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

代百勇（碧水蓝天)

　　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榆树，有碗口那么粗，听说它的年纪比我还要大。

起初，不知是在哪一年的春天，也不知是从哪棵树上落下的一片榆钱，被和煦的春风吹到我家的院子里，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它便在那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以至于长成今天的参天大树。

　　谁曾想当初那片榆钱无意中的飘落，竟与我家结下了不解之缘。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小榆树也陪我一起慢慢长大。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春天里，阳光明媚，微风吹拂，那榆树嫩芽初萌，翠绿的枝条上挂满了诱人的榆钱儿，浓郁的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父亲取一枝长杆，在顶端用绳子绑上 一个弯把镰刀。他站在树下，踮起脚跟，欠着身子，给我们兄弟几个勾榆钱吃。

记得那时候，我们经常争先恐后地把榆钱抓在手里，也不清洗，就直接张开嘴巴，大把大把捂进去，搅动舌根，“吧唧吧唧”的，吃得喷香。 偶尔有零散的榆钱儿落在地上，就赶快弯腰伸手捡起来，用嘴轻轻吹去上面附着的尘土，然后，再次放进口中，细嚼慢咽，慢慢品味。

有时候，我们小孩子也会自己偷偷地爬上树梢撸榆钱吃。但要是被大人发现了，少不了又是一顿痛骂和责备。

“榆钱落尽槿花稀”。榆钱呈黄绿色，周围细薄，中间有一个圆形凸起，质地略厚，很像一枚铜钱。它的谐音“余钱”，寓意是家中有榆钱，手中有余钱。于是，为了这个美好的愿望，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院落里都种满了榆树。

最难忘的还是母亲做的榆钱馍，黄橙橙香喷喷的，十分诱人，令人食欲大增。它既能充饥，又能让人静静品尝那股新鲜而又迷人的味道，禁不住令人感叹，人生最美好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榆钱似乎成了人间最好的美味。

夏日里，那棵榆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绿荫如盖。那树干笔直，高耸入云，树冠庞大，像一把巨伞，能遮挡住半个院子的骄阳。一家人在树下避暑纳凉，谈天说地，聊家长里短，谈村野轶事。孩子们也在一旁尽情地玩耍嬉戏。一家人在树下共享天伦之乐，一起度一段美好的幸福时光。

　　榆树的生命力可谓强矣！父亲说。其实，这棵老榆树下面的土质并不好，是盐碱地，种啥都不成。以前父亲曾在这里栽过几次杨树、柳树和槐树，但都未能成活。谁曾想这无意中飞来的一片榆钱，却在此生根发芽，并茁壮生长。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几年前，女儿曾买了一盆名贵的天竺葵，放在阳台上，精心地养着，天天给它浇水，还整天查着手机，按标准给它施肥。可谓是“娇生惯养，溺爱之极”。没想到，没过几个月，它便“夭折”了，给人留下的无限的遗憾。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呜呼，这所谓的身居高楼大厦之中养尊处优的名贵花草怎能跟那乡野村间土生土长的老树相比呢。它们一个娇贵稚嫩，经不起风吹雨打；一个朴实无华，却历尽酷暑严寒。一个是阳春白雪，自以为高高在上，不接地气；一个是下里巴人，和大地接触，与大众为伍。二者之间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榆树浑身是宝。听父亲说，在他小时候，榆树还曾是我们这里农村老百姓的“救命粮”呢。

那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因为自然灾害，地里粮食几乎绝产，产量少的可怜。到了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许多地方都断了粮，闹饥荒，饥寒交迫的人们四处觅食，就是找不到可吃的东西，哀鸿遍野。不知道最初是谁发现的，榆树皮竟然也能吃，而且还很美味。于是，大家就一起疯狂地寻找榆树，剥开树皮，取出里面紧贴树干的那层新鲜内瓤，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据说那味道鲜嫩软润，很有劲道，像极了牛肉。榆树一下子成为人们疯抢的对象。很快就有许多榆树都被剥成了“光棍儿”，以至于无数树干因得不到养分输入无法进行物质交换而死亡。榆树用它无私的奉献和无畏的牺牲换来了更多的人的生命。对于经历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榆树真的是他们的生命之树！

听此闻后，我心亦神往之。 有一次，我用小刀削一小块儿榆树皮，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咀嚼起来，仔细品味，感觉黏糊糊的，有一种十分清新而又特别的味道儿，但远没有他们说的那样好吃。

　 随着岁月的流逝，后来，我们兄弟几个都逐渐长大，相继成家，离开了老屋，搬进了属于自己的小家。院子只剩下父母二人相依为伴。老树之下，父亲每日都是坐在椅子上读书，母亲则永远都是端坐在小凳子上，带上眼镜，做她一生都做不完针线活。于是，院子里一下子又失去了往日的热闹与喧嚣，恢复了寂静。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2018年，母亲因突患急性心肌梗塞在一个凄雨冷风中溘然长逝。家中就徒留父亲一人形影相吊，每日与这棵老榆树为伴。听邻居说，经常见父亲用他那长满老茧的双手紧扶大树，仰望苍穹，感怀岁月的沧桑与不尽的流年，回想过去的美好时光。

近几年，榆树越发苍老了，由于岁月剥蚀，它虬枝盘曲，树皮皲裂。因枝头太重，笔直的树干也被压弯了腰，上面的枝头上还出现了很多枯枝，在寒风呼啸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像极了年逾花甲老态龙钟的父亲。

