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90年的村庄还很年轻,被家畜和人走过的路很新。九月,秋天千里迢迢的来到我们村,二渠坝北边的一片玉米地还没有黄,也像是故意没有黄。</p><p class="ql-block"> 玉米赶在放假那天,一夜就黄了,这又是一场人与玉米的革命。为了这吃起来拉人嗓子的玉米面,学校美美的给我们放了一个“掰玉米假”,他们一定量过我家的玉米地,七天时间刚够用。</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里大门紧锁,我知道母亲又把自己藏进了庄稼地里,她给我留下的大门钥匙,换着花样藏过好几个地方,其中最擅长把钥匙藏在一片破瓦片底下,周围扔着土块石头伪装现场。声东击西的样子糊弄别人还行,对于我来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一找一个准。门是开了,但锅头上没饭,摸半块馒头,拿一块咸菜疙瘩,院子里再揪根葱,我必须先解决学校里带回来的饥荒。像邻居家月月那样,从小一回家就踩着凳子捞米饭的本事我没有。</p><p class="ql-block"> 黎明,晨露微凉,公鸡抓紧打鸣叫人,管你醒不醒,只鸣三遍。剩下的一批人由狗叫。村子里一只狗张口,万狗齐鸣,声势浩荡,不醒不由人。我是狗也叫不醒的人,得人叫,得母亲叫。人是醒了,但又像是没醒,还沉浸在做了一夜的五花八门的梦里,看起来六神无主。</p><p class="ql-block"> 玉米黄了,这是村子的大事,整个村子都乱了,土路上到处都是人的脚印,人来人往顾不上打招呼,好像一个不认识一个了。</p><p class="ql-block"> 一个玉米地里钻进去七八个头,都能被沦陷。家家都缺人手,还没腿高的娃娃们也被赶进了玉米地。分配给我的这一行玉米,遥遥望不见头,每个棒子都是我亲手掰,无论我怎么咬牙发力,反正就是落后别人十几米,不一会儿乱发和汗水就铺的我满脸都是。玉米叶子就像横在脖子上的木剑,遇到锋利的准能让你出血,叶子上的灰尘见人就往上贴,挠痒痒和掰玉米的动作同时进行,刚开始我就输在了起跑线上,当差距越拉越大以后,我就准备安心做个累赘。</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每次让你干活跟要你命似的,你看人家月月,和她妈一起干活能顶你两个。”母亲口中的月月,她的优秀威胁了我十几年。我体力跟不上,但思想没有滑坡,一边干活一边在心里创造先进的收割机器,越到后面思路越清晰,感觉距离这一伟大发明就差给我一把趁手的锤子。我将这一惊人的设想分享给正在埋头苦干的母亲,一向诲人不倦的母亲竟也无话可说,深深的瞪了我几眼,嘴里嘟囔着,撇下她的玉米干脆去了另一头重新开始。</p><p class="ql-block"> 太阳当头,干活人的影子越来越短,云朵派来了一股秋风。人们说天气预报局部地区有雨,局部地区是哪个地区?会不会是我们村?</p><p class="ql-block"> 扔在我家地头的玉米闪着金色的粮食之光,招来一群羊。在羊的眼里,土地上的东西,管你谁家的,一律都可以吃,下口也没个轻重,几下就啃掉了两棒大的。我没有理会,那是我故意扔的,毕竟它们多吃,我才能少背。</p><p class="ql-block"> 掰完一行我就开始惦记那个装干粮的袋子,这也不能怪我,来时母亲拿着它在我眼前晃了一路,还明晃晃的把它放在了地边的榆树旁。我越想越觉得饿,见四下无人便偷摸了半个月饼,塞进嘴里三口就消灭了,换个地方吃,这月饼就被镶上了诱人的气质!索性也是挨骂一场,于是两个苹果又下了肚。掰完一行再顺几口水,来来回回几趟,扁塌的干粮袋子终究还是把我出卖了。母亲再也无法容忍,顺手拿起一条羊没有啃完的玉米朝我方向扔过来,我是她亲生的毋庸置疑,但这并不影响她打我打的快、准、狠,我故意没有躲,玉米带着风从我身边飞过,我就势坐在地上,不是工伤也算工伤!对于土地来说,我是个准备只打一次交道的客人,不像农民中的正规军。</p><p class="ql-block"> 临近傍晚,母亲说剩不多了,让我先回去,我若答应必定还有做晚饭的附加条件,可我只会烧白开水,又免不了一顿骂,于是装模作样的和玉米做最后的挣扎。