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矫健的邓奶奶

江边一子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沅水风光</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活得矫健的邓奶奶</b></p><p class="ql-block"><b> (小说)</b></p><p class="ql-block"><b> 魏启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水驿镇依山傍水而建,自古就是沅水上的重要水陆码头,至今依然繁华。它的老住户大都住在几条老街上,约有万把人口。其中九十岁以上的老人有百多位,最年长的已有一百零五岁。邓奶奶今年也快满九十五岁了,她虽然不是年纪最大的,但脑子很清醒,眼不花,背不驼,走路时双手反剪在背后,腰板挺得直直的。只是耳朵有些背,脸色如红铜,从额头到下巴满布着千沟万壑般的皱纹。她那满头白发依然浓密,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如银如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凡是常住在老街上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邓奶奶的。当她打街上走过时,那些望着她的人,眼神里无不带着一种敬意,或者还透着一些讶异:“这个老妈子好矫健啰”。但这街上现在真正了解她身世的人不多,因为那些与她同辈、又熟悉她的人几乎都作古了,后辈人中谁会去了解她这么个老妈子的人生故事呢?人们所晓得的是,她与她老伴其实都不是本地出生的,是解放前后才来到这里的。邓奶奶至今说话仍带有外乡口音。人们还记得,她老伴姓孙,一般人喊他孙嗲嗲。孙嗲嗲比她年长三岁,退休前是本镇码头上的搬运工,她自己则是给一群搬运工做饭的厨工。孙嗲嗲在几年前就已辞世了。从此,这些年里,邓奶奶就一人长住在东街大枫树下一个青砖灰瓦的平房里。和街上许多新建的私房比起来,那房子显得格外的简朴与陈旧,好象是一件满是灰尘的文物。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自建的,有四封三间。当时建它虽说只花了几千块钱,但那钱却是她和老伴掐掐捻捻、省吃俭用若干年才攒起来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街上年纪大的人都晓得她和孙嗲嗲有三女一儿。三个女儿都漂亮,都是一头乌发,一双水灵灵的眼晴,一付清丽的脸面,分别取名荷花、菊花和梅花。孙嗲嗲当年是个“醒头”人,曾对着身边一群青皮后生说:“你们这些后生儿要是还打了单身怪不得俺,只怪你们自己没卵用。俺生了三个女,对得起你们了”。这话传开后,街上的年青人见到他就喊“岳老子”。但最终这三个女儿没有一个是嫁在本镇的。最大的荷花至今已有六十五岁了。她初中毕业后下放到农村当知青,嫁给了大队陶支书那个在部队当兵的大儿子陶山。不久就生下个男孩,取名陶力。陶山当了营长后她随军去了新疆,后来又随陶山转业到长沙某区工作,从此定居到那里。听说她大女儿的孙子都已在一所名牌中学读书。中间的菊花和梅花也是初中刚毕业就下放到了农村,直到78年时才被招工。-个曾是县供销社某商店的售货员,一个曾是纺织厂的纺织工。二十年前,这两个女儿因为单位破产改制,成了自谋生路的人。好在两个女婿一个是中学老师,一个是政府机关干部,加上两个人自己也吃得亏,一个做点生意,一个长期到一家宾馆打工,生活总算没受多大影响。两个女都是生的一个女孩。她俩于今都是当了丈母娘抱了外孙的老女客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儿子孙永生最小,今年也有五十八岁了。他当年初中毕业时考进一所中师学校,毕业后回到母校水驿镇中学教书。长生不求名达,甘心执教一辈子,现在已是快退休的人了,头发也已斑白,却还在当班主任,教两个班的数学。儿媳妇舒雅芝也是老师,在镇上一所小学教书,本来可以退休了,因为拿到了高级职称,便决定还干个几年,等到和男客一起退休。这两口子生了个儿子叫孙志杰,挺聪明,长得帅,好读书,从读小学到读大学,再到读硕读博,没有“打个盹”。现在已是活跃在粤港澳大湾区金融领域的青年才俊。这娃儿参加工作还只有几年,便已给家里寄回大几十万块钱。去年,夫妇俩便拿这笔钱在县城一个高档小区买了套三室两厅的商品房,计划将来搬进去住。于今,水驿镇做父母的只要一提起孙老师夫妇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这事儿,几乎没有不羡慕、不眼红的。听说去年才调来的年轻女镇长杨晓红,还是某位市委书记的千金,拿着硕士文凭的才女,也正在暗中托人牵线,想与孙志杰谈对象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但现在这街上有好多人都不晓得,当年邓奶奶与孙嗲嗲其实共生了六个儿女。除了前面提到的那四个,还有一儿一女,只是这两个孩子都走得早,人们没有看到过而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原来,在上个世纪的六0年,邓奶奶生了第三胎,是个女娃儿,取名兰花。那时候国家经济困难,生活物资紧缺。听说王奶奶从怀孕到坐月子,仅吃过一只才“抱儿”的老鸡婆。还是自己的男客跑了十几里山路从一个“溪巴佬”家里买到的。因为她营养不足,生产后一对乳房空荡荡的,又买不到牛奶,每天只能熬点稀米汤喂兰花。抱在怀里的兰花身子羸弱多病,不到半岁就夭折了。而王奶奶的头胎是在五六年生的,是个“带把的”,取名长生。小长生快要发蒙时,她婆子发话,要将他过继给在雪峰山钨矿工作的伯伯、也就是孙嗲嗲的大哥。邓奶奶俩口子虽说不情愿,但犟不过老娘,又看到家里连老带小有七、八张嘴巴吃饭,负担重,也就勉强同意了。临别的时候,小长生不想走,扒在恩娘怀里哭个不停,伯伯霸蛮抱他走出家门老远时,还在不停的喊爹叫娘。她这做娘的伤心不过,没敢出门送儿子一步,却躲在门后边朝外边看边哭,泪水象一串断了线的银珠子直往下掉。听说长生读书时成绩很好,表现也不错,但因为正值文革时期,国家取消了高考,高中毕业后却无缘上大学。又因为是伯父家的独子,也没有被下放到农村当知青,一年多后就被矿里招了工,成了一名井下工人。七七年国家恢复高考。他也想考上大学,将来要当一名矿山工程师,每天上完班后,再累也坚持复习功课,但在临考的前几天,正在井下採场作业的他突然遇上塌方,从此再也没有走出井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直到于今,邓奶奶每当想起这两个走了的孩子就感觉心口痛,很内疚。因为她总觉得这两个孩子的早逝,是与她这个做娘的没有尽到责任有关的。</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奶奶虽说生了一群儿女,但她和孙嗲嗲并不是早婚早育。她结婚时已有二十六岁,生第一个孩子是二十七岁。孙嗲嗲则刚好是“而立之年”当爹。在他们那个时代,是标准的晚婚晩育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话得从老远讲起。新化北部的熊胆山中,奔流着一条几十里长、滩多弯多的溪水,叫油溪。民国早年,油溪两边的山上山下住有百多户人家。由于这一带山高坡陡,地少人多,又容易遭受天灾,这些人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苦。