有钱买整包的人不多。我四妈喜欢三分钱两支的飞马牌，我妈喜欢三分钱四支的新妇女烟，我大妈喜欢称一角钱半斤的烟末子。三个妈都使唤我去红妈家买烟，因此我是堂子里的灯笼天天到红妈家挂挂。红妈孤单喜欢别人家小孩，俗说小狗不惹不上门，看红妈喜欢我，我也特喜欢在她眼皮子底下淘气。避着家人偷偷到砖头桥下河里戏水，老娘来找，我藏红妈家床肚或放马桶的马箱子里。一回被找出来打屁股，红妈拉架说：王五妈呀！要打家去打，不要在外头打，吓煞宝宝不上算。

砖头桥畔的红妈也会使唤我替她手脚，为她做点小事。常为红妈做的一样事情是：为她到桥东头哑巴的鞋匠摊子上送鞋底鞋帮子和取回成品鞋。为了生计，红妈除了卖烟杂，一天到晚订鞋底，糊鞋骨子做鞋面子，让“上鞋子”的哑巴给她做成鞋，鞋子就放在门口的杌子上卖。她女红好，绣花铲花圆口方口的各种棉单鞋，每到年节一鞋难求的。

红妈家东山墙紧挨着砖头桥，三间房前临街后滨河，南北通透的房子与桥天然成一体。说她是砖头桥的守护神，一点都不过。由于桥已古老，桥面砖十分光滑，冬天为防桥面冰雪滑倒人，雪都是她扫。夏天骄阳当空，桥砖灼脚，她经常泼水给桥砖降温。为防发水侵蚀桥基，砖桥南侧护坡她栽树填土呵护，当然也顺带护了自家临河的东山墙。桥西砖护墙等于是她家东院墙，有了红妈的守护，谁也不好意思在桥上扳一块砖，若是谁搬走一块，她能追到你家门。

老家老屋前的砖头桥直到文革填夹河做大街时仍是完好的。可惜桥后来被无情无知者一拆一无踪，与红妈一样作了古，让人思之记之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