原本打算客气到第二回合就接受安排,谁知母亲贵人语迟,再也没有动静。</p><p class="ql-block"> 傍晚回去的路上我走的很慢,这唐突的劳动像是让我的身体卖了一场血,母亲跟我说话也就能凑活给她回个眼神儿,就算晚上戏台院要放电影也懒得去看了。</p><p class="ql-block"> 夜晚浑身疼痛睡不着觉,这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生点啥病,最好能卧病在炕,运气好的话还能吃到麻花和黄桃罐头,最主要是不用再去掰玉米还能引起家人的关心。可那个年代,因为跳绳、踢毽子、铲草,村子里的娃娃清瘦的结实又健康,就连近视眼都没几个。我家粮食宽裕,但那都是用来充饥的。母亲藏起来的药就像过年的糖一样让人惦记,一旦翻腾到手,药粒上红红绿绿的糖衣都能给舔没了。</p><p class="ql-block"> 还没有想太多我就死死的睡着了。早晨醒来胳膊疼的根本动不了,我是不是真的病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躺在炕上装腔作势的呻吟。咳嗽是个很上瘾的事,一声咳完,只要你想再咳,总能再挤两声。眼看我越咳越起劲儿,母亲命令三姐赶紧把洋瓷茶杯和火柴取来,显然又要在我后背种个太阳。想起上次三姐额头被母亲烫的嗷嗷叫,我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母亲胸有成竹容不得我有丝毫反抗,三下五除二就把茶杯扣在了我的后背。我躺在被窝起不了炕,这个过来捏我的手,那个又来摸我的头,大家齐心协力集体稀罕我。生病真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p><p class="ql-block"> 土办法对我不太理想,我越装越重,本领高强的母亲才着手买药。</p><p class="ql-block"> 村口的先生开药只有一把刷子,他就像舍不得往出卖似的,无论什么症状的感冒和拉肚子,就那三种药:安乃近、土霉素和去疼片。先生噼里啪啦拨完算盘,缓慢起身,从架子上取下玻璃瓶,每样几粒,用麻纸包着,几毛钱就够!</p><p class="ql-block"> 母亲盯得牢,我还想继续装,安乃近也不让我装,一顿下去,我就被打回了原形。根据我的身体状况以及种种表现,经过全家人商讨表决,她们一致认为我在家做饭最合适。假期第三天一早,母亲跟我简单交代了几句就把偌大的家业留给了我,任重而道远,我下决心要临阵磨枪,挽回一下自己在家中的声望。</p><p class="ql-block"> 临近黄昏,村里每座房子都背着一根烟囱,就像背着过年的爆竹。别人家的烟囱均已开炮,就我家的还没有点着捻子。夕阳却很公平,把村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给铺满。</p><p class="ql-block"> 我的第一锅米饭外焦里嫩,量也很大,不光人够吃,家里的鸡狗也够吃。说成是粥有点太稠,说是米饭还得拿勺子往碗里盛。菜里撒盐的基本功也扎实,吃完转身跳水缸里都来不及。母亲说只要能吃就算没有糟蹋粮食,显然她对我做饭的要求还没有对家里的看门狗要求高。</p><p class="ql-block"> 在经过一回生,二回焦,三回水太多,四回米又多......一系列的失败以后,终于开始脱变,米饭逐渐熟成了它该有的样子,菜也做得有滋有味。只要不提邻居家月月做的饭,我这也算美味佳肴。</p><p class="ql-block"> 经过几天奋战,我家的玉米终于都搬回了院子,像战士一样整整齐齐的排了一队又一队,我知道这里也有我的功劳,母亲脸上难得的笑容让我有些忘乎所以,回到学校要如何向同学描述,就连炫耀的表情都已准备妥当......</p><p class="ql-block"> 秋天的庄稼收割完,蚂蚱开始搬家,蜻蜓也没了着陆的地方,孩子们追着蝴蝶嬉闹,大人们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麻雀停在树梢,它们将这村子秋天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