但在油溪与资江相汇的地方,有一个远近闻名的蒋财主,却置有几百亩田土,上千亩山林,雇有好几个长工和女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有一个与蒋财主同族的后生,本名蒋求福,浑名蒋憨坨,只有几岁就死了爹,家中只有一个老娘相依为命。蒋求福已在蒋财主家做了四五年长工了。别看他生得矮矮墩墩,为人憨朴,却有一身蛮劲,做事吃得亏。蒋财主对这个族侄印象不错,认为他是个“牢靠人”。一年多前,还出面做主,把一个没了爹娘的年轻女佣许配给了他。这媳妇儿叫彭腊妹,半年前给他生了个男孩,取名蒋大宝。蒋求福心里美滋滋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转眼又到了过年的时候。腊月二十七这天,蒋财主安排了一桌饭菜,亲自作陪招待几个长工。几个被招待的人,望着桌子中间那钵鸡肉里的一个雄鸡头,个个心里忐忑不安。因为按照规矩,今天蒋财主把那鸡头夹到了谁的碗里,年后谁就不用再来这府上做事了。果然,还只一杯“苞谷烧”喝下肚,蒋财主就满脸堆笑夹起那鸡头,把它送到了来自安化万家溶的李长工碗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酒足饭饱之后,蒋财主进里屋休息去了。几个长工一起走到大门外的硪场里,心里有些气恼的李长工拍了蒋求福肩膀一下,嗝着酒气说:“老弟,听说你力大过人,我不信。今天当着众位兄弟打个赌,你要是双手能把那个岩滚(石碾子)举过头,我就送半吊工钱(500个铜壳子)给你,你若不能把它举过头,你得给我半吊工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众人一看,那岩滚足有四、五百斤重,哪个人又举得起?都劝蒋求福莫吃那亏。但他却不信邪,偏要赌一把。只见他把袖子一挽,半蹲身子,双手扣住那岩滚两头中间的眼,一声大吼,两腿一挺,硬是将它举过了头。正当几个人要喝彩叫好时,却见那岩滚倏地掉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蒋求福身子也随之扑倒在地,一口鲜血从嘴巴里喷出。几个人赶紧围拢,但见他一脸乌黑,眼孔、鼻孔、耳孔也在渗血。众人晓得,这叫“七孔流血”,恐是肝胆俱裂所致,赶紧把他抱起,往他家里送。才刚进家门,蒋求福就断了气。</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岩滚(石碾)</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虽说苦日子难熬,转眼也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蒋求福的媳妇儿、二十出头的彭腊妹,而今已是年过半百,头发白了,脸也皱了。邓家屋场的年青人,有的喊她三婶,有的喊她幺奶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原来,当初先夫蒋求福顾家心切,为了赌得半吊工钱,把命丢了之后,她只得把半岁的儿子交给婆子带着,自己又去给蒋财主家当佣人。有人劝她改嫁,她没答应。她不忍心丢下婆子不管,也不想叫儿子改姓。也有人叫她招夫抚子。可又有谁愿意到她那个要田无田,要土无土,只有三间茅草房的破屋里来呢?五年后,苦命的婆子又因为风心病严重,撒手人寰。这时,附近的陈媒婆要她跟了溪沟里头邓家屋场的邓得全。她想来想去,还是答应了。成亲前,她提了一个要求:儿子随她进门,但不改姓。邓得全答应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得全有三弟兄,两个哥哥已成家。他已有三十多岁,没结过婚,一个人住在一边。他那个三封两间的木屋,盖着杉木皮,比彭腊妹先前住的那茅草屋要强。他是个匠人,织得一手好篾货,小时候跟着师傅在蒋财主家上山砍楠竹时腿脚摔伤过,成了一个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但他为人忠厚,待彭腊妹好,对继子蒋大宝也视同己出。彭腊妹很感激他,也很心疼他。虽然这些年跟着他劈竹砍柴的活没有少干,薯米饭苞谷粥没有少吃,但她无怨无悔。两人先后生了三个孩子,可是“成器”的只有一个大女,取名邓桂枝。后面生的两个男孩,都在一两岁时因“惊厥”夭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现在,蒋大宝和邓桂枝,这两个相差五岁的孩子都拉扯大了。这本该是叫人高兴的事儿,可是彭腊妹和邓得全却反而“忧成一坨饼”。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但是天道不济,这几年不是发山洪,就是遇大旱。家里佃的三亩薄田得的收成交完租税后,剩下的粮食不到两百斤。织一担篾货挑到“场上”去卖,也很少有人买,换回的钱还不够打瓶“洋油”称袋盐。家里穷得“珰珰”响,饭都吃不饱,哪里还顾得上收媳妇嫁女?做媒的人没有一个上门的。世道也黑,兵荒马乱的。儿子怕被抓壮丁,女儿怕被恶人欺。白天晩上,常常儿子躲在山上,女儿躲在家里,不敢在外头露面。两个做大人的诚惶诚恐,天天念叨菩萨发善心,保佑儿女平安。</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篾匠</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家屋场对面的半山腰上,就是孙家屋场。住的那几户人家自然都姓孙。其中有一户人家的屋,筑的土墙,盖的杉木皮,却已关门落锁好几年了,硪场里已长满杂草。这是孙本初家。听说他一家四口是在沅江边的水驿镇谋生,已有好几个年头没回家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记得是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常德保卫战告急。这天,正在白溪街上做挑夫的孙本初,和一群同伴被一支国军部队征用,要他们挑着军需辎重随行,火速赶往湘北前线。这天上午,大队人马抵达沅江边的水驿镇码头,即将上船过江时,两架绘着太阳旗的日机突然从山后俯冲袭来,甩下的炸弹在水中、码头坡道上接连爆炸,待发的大小木船被炸毁一片,坡道被炸出几个大坑,几栋民房燃起大火,十几个官兵和百姓不死即伤。扛着一大袋军粮的孙本初也被炸飞的岩巴砸中肩部和臀部,鲜血直流,伤得不轻。敌机在遭到国军机枪手的猛烈还击时仓皇逃走,但大队人马却被迫在此多呆了一天。部队的一个参谋官姓孙,也是新化白溪人,与孙本初是一个祠堂的远亲。孙参谋官见孙本初伤重,便派人找来码头箩业公会的头儿刘箩头,对他说:“我兄弟孙本初是为抗日救国流血受伤,已不宜随军,需要在此疗伤。他伤愈后一个人回新化路上不安全,请你在这码头上给他一份事做。要交的保金,契费就免了吧。”刘箩头知道,这国军长官发的话,不听也得听,又见孙本初个子中等,一身肌肉,是个干码头活的角色,就勉强答应了,当场给了孙本初一块铜腰牌。从此,孙本初就成了水驿镇码头上的一名箩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原来,从前码头上从事搬运的工人,因为以箩筐扁担为主要工具,故称“箩工”。那时,箩工虽然是干苦力活的,但光靠年轻力壮还入不了行,先要经箩业公会的箩头同意,交了铺保,领取箩契,得了腰牌才行。手续办完少说也得花上几十上百个光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待这支国军走后,刘箩头手下几个弟兄见孙本初这个外乡人,一文不花就成了水驿镇码头的箩工,心中不服,对刘箩头说:“叫姓孙的要么交保金,买箩契,要么立马走人”。