2021年腊月，一向以体格健壮著称的父亲突然被查出贲门癌。发现的时候已属于晚期，失去了手术指征，只能保守治疗。那时候，他几乎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姐姐为他买了一个豆浆机，所有的食物都要通过它打碎，制成糊状的流质，才能勉强吃进去一点。

我从医20多年，深知这类疾病其中的厉害。于是便使出浑身解数，利用自己所掌握的各种资源，想方设法拼命地去挽留他的生命。靶向治疗、放疗化疗、中医中药以及民间的偏方验方等等。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用上了，父亲的病情虽曾出现短暂的好转，让全家人似乎看到了希望，但好景不长，之后又直转急下，病情迅速恶化。当时又加上疫情放开，年逾八十的父亲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劫，于去年十一月二十日中午，在狂风怒号风雨飘摇中不幸离世。

呜呼哀哉！我嚎啕大哭，悲从中来，痛不欲生。想想自己从医多年，也算小有名气，但面对病魔，却依然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父亲被疾病无情地折磨着，肆意摧残着他的躯体，直到他慢慢的离去，徒留那棵老榆树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发出凄惨的哀嚎……

有人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如今， 父母已去，榆树也老了，房屋破旧，残垣断壁，故乡已经失去了和我之间的那条维系感情的纽带。对我来说，家乡已变成故乡，从此了无牵挂。 因此，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也很少回到故乡去，那里已经没有了灵魂牵绊和精神慰籍。更重要的是，我怕再次见到那个伤心地，触景生情，徒生伤悲。每每想到此处，都禁不住潸然泪下。

　　时过境迁，转眼间，又到了榆钱挂满枝头的季节。

一个周末的下午，初春时节，咋暖还寒。突然接到哥哥给我打来的电话，说“二弟，再回家一趟吧，咱们一起吃榆钱儿，这可是最后一回了。”

我先是一惊，感到很愕然，问他为什么。他说，去年村里安装了屋顶式光伏发电，这棵老榆树由于枝繁叶茂，遮挡了一大片阳光，影响了发电，上面要把它处理掉。而且已经请了专门伐树的师傅，各种工具都已经带来了，就等着你回来了。

我不得不急忙起身，再次来到那个似乎有点久违、既非常熟悉又略感陌生的家里。

汽车依旧在家门口停下，邻居二嫂子见我到来，迎了上来，开心的说：“二勇子，你回来了。恁娘……”

她突然想起我的母亲已故五年了，发觉自己说错了，却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圆场，急忙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往下说。我知道她刚才一定想说那句老话“恁娘都出来接你好几回了。”在以前她总是这么说的，可突然这次她发觉自己失嘴，才被迫中止，瞬间怔住了，满脸的歉意。

虽然如此，我却没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是啊！眼前这个熟悉的院落曾经是我的家，这里有生我养我的父母，是我的生命之根。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一有空我就经常回来看看。父母从来都不在乎你带的东西好坏贵贱，带的东西多了贵了，反而会受到他们的责备。他们缺少的不是物质，只是陪伴。看望父母是每个游子回家的唯一理由。如今，父母已去，我又回来做什么呢？想到此处，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喉间一阵哽咽，眼泪夺眶欲出。我急忙强忍悲痛，平息了一下情绪，说“家里不是伐树了嘛，我过来看看。”

“哦，那…那你快点去吧”。二嫂子也感觉气氛有点尴尬，看得出她眼眶里也有点儿湿润。

开始伐树了，“呲呲啦啦”刺耳的电锯声震耳欲聋，榆钱随声纷纷飘落，像满天飞舞的蝴蝶。

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感觉那就是一场惨不忍睹的屠戮。

“人间有爱皆千古，岁月无情竟尘沙。”呯的一声巨响，大树终于被放倒了。树干根部横截面上那一圈圈密集的年轮呈现眼前，特别醒目。那一条条、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曲折纹线，仿佛记录着老榆树一生不屈不挠的沧桑岁月，也记录着我从童年到少年、青年、壮年以至中年，一步走来的坎坷经历。

父母离去后，这棵老榆树成为我这次回家的又一个理由，而现在它也倒下了，那么往后呢？我还找出什么理由再回到这里？

嫂子、妻子和一大帮孩子及左邻右舍们，在地上开心的捡着散落遍地的榆钱儿。享受着那棵老榆树带给人们的最后欢愉。

“枯木难为乘凉树，落叶岂堪再回春。”我用颤抖的手捡起几片细薄的榆钱儿，紧紧的揣在手心，选一个僻静的角落，徒手翻开泥土，挖个近似长方形的小坑儿，把榆钱轻轻放进去，覆上土盖之。算是给老榆树的简单葬礼，心中默念着：“老榆树啊！你在我家和我们相依相伴这么多年，如今父母去了，你也走了。到了那边，替我们好好陪陪父母，别让他们感到太孤单！”。

同时，我也希望来年这些榆钱在这里能够生根发芽，重新长出一片茂密的榆树来……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阔别已久令人魂牵梦绕的故乡。房屋俨然，早已重新修葺一番，院子里长满了铺天盖地的榆树，绿荫如盖，凉风习习，鸟鸣啾啾，好一派景色宜人的世外桃源。自己在树下悠闲的读书看报，和朋友一起品茶聊天，畅谈人生。曲水流觞，听高山流水之音；岁月静好，品人间烟火之事。

我想，这也许就是我多年以后退休生活的真实写照吧。

2023年5月19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