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哑巴死了,死在了离村子最远的那条荒无人烟的叫熏沟的麦地里。那天、村里人去麦地里查看正在抽穗的麦子长势时发现的,距哑巴失踪已近一个月的时间了,只剩下一堆白骨。村里人是从白骨下的衣服辨认出哑巴遗骸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哑巴的身高仅不足1.2米,人们看她时不用抬头只需俯视就够了。那年、人们在前岭的大路旁发现了蜷缩在绿油油的麦地边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她;那时的麦子刚刚抽穗,还没来得及结出灌浆的麦粒。哑巴没找到任何可食的东西,才饿成这样的。如果再等半月,那麦子结出鼓鼓胀胀、灌满浆汁的麦粒就可直接嚼食果腹了;但眼下的哑巴是挺不到那一天的。于是好心的人收留了他,有口粗茶淡饭的她,没两天就能“啊、啊、啊”地比划着自己走动了。人们这时也才发现,她原来是个哑巴。从面相上看,估摸着她应该有50岁左右;哑巴不认识字,更不会写字,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一段时间过去了,哑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于是,有心的人想到了村头独居的老光棍,便找了那老光棍,一拍即合;哑巴被老光棍收留了,在村里几个老人的主持下,哑巴和老光棍面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鞠了三个躬,便完成了结婚的仪式,成了夫妻。从此,哑巴也安安分分跟着她的男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身材矮小,手脚笨拙,但也能牵牵牲口、喂鸡喂猪,干一些她会干的、男人又放心的活儿。哑巴又聋又哑,听不懂男人的吩咐,经常挨暴脾气男人的打。每次挨了打,哑巴都会逃到邻居的家门口,啊啊啊的求救,邻居也总是一笑了之,不当回事,哑巴也只能返回坐在家门口那棵老树下啊啊啊伤心地哭一会儿,等男人消气了,再怯怯地溜进那两间摇摇欲坠的家,毕竟那里有个栖身的窝。</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那年,全村统一组织办理第一批身份证,村上登记信息时,在姓名栏上直接填上“哑巴”两个字算是她的名字,又给他估摸了个45岁的年龄,并推算了出生年月日、照了相片,办了一张身份证。从那时起,哑巴就成了村子里有名份的人了。后来,哑巴为这家生了个女儿,并抚养成人。如今,女儿已经40几岁了,找了个上门女婿,并生下了一双儿女,也都初中毕业了。从办身份证时的年龄算起,今年的哑巴应该是近90岁的老人了,她依然像头一次来村里时那样步履蹒跚,晃晃悠悠,只是比以前显得吃力了许多、缓慢了许多。</p> <p class="ql-block"> 哑巴是村里的贫困户之一,前些年,政府给贫困户建档立卡时,人们拼命找理由,争当贫困户。有一部分人实在不符合政策没有办成时,就召集一帮人带上哑巴到镇政府去上访,哑巴也很好奇地在吵吵嚷嚷的人群的簇拥下去了政府大院。哑巴不会说话,也根本不知道到这里来干什么?人们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只要她出场,就是活脱脱的杨白老形象,就能说明一切。她开始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竟能有这么大的品牌效应,本来跟着人们来到一个从未走近的机关大院,一切大开眼界、感到新奇而兴奋,当人们总是把她推到几个像是当官的人面前,指手画脚时, 哑巴慢慢地好像明白了是什么,便“啊、啊、啊”的退缩到人群后,拉住个熟人比划着要回家,于是人们只好悻悻地心有不甘地返回了村子;以后又有贫困户集中安置,政府免费分配住房时,人们再邀请哑巴一起去政府上访时,无论怎么哄骗利诱,哑巴说啥也不愿跟他们去了。为这事哑巴没少挨自己男人和别人的打骂。</p> <p class="ql-block"> 后来,哑巴家分到了政府盖的集中安置房。