刘箩头说:“你们晓得过屁,要是哪天孙参谋官晓得这事了,又走这码头经过时,给俺扣顶迫害抗日英雄的帽子,会有好果子给俺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抗战时期的水驿镇码头仍然繁忙。码头上的近百个箩工,天天从早到晚都要装货卸货,甚至达官贵人,太太小姐上下码头也要他们用轿接送。孙本初仗着一身力气,干到抗战结束时候(也就是一九四五年八月)身边还攒了几个钱。他觉得水驿镇这地方好,过年前便回新化老家把老婆和两个儿子一齐接来,在这码头附近租了别人家一个旧偏屋住下。考虑到自己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体力已有些不行,便想要一个儿子接了他的班。新年正月初三,他买了一份厚礼去给刘箩头拜年,又把刘箩头一家接到“临江楼饭馆”吃了一顿。喝酒时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刘箩头。刘箩头乜斜着眼看了看说:“你那老二行,你就将那块铜腰牌传给他吧。但话说回来,既然是换人,你儿子的保金和契费少不得。”孙本初忙点头说:“那是那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刘箩头说的老二,就是他第二个儿子孙继宗。老二象他爹一样,长得敦实有力,是个干箩工的料。第二天,孙本初咬咬牙,把这几年攒得的一点血汗钱,几乎全交到了刘箩头手中。几天后,孙继宗从爹爹手中接过那块铜腰牌,往裤带子上一挂,到码头上干活去了。几天后,孙本初自己在家门口挂了块“新化水豆腐”的招牌,带着老婆和大儿继祖,干起了制售豆腐的小本生意。由于他家打的豆腐又白又嫩,吃味好,很快就打开了销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时,孙本初的想法是:抗战结束了,天下太平,水驿镇肯定会更加兴旺。家里有一个儿子干箩工,自己又开着一个豆腐店,日子会好起来的。等到家境好些后,他要回新化老家把老屋重修一下,给两个儿子成个家。自己则和老伴在孙家屋场过日子,再不出远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但人算不如天算,还没过去一年,孙本初就感觉天下又不太平起来。蒋总统大打内战,花钱如流水,摊给老百姓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所谓“自古未闻屎有税,如今只有屁无捐”。地方上的贪官污吏、地痞流氓,敲生意人的竹杠也是花样百出。他卖了一年豆腐,钱没赚到不说,几乎要干不下去了。后来,为了躲抓壮丁,大儿子继祖跑到官办雪峰山钨矿当井下工去了,二儿子继宗也是东躲西藏的,不敢在码头上“现花儿”。孙本初常常怒气冲冲地发问:“这是个么子狗日的世道?”</b></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 (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于今的邓奶奶还常常想:“不是搭帮共产党、毛主席给俺这些穷苦人家翻了身,当年俺娘家和婆家那苦日子怕是永远熬不出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她记得,上个世纪的四九年解放,五一年土改。土改时,她家划分为贫农,分得了几亩山林、几亩旱土、几亩水田。这原来都是蒋财主的地产。那天,当爹的高兴不过,由哥哥扶着,跛着腿走在前面,她和娘跟在后面,爬了几道坡,把那刚分到家的几块山林、旱土、水田都看了个遍,记住了界址。晚上,一家人坐在火坑边,喜滋滋地策划着未来的生活。当爹的反复讲的一句话是:“你们两兄妹结婚成家的事有望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几个月后,已是腊月中旬,土改已告胜利结束。邓家屋场和孙家屋场的家家户户,都带着翻身的喜悦,忙着添置修理农具,为来年的春耕作准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得全尤其忙,因为他在赶着帮别人家编织撮箕、箩筐等农具。这天早上,他正在硪场里拿着篾刀破篾,抬头看见对面屋场那个已好几年没住人的土墙屋开了门,屋顶上还冒起缕缕炊烟,转头对着正在屋里弄早饭的老婆讲了一句:“孙本初一家人回来了”。</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1952年的土改邮票</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孙本初确实是回来了,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老伴夏氏和小儿继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原来, 这年的十一月开始,水驿镇乡下的土地改革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一片分田分地真忙的景象。这让孙本初很羡慕,动了回老家油溪参加土改的念头。可是,现在水驿镇的街上也是一片兴旺气象,他那豆腐店的生意也很红火,因为忙不过来,还请了一个帮工。大儿子已在雪峰山钨矿和一个老矿工的女儿结婚了。小儿子继续在码头上当箩工,收入也还不错,只是还没有成家。这叫他突然离开水驿镇又心有不舍,老家回还是不回?拿不定主意。直到十天前,他收到一封大哥写的信。那信是托人几经辗转才到他手上的。大哥在信中告诉他老家正在土改,催他赶快回去。他这才赶紧把身边的事处理了一下,然后带着老伴和小儿继宗走上回家的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孙本初没有料到的是,老家的土改比水驿镇的土改行动得早些,也结束得快些。他到屋的第二天,两个兄弟告诉他:“几天前农会把山林田土都分完了。”老大带他到乡里找土改干部说明情况,接待他的同志对他除了表示遗憾,还劝他一家三口都回到水驿镇去。“现在是新社会,没有了剥削阶级,只要肯劳动,到那边一样能过上幸福生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时的孙本初,真有些懊悔与失落。又转而一想,觉得自己一家人怎么说也是新化油溪的人,现在即使要离开故土,也要替小儿继宗在这里“定个亲”再走。老婆夏氏同意他的想法。做儿子的也点头答应。</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奶奶记得,土改那年,她已满二十三岁,身材不高不矮,一头油光水亮的乌发。虽然是寒冬腊月,头上包着土布帕子,身上穿着土布棉衣棉裤,但一双眼、一张脸分明是在告诉别人:她邓桂枝是个漂亮的山里妹几(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时,尽管爹娘替邓桂枝很着急,但她却并不急着要嫁人。她觉得爹妈吃过太多的苦,现在家里条件是好了些,但哥哥刚定到一门亲,先应该帮他把嫂子娶进门,再考虑自己的婚事才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一天早饭刚吃完,桂枝正在屋西头的猪笼边给猪喂食。只见大伯娘笑嘻嘻的走到她家后,与爹娘在一边唧唧咕咕了好一会才走,走时还说“俺下午来回话”。到了下午,大伯娘又是笑嘻嘻、急唰唰地走来,还只到得硪场边,便对着正在阶沿上忙事的爹娘说:“三满(弟),告诉你俩个,一件好事,两个娃儿的八字很合得来,将来多子多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桂枝这才知道,大伯娘是在给自己做媒。