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槐花糕

老五

　　初夏午后，去看望耄耋之年的母亲。母亲倚着被褥偎坐在炕上，佝偻着身体。“妈，我回来了！”“今儿个怎又回来了？”母亲没抬头，只用褐色褶皱弯曲的手掸掸烟灰，将一口唾沫悬垂在废旧铝饭盒隔成的烟灰盒中。母亲的样子让我有些心酸，但我脸上仍旧挂着微笑，“这不又一个来月了嘛！”我扭转头，使劲儿眨了眨眼……

　　“姥爷，你回来了,跟我去摘槐花呗！”后院四哥家的孙小子跑着进来，打断了我与母亲的对话。“槐花……”母亲抬起了头，呆滞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喜。我怔怔的看着母亲，那满头白发，像这季节的槐花，晃得人眼……

　　槐花，为多生花，总状花序，蝶形花冠，盛开时呈簇状，重叠悬垂。那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在枝间轻轻垂下，有的恣肆地展萼吐蕊，有的羞怯的半开半咧，有的不解风情的芳心犹抱，有的像初三夜的月牙儿……槐花，皱缩而卷曲，含蓄而内敛。鲜艳中不失高雅，动人处不失庄严。让人谙知：不管身在何处，都要学会适应，学会立足，学会生存，都要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是的，槐树虽不是显赫高贵的树种，但却是东北大地上生长出的精神植物。在春末夏初的五月，“弱柳春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50年前苍凛岁月，五月青黄不接，但恰是槐花盛开的季节。那洁白的槐花，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挂满枝头，“槐花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那洁白的槐花像一个个展翅欲飞的鸽子，又像千万只蹁跹起舞的蝴蝶……

　　盛放的槐花，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晶莹白花，壅塞着如团团白雾笼在绿叶间，是一种浅淡纯净的美。那白色花瓣的根部有一层淡淡的绿色，黄黄的花蕊，娇小美丽，掰开花瓣，一条像白线的东西便露出来，沉沉的清香味，就是从这散发出来的。绿的是叶，如翡翠挂满枝头，白绿相间，十分美丽。温暖的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花叶间，洒向大地，空气中弥漫香气……

　　母亲没有那般风情，而在“蝉发一声时，槐花带两枝”时便出发了。她顶着露水遍寻荒甸去剪摘槐花，为的是我们哥五个不再挨饿。有时，甚至是很晚才步入家门，真可谓“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那个年月，在花开花落时间更迭间，母亲使我们闻到了人生季节的槐花香。

　　间或，母亲也带我去剪采槐花。当我不是疯跑，就是闻着槐花干净清新的芳香时，母亲却早将扛来的破旧木梯立于槐树下，伴着木梯吱呀的作响，迅疾奋身地剪摘槐花了，“斧斤何惧枝桠苦，愿做人间一口粮。”枝丫颤动，槐花不禁会飘落几朵，间或也有几朵，或一大片槐花经不住风儿的诱惑，纷纷洒落……那纷飞的槐花打着旋儿落在我身上，腿上，手上……那槐花雨也粘在母亲乌亮的头发上，丰腴的母亲，漂亮极了！

　　因了槐花，五月都是清香。我也就在这槐花香中度过了童年。去除枯枝、小虫，挑选花骨朵雪白，花蒂青绿的最新鲜的槐花。去蒂洗净，拧干水分，“但不要拧的太干，要留点水分。干啥都一样……”母亲扎着蓝围裙边干着活，边和托腮观瞧的我嘟哝着。

　　接着母亲拿出糖罐子，舀几勺白砂糖和槐花拌匀，再将1 : 1比例的面粉和玉米粉直接放入槐花盆中均匀拌搅。拌匀后，母亲用她红润的手捏一捏，感到能粘到一起就刚好。每至此时，母亲定会侧脸对我微微露出甜甜的莞尔一笑……“蒂黄蕊白脉青匀，花小香浓绿叶伸。不入名园厨灶去，世人乐享一分春。”

　　最后，母亲把拌匀后槐花料捏成适量高度的大饼，然后再切成喜欢的形状……三角形、正方形、圆形……这亦或就铺就了我的人生之路。将屉布子沾水后放在笼屉上，蒸锅添水蒸15至20分钟。濡湿的热气中，甜甜的，香香的，软软的，柔柔的，糯糯的……黄白相间的槐花糕别提有多香了……“谢尽芳菲四月中，忽来清气透帘笼。寻香看取邻家树，照眼繁华流雪风。”

有时，母亲也打几个鸡蛋，就着槐花，给我们哥几个做槐花炒鸡蛋解馋。

　　一位医生说：“你就是你吃下的食物。”是的，槐花不仅关乎热量，还关乎心灵与母亲的故事。我吃着槐花糕的时候，内心的图像自动切换到辽远又宽阔、苍白又丰盈的故乡，那里有母亲的味道，那里有我萦萦于怀终生不忘的乡愁。

　　红酥手，黑铁锅，氤氲热气中，蒸煮的是岁月，是文化，是历史，更是家乡的传承和生活。槐花，柔软煦暖，满是阳光的气息。她，没有自珍筴藏的内心秘密。只有缘于淳朴执着，又承载质朴无华生活信念的爱。母亲以行示范：平庸不是生命，时间没有面孔。

　　忙碌过后，我和孙儿不仅收获了槐花，还有一兜子劳动后的满足，以及一个祥和、愉悦、幸福舒爽的初夏。回到屋内，老宅和母亲一样衰老。静静的看着它们，心情总会有一种绵密的沉落——或许是他们总是宁静的面对着世界的一切，宠辱随缘，呈现的是恬淡、悠远、自若、甜美和凝重。母亲，尤是。母亲，老了的，但依旧鲜丽的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