新房就盖在当年哑巴来村时饿昏倒的前岭大路边。住进新房的哑巴兴奋的手舞足蹈,经常在大路上走来走去,任过往的车辆喇叭按的山响,哑巴也听不见,除非汽车迎面驶来,哑巴看到了会惊慌躲闪让路。于是人们常常预言,哑巴早晚会死于过往的车轮之下,为家里省个安葬费的。再后来,哑巴的男人死了,孩子们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只剩下哑巴一人和时常跟随她左右的老黄狗留在家里。哑巴也不再上公路晃悠了;而是时常和那条老狗吃力地爬到对面山上的老屋去转转。山那边的老屋早已拆掉没了踪迹,老屋场也恢复成了耕地,哑巴就默默的坐在老屋前的那颗千年皂角树下,那条老狗也安静地卧于身旁,塌矇着双眼不叫不吠,有时一坐就是一天,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p> <p class="ql-block"> 老家的嫂子是哑巴老屋的邻居。经常中午给没有回家的哑巴端碗饭吃,陪她一起在老皂角树下坐坐,不用言语,也不必打手势就静静的坐着,听着呼呼的风声和树上采蜜的土蜂群发出的嗡嗡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老家的嫂子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就埋在前岭哑巴家新房后的山坡下。那段日子,哑巴可能是年纪太大,走不动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老屋前的大皂角树下坐了,嫂子的死自然也没人告诉她。忽然有一天有人看见哑巴站在嫂子坟旁的小路上望着那座新坟,许久许久、一动不动很是纳闷,他遇路人便比划手势像是在询问这是谁的坟;没人能给他说得明白,也就不愿意搭理他。哑巴好像预感到了什么,顺着路上撒落的纸钱,冥币及鞭炮纸屑寻去;走几步、坐一会儿,上坡时就爬着走,晌午后,终于寻着炮皮纸屑在嫂子家的大门口停了下来,惊慌忐忑的望着院子里的一切,比划着询问着什么。当老家的大哥把他扶到嫂子的遗像前时,哑巴终于明白了一切,瘫软跪倒匍匐在遗像前,撕心裂肺的“啊…呀”一声、嚎啕大哭。一生逆来顺受的哑巴突然变得让人吃惊的倔强,不论谁劝都痛哭不起……。</p> <p class="ql-block"> 春天刚到。地里的麦苗开始迅速的拔节,一兜一兜韭菜似的麦苗似乎一夜之间窜出两尺多高,随风摇摆、飘出一阵阵清香。这天,久不出门的哑巴像是闻到了麦香,摇摇晃晃走出了房门,靠着门框坐在檐坎儿上;那条这几天日夜狂吠的老狗也跟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安置房,那老狗走了几步、回头对着哑巴“呜、呜”哀鸣了几声,便拖着一双僵直的后腿,顺着麦地边的土坡爬进了荆棘丛生、密不透风的山林沟槽,叫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慢慢没有了叫声。老人们说,这狗寿命已到,而好狗是从来不会死在主人家里的。哑巴似乎也懂这个道理。任那狗去了……。</p> <p class="ql-block"> 几日后,没有了老狗叫声袭扰的邻居猛然发现哑巴家的烟筒好几天都没有冒烟了,也没看见哑巴的身影,便匆匆前去查看;一推门,是虚掩着的,屋里不见哑巴,便四下找了一番没有找到,到了天黑仍不见归来。担心之下,便给她远在外地打工的女儿打了电话,同时报告了村里。时值全国疫情封控吃紧,限制一切车辆和人员流动,根本没有火车和长途汽车可乘,心急如焚的女儿便租了辆摩托车,昼伏夜出、翻山越岭绕过层层关卡,骑行1000多公里,历时三天赶回了家。村里早已发动村民、邻居在村子四周找了个遍仍不见踪影,便和家人商量决定报案。很快,派出所干警来了,进村了解情况后,再次组织在家的村民,并由村委会通知本村在外的亲戚邻居回村组织了更大规模,更大范围的地毯式搜索,持续了十多天。人们找遍了附近所有的水沟,水塘,水井,水窖,粪坑、山林依然没有一点踪迹。