请大伯娘“提亲”的人正是刚回老家的孙本初俩口子。晚上,一家人坐在火坑边烘火,桂枝噘起嘴巴不高兴。因为她晓得对方一家人虽然是对面孙家屋场的人,但自己一旦嫁过去,却要跟着他们去两三百里外的地方过日子。她也不晓得现在的孙继宗人才咋样,是个铜匠还是铁匠?当爹娘的也舍不得把个女儿嫁那么远,但他俩相信大嫂的话:“对方家庭条件好,那后生长得还行,忠厚老实,又是在水码头上干事。再说两个人又八字相合,桂枝嫁过去应该不会吃亏的”。便劝女儿答应谈这门亲事。当娘的说:“桂枝,你年纪大了,早就该出嫁了,现在有这么个人家来提亲,做媒的又是你大伯娘,她不会坑你的,你就不要挑了。”当爹的则说:“那一家子人俺都熟悉,不坏。假若你这事谈成了,嫁过去后走得再远,我和你娘也放心。”当哥哥的则闷头闷脑坐着,心里不想妹妹嫁去那么远,只是没从嘴里说出来而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既然双方大人都同意谈这门亲事,按照习惯,桂枝就得由媒人带着,亲人陪着去男方那边“看人家”。看的感觉不错,这门亲事就叫“定下来了“。孙本初夫妇却嫌自家老屋破旧,不好让人家来看,却又急着要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一时没了主意,只得找媒人想办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两天后的一大早,全家人去一个名叫“鸡叫岩”的集镇“赶场”。大伯娘也同行,和爹娘一起走在前面。桂枝走在中间。哥哥大宝挑了一担要卖的篾货跟在后面。那一担篾货都是些烘笼、菜篮、花篮、筛子、刷帚等东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等哥哥的篾货卖完时,已到了中午。大伯娘建议一家人去街口一家小馆子里歇脚。刚进门,坐在靠窗一张方桌边的三个人赶紧起身相迎。桂枝心里一楞:那不正是大伯娘给自己介绍的对象孙继宗和他爹娘么?立马一脸绯红,想溜走又不妥,只得勾着脑壳与大伯娘坐在一条板凳上。双方大人原本就是老相识,自然有话讲。哥哥与孙继宗自小相熟,坐在一方也有话说。桂枝虽然不作声,还是暗地里瞟了孙继宗几眼,感觉他虽然还是那张方方脸,肤色却是黑里透红,个子也粗壮了很多,显得很结实。心里暗忖“是个做得工夫吃得亏的后生儿”。坐了一会儿后,大伯娘找个借口把桂枝和她爹娘叫到屋子外,问他们仨对这男娃儿的感觉如何?桂枝不说话,却望着爹娘。当娘的说:“看模样男娃儿还行。”当爹的也附合着点了下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餐中饭当然是男方请客。端上桌的是一人一碗羊杂面,中间摆了一盘糁子粑粑,还有几小盘干菜。继宗还要了一壶包谷烧,四个酒杯。四个男人相互敬了两圈,几下就把它喝完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大伯娘已把双方的意思都摸准了的,这时便以媒婆的身份发了话:“今天双方都见了面,也都满意。这门亲看来结定了。男方急着明天就要动身回水驿镇。两家因为隔得远,往后那些上门“看人家”(过门)、“过礼”(男方到女方拜节祝寿送礼)、“压定”(插定)、送日子(报日)的套路我看都免了。回去后继宗要记着多给桂花写几封信。我又是桂枝的大伯娘,作回主,等桂枝她哥哥明年娶亲了,你继宗就与桂枝成亲”。双方的大人听了这话,都表示“要得要得”。继宗接着把身边一个包袱搁到桌子上,媒人代他作了介绍:“里面是继宗买的几件洋布衣料、几封洋糖,是送给桂枝和一家人的,算作彩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晚,天色很好,一轮明月从东山上慢慢的升起,如水的月光从窗格间透进,照到了桂枝床前。但睡在印花被窝里的桂枝,心里却老想着白天馆子里的那事儿。她晓得,今天与继宗虽然只是“见过面”,其实是定下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现在,她就成了人家只是没“拜堂”的女人了。一想到这里,就感觉自己的胸窝里象有个兔子在蹦蹦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时,一首男声山歌从溪谷对面的屋场上传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咦呀吱咦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板栗子开花一根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哥把妹子往心里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今年念到年三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明年念到腊月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歌是用梅山高腔唱的,婉啭嘹亮,响彻夜空。桂枝心里明白,这歌是谁唱给她听的,叫她一夜难眠。</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哥哥蒋大宝准备结婚时,嫂子的娘突然病故,婚期被推后一年 。因为有言在先,桂枝与继宗的婚期也被后推,男方把吉日定在五四年的农历五月十二。因为两地相距太远,双方大人都同意嫁娶之仪从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若干年后, 早已被人喊作邓奶奶的邓桂枝,看到如今的年青人结婚,都是一长队轿车接亲,在宾馆赈酒,不无妒意的说:“俺当年那结婚不叫结婚,叫受罪,光走那两三百里路,就把俺走得该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其实,当年的邓桂枝结婚,去婆家的路上也不全是走路,还是坐过两小段路花轿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发亲”的前几天,也就是端午节那天,孙继宗就挑着一担礼物,都是些衣、布、肉、糖之类的东西,到了丈人家里。发亲的先天晚上,邓得全在堂屋里的神堂前点起香蜡,为女儿出嫁搞了个“告祖”仪式。初八是发亲之日,家里一大早摆了几桌酒席,端出的几碗菜是砣子猪肉、猪肠粉,还有芋头、面条等。这叫为女儿出嫁“赈酒”。天刚亮,恩娘和两个伯娘、自家嫂子就来到桂枝房里,给她边梳理打扮,边讲些为媳之道。接着恩娘用两根粗线在桂枝脸上弹汗毛,谓之“开脸”。继宗请自己的大伯雇的四个轿夫、早已将一顶花轿放到了堂屋门外。还请了几个敲锣打鼓的、吹锁呐的艺人到场凑热闹。桂枝的房里,几个女人已在边哭边唱,做女儿的伏在恩娘怀里,却是泣不成声。别人“哭嫁”多少有些装样子,但桂枝嫁得远,哭的人无不伤心。时辰日上三竿。随着一阵鞭子声响起,头上盖着红头巾,嘴巴鼻子还在抽抽嗒嗒的桂枝,由哥哥背起,送入花轿。四个轿夫抬起花轿,继宗扶在轿侧,“三起三停”之后,向硪场外的大路走去。几个艺人吹吹打打随后。后面是哥嫂、伯娘与一群亲戚跟着。做爹娘的邓得全、彭腊妹站在硪场边望着,眼里闪着泪花,已经看不到那顶花轿的影子了,还不回屋里歇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来到油溪口外的资江边一个小渡口,送亲的队伍到此止步。有人将两口脚箱、一个蓝布包袱、一个细篾花篮交给摆渡人放到船上。那些物件里装的都是桂枝的嫁奁。桂枝由继宗牵着,一同坐到船中椅子上。