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犹忆红酥手（燕影客）

燕影客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 《钗头凤》

“除掉陆游的几首，宋代数目不多的爱情诗都淡薄，笨拙，套板。（钱钟书语）”《钗头凤》就是陆游的爱情诗，写的陆游的爱情悲剧。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选取代表性和特征性细节：唐氏手臂的红润，酒的黄封以及柳色的碧绿，凸显唐氏的美丽，旧时生活的甜蜜，具有明丽而和谐的画面感色。

“东风恶”顿时一转，一语双关，含蕴很丰富，是全词的关键所在，是陆唐爱情悲剧的症结所在。本来，东风使大地复苏，但是，当它狂吹乱扫时，“桃花落，闲池阁”，因此说它“恶”。它是一种象喻，象喻造成词人爱情悲剧的“恶”势力，包括陆母在内，只是由于不便明言，而又不能不言，才以这种含蓄的表达方式。“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一连三句，补足一个“恶”字，描写怨恨“东风”。“错，错，错”，一连三个“错”字，连迸而出，是错误，是错落，更是错责，感情极为沉痛。虽直抒胸臆，但又不是一泻无余，其中“东风恶”和“错，错，错”几句，就很有味外之味。

“春如旧”承“满城春色”而来，再次相逢，依然是春日，却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昔日美丽的唐氏，经过“东风”摧残，“人空瘦”，写唐氏，也写诗人自己。“空”字另有深意，表明世情如此，诗人无奈、唐氏无奈，“直道相思了无益”，“空”字把词人怜惜之情、抚慰之意、痛伤之感等等，全都表现出来。多年后相逢，彼此满腔委屈和无奈、一般会“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但诗人不直接写泪流满面，而是用白描的手法，写她“泪痕红浥鲛绡透”，委婉，形象，更感人。“透”字形容流泪之多、伤心之甚。

“桃花落”两句呼应“东风恶”，虽是写景，隐含人事：桃花凋谢，园林冷落。以前像桃花一样美丽的唐氏，被“东风”摧残憔悴；诗人的心境，像“闲池阁”凄寂冷落。一笔兼有二意，自然巧妙。“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直接抒情，说自己情如山石，痴心不改，却不知道向谁表达。明明爱着、却又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却难以割舍。刹那间，爱、恨、痛、怨、怜惜等，百感交集；难以名状的悲哀，在心头翻滚，化成三个字：莫，莫，莫！罢了，罢了，罢了！言犹未尽，意犹未了，情犹未终，却不了了之，在沉痛的喟叹声中、全词戛然而止！

全词节奏急促，声情凄紧，“错，错，错”和“莫，莫，莫”的感叹，荡气回肠，大有恸不忍言、恸不能言之情致。

陆游（1125年－1210年），字务观，号放翁，浙江山阴人，南宋人著名的爱国诗人。

陆游主张抗金，致力于收复中原，受到主和派排斥，屡遭谪贬。中年曾亲历抗金前线，晚年主持国史，后隐居山阴，于嘉定二年（1210年）与世长辞，留绝笔《示儿》。

陆游一生笔耕不辍，其《剑南诗稿》85卷，收诗9000余首，被誉为“宋诗陆游第一”（周恩来语），还有《渭南文集》50卷、《老学庵笔记》10卷及《南唐书》等传世。其诗“少工藻绘，中务宏肆，晚造平淡”，语言平易、兼具李白的雄奇奔放、和杜甫的沉郁悲凉，尤以饱含爱国热情影响后世。

在陆游一生浩如烟海的诗词中，有几首很是独特，其中以《钗头凤》和《沈园》等很有代表性。

陆游原配唐氏、是同郡唐姓女子。婚后两人情投意和、夫妻生活、甚于画眉。陆母恐陆游儿女情长，荒疏功业，迁怒于唐氏。不到三年，棒打鸳鸯。母命难违，两人被迫分离。陆游遵母命另娶王氏，唐氏迫于父命改嫁同郡赵士程。公元1155年（绍兴二十五年），陆游会试失利、到沈园散心，偶遇唐氏。唐氏知道陆游遭遇后，命人安排酒席劝慰他。陆游见人感事，遂乘醉吟赋《钗头凤》，信笔题于园壁之上。