于是关于哑巴的下落,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哑巴是被黑心的司机撞死了,趁着没人发现,把尸体拉到偏僻的地方埋了;有人说哑巴被坏人夜里虏去贩卖她的肝肾器官了;也有人说哑巴是被饥饿的野猪啃食了。最主流的说法是哑巴按年龄推算,已是年近90的高龄了,他可能患了老年痴呆,流落到外乡找不到回家的路,被好心人收留了……众说纷纭。</p> <p class="ql-block"> 二十几天过去了,眼看着地里的麦子开始抽穗、养花、灌浆了,那麦穗一天比一天的膨胀饱满,细细的麦秆似乎承受不住头顶上沉甸甸的麦穗,随风一吹便摇摇摆摆欲折欲坠。这是麦子丰收的关键时刻,若遇到大风大雨,麦子就会成片的倒伏,刚灌浆的麦粒就会停止生长,变成瘪粒儿空穗,收成大减甚至颗粒无收。人们不再顾及哑巴失踪的事了,转而诚惶诚恐地呵护着自己的麦田,祈求老天风调雨顺,保住辛勤耕作大半年、眼见着就快要收获的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粮。</p> <p class="ql-block"> 这天清晨,王老汉早早起床。喝了碗包谷参糊汤,便开着他的三轮车往熏沟方向去了。那里有他的两三亩麦田,离村太远,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去地里看他的麦子了,他的麦田在熏沟的最末端,紧邻着淅川县一个叫上冈的地界,这里与周围所有的村子都隔着至少一道山梁;望不见人间烟火,听不到鸡鸣狗叫,宛若隔世;一个人进沟,往往有毛骨悚然、脊背发凉的感觉。但这里土层厚实,少有沙砾,全是油亮油亮的黑土地,抓一把黑土一捏像要流油;这块肥沃的麦田是他的当家地。王老汉轻抚着颗粒饱满的麦穗,想象着金灿灿的麦粒马上就要装车入库了,心里美滋滋的,也不再发怵了。王老汉在地头上坐下,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上一口,得意的环视着蛋糕块一样的麦田,像在检阅自己的三军。突然,王老汉发现麦丛中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周围的麦子倒了个背笼大的窝。王老汉心里一紧,莫不是野猪又来祸害我的麦子了?!便迅速起身从后背抽出插在腰间的镰刀拿在手里,小心拨开麦丛上前查看,那东西一动不动,走近才看见原来是一具矮小的尸体,用镰刀挑了一下那尸体的衣服,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衣服下的尸体早已腐烂,剩下一堆白骨了。从衣着个头上,王老汉判断这就是失踪的哑巴。随即回村喊了仍在苦苦寻找母亲的女儿女婿和邻居,大家一起赶到现场,从尸体大小及衣服特征确认是哑巴无疑后,女婿把那尸骨连同衣物一一捧起放入从家里带来的床单小心地兜起。像提着一包捡拾的散落在地里的麦穗似的带回了家,找先生择了个日子,在村里人的帮助下买了棺材,置办了简单的酒席,埋进了老坟。返乡帮忙的乡亲又急匆匆地奔向他们打工的地方去了。过了“头七”,女儿们也关了门窗、断了水电、锁好大门默默地离开了村子,奔向遥远的南方打工去了;村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p> <p class="ql-block"> 哑巴的死,人们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死在那么偏远少有人去的熏沟,按她的年龄和当时的体力,是很难翻过一道道山梁走到那里的。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走到那里,是怎么走进那条沟的?她当时又在荒无人烟的深沟里发出了多少声的求救和哀鸣?又是熬过了多少个绝望的风雨黑夜而死去的?!哑巴的影子从此从村子里消失了,连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她顶在头上那脱贫监测户的头衔。村里的档案上消减了一个监测户,村头的麦地边新增了一抔黄土丘……山、在田边站立,风、在田头流动,麦浪在翻滚,花圈在飘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