哥哥和嫂子本想陪送妹妹到水驿镇,却因为嫂子刚怀孕,腿有些肿胀,只得作罢。兄妹嫂姑,洒泪挥手作别。亲戚们都是目送载着桂枝的渡船缓缓而去。船到对岸后,桂枝背着包狱,挎着花篮,继宗挑着一对脚箱,走在了前往水驿镇的山路上。</b></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渡口、渡船、摆渡人</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从油溪到水驿是四天的路程。光路远还不算,沿途尽是崎岖山道,还要三过资江。尤其是从安化的马路口到桃源的大水田这一段,高耸入云的大山绵延几十里,人烟少见,却常有猛兽大蛇出没。两个人就是光脚光手走也够险的。桂枝和继宗是一个背着,一个挑着,已奔波了两天后到达马路口的。在一个小旅馆住下后,两人都觉得累,又还想着明天早点上路,好尽快走到大水田,故天没“杀黑”就各自睡了。桂枝初次走远路,尤其感觉累,倒床便进了梦乡。正当睡得很香时,突然间一个炸雷把她惊醒。此时,黑咕隆咚的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她孤身一人躲在被窝里,几乎“嚇得要死”。睡在隔壁的继宗,也替她担心,张着耳朵听动静,却又怕敲门影响她睡觉。两个人都是一夜没睡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次日,两人却都起得早,但雨仍然下得猛,动不得身。快中午时,雨稍微停了一会,云缝中露出些阳光,但四面的山还是云遮雾罩。两人都性急,就想上路。店家见状说到:“你俩个这时候去大水田是找死。雨并没有下完,马上就有一阵大的下来。就是不下雨,这时候动身,抹黑(很黑)的夜里你俩还在大山上寻路,就不怕?还是等明天雨停了,和住我店里的另外几个客一起走,稳当些。”两人听了他的话,觉得有理,只得耐着性子再住一晚。第二天果然天晴。吃过早饭,两个人赶紧和另外几个旅客一起匆匆上路。当天太阳下山时到了大水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水驿镇这边的沅江上上下下几百里,早在继宗动身去新化“接亲”的第二天就下起了雨。几天过去,雨越下越大,江上浊浪滚滚。初十晚边,还不见儿子带媳妇回家的孙本初俩口子又忧又急,坐卧不安。第二天,雨停了,但江水涨得更急。早饭之后,孙本初几次跑到街头远望。眼看中午已过,已是心急如焚的孙本初,带了儿子的几个伙计,抬上一顶租来的花轿,走出街头两里后,又上了一条盘山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日已偏西时,几个在街头瞭望的小孩边跑边叫:“夏奶奶,新姑娘到街头了”。被叫的夏奶奶就是继宗的恩娘。听到叫声她立马喜笑颜开,邻居们也一齐围了拢来。眼看花轿快到门前,这边的一长串鞭炮已“噼噼啪啪”响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奶奶如今还记忆犹新,当时公公孙本初和继宗的几个伙计是在一个山坳上接到她和继宗的。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当时日已西斜。继宗告诉她只差十几里路就是家了。她听到这话,却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动,只感觉从脚板到腰板都钻心的痛。同样累得够呛的继宗,晓得媳妇儿一时也站不起来,便挨着她坐着,把个竹水桶塞到她手中,叫她喝口水。“就在俺累得想哭的时候,继宗的爹爹带人抬着轿子寻到俺俩个了。”</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老山道</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桂枝到达婆家时,水驿镇正面临滔滔江水的侵袭。 码头快被洪水呑没,两边吊脚楼下波浪翻滚,堤岸低处的住户纷纷在做逃生的准备。政府干部带着民兵包段巡查江岸险情,随时准备组织受淹户转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孙本初估计明天这里的水情肯定更糟。可它偏偏是儿子与媳妇拜堂成亲的正日子。大儿继祖已发来电报,说雪峰山矿区发了山洪,俩口子在参加救灾,弟弟的婚礼不参加了。看这势头,为明天准备的几桌酒席怕是没人“赏脸”。有好心人建议他改日赈酒。疲劳不堪的桂枝天没黑就睡觉了。孙本初还是把继宗带到神堂前,点起香蜡,搞了个“告祖”仪式。他交待儿子:“只要大水不进这屋,明天上午你就先和桂枝把堂拜了。请冯伯主持仪式。他女儿金枝和玉叶做桂枝的伴娘。你娘已请他们明天早上就过来帮忙。”</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被水淹的古镇</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十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第二天凌晨,桂枝被窗外江水拍击堤岸的阵阵“哗啦”声闹醒。起床后,吃过早饭,金枝、玉叶两个姑娘匆忙帮她梳洗打扮,盖上红头巾,再把她扶到堂屋正中。随着冯伯拉长腔调的司仪声,桂枝与继宗拜了堂,也就“成了亲”。刚礼毕,婆婆还想叫桂枝赶紧“演完”下一个仪程“晒蛋茶”。一砂罐茶卤蛋和一叠茶碗都已准备好了。这时,两个政府干部跑进屋,告知水情危急,要求孙本初一家赶紧清点必带物品,迅速撤离居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好在公公婆婆昨晚已做了搬家的准备。公公和继宗,还有两个前来帮忙的后生,麻麻利利挑着几担东西往外走。桂枝和婆子也各抱了一床铺盖紧紧跟着。街上,一群群搬家的人,由干部和民兵带着,走向不同的临时安置点。邓本初一家,被安置到了后山上的天后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已在外住了三天。虽然天天都是大太阳,但水驿镇街上的水没有明显减退,江面上依然洪流滚滚。住进天后宫的几十个受灾户,带的“吃喝”都不多,好在政府的救灾粮来得及时。三餐伙食是天后宫的老主持安排人统一煮的青菜稀饭,叫做“蓑衣饭”。这些年年岁岁与沅江为伴的水驿人,从早到晚不慌不忙的观望着,等待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只有桂枝这个刚嫁来水驿镇的人心里很不平静,尽管她表面没事。她觉得从离开娘家到现在,自己象是做了一场梦。这梦是喜是忧却说不清楚。爹娘说水驿镇是个大码头,好地方。但眼前的景象她从没见过,心中有些惶恐。她天天想起那个刚刚离开的家,悄悄的对继宗说梦里老是见到爹娘。继宗说自己每年都会陪她回娘家一次。这话叫她很感动。但她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是,她出嫁后的第一次回娘家,实际是在四年之后。那是为了和病危中的恩娘见上最后一面而匆匆赶回去的,却并没有如愿。而此时,爹已先离开人世两年了。</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天后宫</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十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婆家现在住的这屋,是解放后的第三年买的,也靠近码头。三封二间带两偏的木房子,面积不大,也很有些年头了,有些椽皮檩条开始朽坏。