1156年，唐氏再到沈园、瞥见陆游题词，悲伤不已，依韵和词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雨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同年秋唐氏抑郁而终，陆游为此哀痛至甚。

陆游的爱情悲剧逸事，最早来源于宋人三家笔记，即陈鹄的《耆旧续闻》、刘克庄的《后村诗话续集》 以及周密的《齐东野语》。陈鹄最早提及此事，录《钗头凤·红酥手》一词，并点明“淳熙间（1174—1189 年） 其壁犹存”。稍后的刘克庄也提及陆游早年婚变，但只录《沈园》二绝句。到宋末元初，周密对沈园相会之事，记叙详备具体，近似小说。至清代，开始出现唐氏答词，点明“放翁出妻姓唐名琬”。

沈园在禹迹寺之南，在陆游的禹迹寺题咏也昭示其确有沈园题壁之举。陆游《剑南诗稿》卷七十中，《禹祠》有“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作于开禧三年（1207年）；同卷《禹寺》有“绍兴年上曾题壁，观者多疑是古人”，作于嘉定元年（1208年）。由此可知《钗头凤》确为沈园题壁词。

关于陆游出妻原因，陈鹄说“不当母夫人意，出之”；刘克庄说“二亲督教甚严，恐其惰于学也，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周密说陆妻“弗获于其姑”。后人多归咎于陆母，或为陆母急于抱孙、而唐氏不能生子。实则陆游是家中第三子，其大侄与陆游年纪相仿，且陆游结婚仅二三年，子嗣之说不足信。比较而言，刘克庄之说较为可信，这件悲剧的原因，在于陆游父母担心陆游对儿女之情的眷恋、影响其对“功业”的追求。

陆游后来宦海沉浮、辗转各地，却始终无法忘却旧人旧事。六十三岁时，他写下两首诗，情辞哀怨，忆起四十三年旧事，而今万事尽消磨，只有唐氏，在心中清香依旧：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在六十七岁时，诗人于深秋重游沈园，枫叶初红、两鬓已斑、题壁半坏、幽梦茫茫，感怀旧事、触景生情，隧写诗感怀：

枫叶初丹桷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陆游七十五岁时，隐居山阴，恰值唐氏逝去四十年，诗人自言“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重游沈园，挥笔和泪作《沈园》：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时近黄昏、日薄西山，一抹余晖映在城墙上，空中弥漫着凄厉哀怨的画角声。诗人走过小桥，流水碧绿，无声地流着，映照着斜阳，“瘦影正临春水”，看着水中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倒影，诗人感慨，这春水，曾照过旧人之影。而现在，斯人已经去世四十年，就连年年飞絮的柳树，都已年老、不再飞絮。而诗人自己，都要身入黄土，凭吊遗迹，让人痛哭流涕。

待诗人八十一岁时，因梦游沈氏园亭，写下一首诗：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沈园梅树犹在，年年花开，只是昔日旧人，早已烟消人陨，诗人因梅忆人，以梅喻人。在诗人心中，唐氏是高洁的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表明诗人对唐氏的怀念、至死不变。 

在诗人八十四岁，也就是他逝世前一年，诗人最后一次重游沈园，题《春游》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 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 不堪幽梦太匆匆。 

沈园繁华似锦，大半树木、还是当年树木、另一半，却是唐氏去世后所植。唐氏去世太久，以前始终不肯相信她已归于尘土，现在诗人自感命不久矣，才相信她最终身化尘土。思念她的幽梦，一梦五十余年，还觉得梦醒得太快。

陆游唐氏之情，从《钗头凤》唱和开始，之后几十年，陆游陆续以沈园为题，写下很多“悼亡”诗。陆游钟爱梅花，唐氏在他心中，为情而落，似一朵高洁清雅的白梅，虽零落成泥，却芬芳依旧。这朵白梅，看似寂寞无主，黄昏独愁。但在陆游心里，他一直守护着这朵白梅，直到白发苍苍，幽梦时回。这是无言的承诺，他无法违背母命、却可以永远怀念，唐氏是不幸的，恩爱时被迫分离，青春时香消玉殒；唐氏是幸运的，有人记挂她一生、怀念她一生。陆游活到白发苍苍，他用一生、写下流芳百世、凄婉感人的爱情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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