这次在水中浸泡了几天,没有倒下,算是幸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大水退后,水驿镇恢复了常态,一家人也忙了起来。继宗依然在码头上做箩工,无论刮风下雨,都是早出晚归,有时半夜三更还在码头卸货装货。家里豆腐店的生意依然红火。公公和帮工每天都是早上三、四点钟开始忙,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得休息。每天把一两百斤的黄豆要制成一窝一窝的豆腐,需要经过浸泡、磨细、煮浆、沥渣、放膏、凝压、划块几道工序。还要用板车推着送货上门,沿街叫卖。桂枝和婆婆也忙,每天都有许多家务事要做。挑水、劈柴、洗衣,还有给丈夫送饭到码头,是桂枝每天必做的几件事。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转眼到了农历八月。中秋节这天,街后土地庙前的戏台上连演几场汉戏。下午继宗得空,小俩口一起去看《刘海砍樵》。见戏坪边有人在卖酸辣椒、酸黄瓜等酸坛菜,桂枝口馋,叫继宗称了一些拿着,戏散场时,已被她吃了大半。到家吃晩饭时,看到桌上的菜,她却赶紧捂着嘴巴跑到阶沿上呕吐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老孙家的媳妇桂枝“有喜”了。这事很快被左邻右舍知道了。老俩口自然是“喜得不得了”。家中的重活不再要桂枝插手。当婆婆的忙着准备孙子穿的“小娃儿衣”。她还时常做一两个荤菜,或者煎两个蛋摆在桌子上。这都是特意给桂枝弄的。到得腊月里,桂枝的肚子明显大了,这叫“改怀”了。</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打豆腐的石磨</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十三)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对于水驿镇的人来说,上半年那场大水造成的破坏还没有完全修复,到了腊月间,又一场天灾无情的袭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接连几天的冷风冷雨,接着是风雪交加。处在高山与大河间的水驿镇,在一阵冷于一阵的寒气中,很快被一层白铁般的冰雪紧箍着,而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人,有一种被寒气逼得连出口气都为难的感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对五四年冬天这场罕见的冰灾, 六十多年后的邓奶奶还记忆犹新:绞了二十多天的“大凝”,远远望去,镇后的山上,被冰雪包裹的竹子和树木,压得成片成片的倒下。山下的河沟、堰塘,江边的湾凼,结的冰有尺多厚。小孩子们在堰塘里抽起了陀螺。街上结了冰的青石板路面,光滑得连狗儿猫儿都站不住。家家的屋檐,密密麻麻的挂着“牛角凝”。山脚下冻得瑟瑟发抖的乌鸦,边寻食边发出“呜哇呜哇”的叫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挺着大肚子的桂枝,身上穿着一套肥大厚重的老棉衣老棉裤,脚上穿着棉鞋棉袜。一家人怕她外去滑倒在地,只叫她拽在火坑边做点针线活。婆婆管一日三餐。整个街上,平日热热闹闹的,现在已冷冷清清。公公去门买东西时滑倒在结了冰的地面,摔得鼻青脸肿,腰疼腿疼。气温太低,滴水成冰,家里的豆腐店被迫关门。已不时听到街里街外有房子垮塌的消息。继宗还得穿着油钉鞋经常去码头上搬运上级政府送来的救灾物质。党和政府的意图很明确,绝对不能有一个人在这场百年难遇的冰灾中冻死饿死。有一天晩上,又是一阵寒风袭来,孙本初家西头偏屋,被大枫树旁边一根拦腰折断的榆树压倒。做豆腐的作坊间报废了,整个房子也有些向后边倾斜。第二天一早,继宗邀来两个伙计帮忙,用三根杉木把后阶沿上的三根屋柱撑住,以防整个房子倒下。但房顶上的老瓦,经过这场“大凝”,很多都破成碎片。就因为这事儿,俩老的心中天天担忧:媳妇的肚子会不会被动了“胎气”,影响孙儿的发育?直到桂枝把孩子生下,才放下心来。</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屋檐下的“牛角凝”</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十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春节之前,冰雪慢慢的消融,几间屋象筛子一样漏水,脚盆脸盆纷纷被搁到床顶上接漏水。不然的话,叫人无法上床睡觉。但继宗父子俩却哪怕是给屋面添些旧瓦也不敢,顾忌的还是怕动了桂枝肚子里的“胎气”。 但一家人都觉得这屋无论如何要彻底翻修才行,只等桂枝把孩子生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农历六月十五,桂枝顺顺当当地分娩,升下个大胖小子。当爷爷的给这娃儿取名“长生”。这名字既是“长孙”的谐音,又含有健康成长之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桂枝坐月子满四十五天,就进了农历八月。仲秋季节适合修屋。屋料早已备好,寄放在一户农家。但镇政府的领导却建议他家选址重建。理由是现在这地方地势低,易水淹,又临近码头,将来码头扩建也可能占用这地方。还说:镇上易于水淹的房子,重建时都要求迁建到高处去。以地易地,不额外收土地费。孙本初带着老伴和儿子看了几个地方,最后相中的是东街头大枫树下,也就是邓奶奶现在住的那地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动工前三天,桂枝的爹邓得全来了。他身上背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是小外孙穿的衣服和鞋帽,还有适合桂枝与继宗穿的几双浅口布鞋。这都是桂枝的恩娘亲手做成的。当他突然现身家门口时,亲家公一家又惊又喜。桂枝更是喜极而泣,泪水夺眶而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从桂枝出嫁的那天开始,邓得全俩口子就无日不牵挂着这个独女儿。现在,女儿生了娃儿,亲家要修新屋,俩口子觉得无论如何要去一趟女儿家看看。但自家却有孙儿要带,当奶奶的彭腊妹走不了,本来腿脚不便的邓得全,只得一人上路,跋山涉水走了四天,才到了水驿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得全本意就不是来做客的,第二天就帮亲家公织了十担撮箕,削了十条竹扁担。这是打地基必要的工具。第三天又拿起锄头在新地基上忙个不停。但到了这天晚上,他却喘着气告诉女儿女婿,自己胸口闷得慌,怕是得病了,明天就回新化去。女儿女婿和亲家公俩口子要留他,他坚决不答应。他是生怕自己病倒在这里,拖累到女儿和亲家一家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时,婆子是一家的“钱粮总管”。桂枝见留爹爹不住,又担心他身上没钱,便叫继宗出面,求他娘明天早上拿个四五角钱给岳丈路上花,哪怕是两三角钱也行。但在自己爹爹动身时,桂枝只看到婆子抓了些干薯片和熟蚕豆,用一个袋子装着,塞到爹的手中,却不见她拿出一分钱给爹爹。继宗清早去了码头。桂枝心里堵堵的,抱着娃儿,送爹爹走了两里路。临别时,她要把身上仅有的一角钱塞给爹爹。当爹的却诳称自己有钱,坚决不肯要,在亲了一下小外孙的脸后对她说:“桂枝,明年我会和你恩娘一起来看你,给你带些小时候爱吃的糁子粑粑来”。看到跛着腿脚的爹爹慢慢走上山路,消失在树林中,桂枝的脸上早已流满了泪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两个月后,房子修好了。正当一家人高高兴兴搬家时,桂枝却收到哥哥的一封信,告诉她爹爹从水驿镇回来后就病到在床上了,得的是心绞痛的病,吃了一个多月的中药没效,咽气走了。信中还说,爹爹走之前交待当哥哥的:“桂枝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哥哥,你也只有桂枝这么一个亲妹几(子),她嫁得远,你不要忘了有空时去看看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突然得知爹爹已死的噩耗,桂枝如遭晴天霹雳,当场感觉天旋地转,只差晕倒在地。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痛哭了大半天,流了一整天泪,通晩没有睡觉,脑子里老是闪着爹爹劳碌的身影。继宗也一天没去码头干事,绷着脸默默的守在家里。当公公的在阶沿上坐了半天,只抽烟,不说话。婆子也许心中有些愧疚,抱着孙子到别处给他讨奶吃,不敢打扰媳妇。</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十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桂枝有所不知,她爹爹过世后半年,恩娘的身体也开始出问题了:脸上没气色,全身乏力,身子也慢慢的消瘦起来。为了不叫女儿担忧,当娘的坚决不准当哥哥的将这情况在信中告诉妹妹。恩娘是个倔人子,得病是从不吃药的。这次又是一样,不找医生不吃药,以为硬挺得过去,每天照常带孙子、种菜、喂猪,这门那门的事做个不停。这一拖,就是一年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在这段时间里,桂枝家的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她家修起新屋子的第二年正月,也就是一九五六年二月,继宗那一群码头上的箩工,去掉了个体工的身份,成了政府新组建的“码头搬运生产服务社”的一名职工,称为“搬运工人”。以前继宗是自劳自得,现在是按月领工资。那时候,国家建设突飞猛进,各项各业大干快上,水驿镇码头天天都有大宗的物质要搬运。这年国庆节前,搬运社开办了职工食堂,领导把邓桂枝招去当了一名厨工。这时她已生了第二个孩子长女荷花。也是这时候,水驿镇街上原先的各家商铺、各类作坊也改变了私营性质,加入到供销合作社。供销合作社把他们合并重组,实行统一经营,统一管理。但公公孙本初的豆腐店却没有加入进去。他已年过六旬,镇领导决定保留他的个体豆腐店。他现在连个帮工也没请,自己每天是做多少豆腐就卖多少豆腐。婆子则守在屋里照看孙儿孙女,做些弄饭洗衣的事。但她每隔几天都会在儿子媳妇面前讲起家里的开支情况。其用意无非是提醒这小俩口别忘了向她交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五七年八月的一天,桂枝又收到哥哥十天前写来的一封信,是继宗念给她听的。信中说,妈已重病半月,卧床不起。她现在很想女儿带上女婿和两个外孙回去见个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因为码头上的工作任务重,继宗现在又是管着二十多人的队长,桂枝叫他不要请假影响工作。但她自己当晚就请了假。第二天“挖开亮”就背着儿子,抱着女儿,心急火燎地走上赶回新化的路。好在路上有同行的人作伴,四天的跋山涉水,没有碰到什么意外。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迟到了一步。恩娘等不及与女儿见上最后一面,已于先两天过世了。戴着重孝的桂枝伏在睡着恩娘的棺材上,披散着头发,双手捶打着棺盖,哭得撕心裂肺,泪如泉涌。两年前,爹拖着病体去看她,又拖着病体回家,不久就长离人世。而眼前已睡在棺材中的恩娘,更是自她出嫁之日起,就再没见到她这个女儿。这叫她情何以堪,心如刀割。也许此时的她,觉得自己当初远嫁几百里外的水驿,是一个错误,是一份罪孽。不然的话,何以爹娘在离世之前,她都没能亲捧一碗汤药、尽到最后一份孝呢?甚至没能见上他俩最后一面呢?</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十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不过,桂枝对自己的婚姻还是满意的,并不觉得自己嫁错了人家跟错了郎。公公人好,不刻薄,把她当做亲生女儿待。只可惜他到了六十岁后,跟自己的爹娘一样,也是身体不好。那年头国家经济困难,老百姓日子过得艰苦。公公有病在身,却不愿花钱吃药,又缺乏营养,七十岁不到就“上山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婆子有两件事叫桂枝记了一辈子。头一件事,就是当年瘸着腿的爹爹翻山越岭来看望自己,三天后却拖着病体要回新化时,当家的婆婆竟然没给亲家公一分钱的路费。第二件事,就是十几年后,哥哥蒋大宝第一次来看望妹妹妹夫。她和继宗想他多住几天。婆子却背地里质问蒋大宝:“我家媳妇姓邓,你是姓蒋,你俩不算什么亲兄妹,你找她来干么子?”。婆子担心蒋大宝这次明里是来看妹妹,暗里是来找妹妹要东西的,故说出这没人情味的话来。蒋大宝听了“当亲妈的”说出这话,当场脸变得铁青,拔腿就走了。此后,直到桂枝七十岁生日时,才第二次来看望她这个妹几(子)。但桂枝并不从心里怨恨婆子,只是觉得她做人“厉害过头”。但她晓得婆婆心底并不坏,对媳妇也无“二心”。为操持家务,带几个孙子(女),她是吃了不少亏的。她比公公多活十几年,当得了病后,大儿继祖接她去矿山医院治疗,竟是一去不返。</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十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些年里,对自己的男人继宗,桂枝有很多的念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解放前,当他在码头上当箩工时,只是个被人看不起的苦力,一年到头拼死拼活捞的几个血汗钱,还要拿去大部分“孝敬”商会会长、箩工把头,还有税吏和地痞。解放后,他才直起腰杆做人,没被人欺压。一九五六年,“水驿镇码头搬运生产服务社”成立,他成了社会主义集体企业的一名职工。他觉得自己身份变了,地位提高了,干起活来额外有劲,不怕苦、不喊累,经常得到领导的表扬,还当过多年的队长。从这时起,码头几次扩建,不断购置新设备,工人们的劳动强度不断减轻。一九七五年,搬运社发展为搬运公司,有吊车、机动板车、拖坡机、拖拉机等多台设备,上下货物完全不用肩挑背扛和骡马板车,成了沅水上有名的机械化作业码头。继宗退休前几年,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和交通事业的飞速发展,水驿镇码头搬运社变为“县运输公司水驿镇分公司”。而她自己最没想到的是,当年她因为年轻,干得事,被招去搬运社食堂当厨工,没有想到几十年后,她也和继宗一样,享受了县运输公司退休职工的待遇,一样的每月有退休金领。她认为这既是国家政策好,也是沾的自己男客的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从第一个孩子出身到最小的孩子结婚时止,几十年间,家里最多的时候有八、九个人穿衣吃饭,读书的要交学费,找对象的要安排结婚,光靠俩口子那几个工资、几张粮票,再怎么省吃俭用,也解决不了温饱问题。俩口子不得不一有空就找“副业”,很少休息过。笋子、茶籽、阳桃、野葛、鱼虾、药材,只要是能饱肚子、换票子的东西,俩口子都去採去捞。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甚至採来野菜做粑粑充饥。到她和继宗都退休时的八十年代,儿女一个接一个成家立业,生活宽裕了,但两人因为一生劳碌惯了,成了坐不住的人,便又在附近农户家的空闲地里种花生、种玉米 、栽油菜、栽苞谷,两人八十多岁了还几乎天天忙在地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三个女儿都是在外边安的家。上班的时候不用说,到得她们退休后,仍然各有各的家务事要做。平时照看老俩口的自然是身边的儿媳小俩口。但他俩为了方便上班,平日住在学校,一般也只在双休日过来看看。老俩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唯觉平静的日子里稍嫌有些冷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老俩口后来住的这青砖瓦房,是八十年代初撤掉老房子后重建的。每年春节不是这房子里最热闹的时候,最热闹的时候是四月初八、九月初十两个日子。一个是继宗的生日,一个是自己的生日。只有这两个日子,女儿女婿、儿子媳妇、孙子外孙子、外孙女婿和外孙媳妇,还有重外孙,能来的都会来。做爹娘的都望着这两个日子早些到来,也早早的做着准备。这天的中午,子子孙孙一大家子围着一张大桌子坐好,两老坐在上方,一面接受儿孙们“长命百岁”、“寿比南山”的祝福;一面望着他们吃着自己种的新鲜蔬菜,做的雪花丸子、猪血豆腐、猪蹄炖薯粉,还有红烧鱼、粉蒸肉、清沌鸡,喝着泡有刺果、阳桃、沙参、枸骨的自酿米酒,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更有一种无尚的成就感,觉得两人自己就好比是一个大树篼,眼前一群的子子孙孙都是这树篼上发出的枝枝桠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桂枝觉得自己退休后与老伴相处的那些日子是过得最惬意的,回味无穷。</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码头上的搬运工</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十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奶奶从没想过老头子会比自己先走。她还想着跟他多活些年头,多过过好日子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孙嗲嗲过了九十三岁生日没几天就病了。刚开始两天有些不舒服时,孙嗲嗲没把它当回事,也就是咳嗽、气喘。这是每次着凉时就发的老毛病。但这次吃的药都不起效,病情还日渐加重,复杂起来了:低烧不停、胸闷,咳出的痰有血迹,头痛得厉害,身上也痛。在镇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后,儿子永生听从医生的建议,把他送到省人民医院检查,确诊为癌症晚期。鉴于癌细胞已向多组织器官转移,年事又高,什么化疗、放疗、综合治疗都已不起作用,专家给出的建议是让老人回本地医院搞些保守治疗,吃点中药,尽量让他少些痛苦,延缓生命。“老人家想吃什么可以尽量满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从省城回来后,孙嗲嗲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快六个月了,每天从早到晚输氧输液,喝几碗汤药。弟弟弟媳要上班,除了双休日,平时没有时间守在医院。三个姐姐两个月一转,轮流伺候父亲。但每天晚上都是邓奶奶守在孙嗲嗲身边。晩上她只有自己守在老头子身边才觉得放心,坚决不要儿女替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孙嗲嗲自知时日无多,但他意志力强,不吭不哼。他对守在身边的邓奶奶说:“我想陪你过了九十岁生日后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奶奶生日那天,孙嗲嗲还霸蛮吃了几根长寿面。两天后,他病情急剧恶化,医院再次发出病危通知书。到了晚上十一点,他的病情却又突然趋于稳定,脸上又有了些气色,还渐渐地入了睡。邓奶奶叫女儿媳妇都回家休息,只叫儿子永生留下。一会儿,永生也在一张空着的病床上睡着了。邓奶奶却坐在孙嗲嗲一侧,丝毫没有睡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转钟快三点时,睡着的永生突然被恩娘叫醒:“你爹怕是不行了,快去喊医生过来。”此时的孙嗲嗲喉咙被淤痰堵住,嘴巴大张着,却几乎没有呼吸,额头上渗着一层冷汗,脸色惨白,眼晴直直的瞪着,也不转动。值班的袁医生正是孙嗲嗲的主治医生,又是孙永生夫妇教过的学生。她带着两个护士迅速赶来,实施紧急抢救。半个小时过去,一切的努力都已无效。九十三岁高龄的孙嗲嗲永远的睡着了。</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十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孙嗲嗲的“千年屋”在灵堂里放了三天,邓奶奶也就脸上挂着泪珠守了三天。出殡那天,当棺盖合在棺身上的那一刻,正在呜咽低泣的老人家陡然“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嘴里喊着“老头子呃,你莫走啦,等等我的伴呢”。几个女儿连忙将她拉开,劝她别哭。她哽哽咽咽着说:“你们爹是个好人,也是个遭孽(可怜)的人,吃了不少的苦。俺俩个同了一辈子,刚才他不管我,一个人走了,俺哪有不哭的?”。在场的客人听了这话更加哀伤悲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奶奶对老伴感情很深,孙嗲嗲“上山”两三个月后,她的心情才稍有好转。不过她现在越想越觉得老头子那天晚上的死去,是与袁医生不负责任的态度有关的。其实,她那在场的小儿子孙永生知道,为了挽救父亲的生命,袁医生和两个护士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只是回天乏术而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说到袁医生,当年是孙永生俩口子教出的优秀学生,现在是水驿镇医院的“头牌”医师,口碑蛮好的。这些年来,邓奶奶和孙嗲嗲看病住院,都是找她。邓奶奶平时不管到哪儿见到她,也象见到侄女儿一样,蛮亲热的。那天晚上袁医生在确认孙嗲嗲已经抢救无效后,当即将情况向孙老师和邓奶奶作了说明,表达了遗憾之情。邓奶奶有些耳背,也许并没听清袁医生说的话。当两个护士要抽走连着孙嗲嗲鼻孔和手臂血管的输氧管输液管时,她慌忙伸手阻拦,嘴里嚷道:“小袁,孙嗲嗲没有死,你一定要把他给俺救过来。”袁医生红着眼睛对她说:“邓奶奶,小袁已经尽力了,但孙嗲嗲得病太重,救不过来了,请您老人家原谅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因为父亲过世的事,孙老师俩口子晓得恩娘误会了小袁,对小袁意见很大,特地向她作过解释。邓奶奶哪里听得进?脸一绷,反而说到:“你俩个看到小袁是自己的学生,就帮她说话,那天的事俺清楚得很,她就是个见死不救的缺德医生”。邓奶奶年纪大,脾气倔,自己形成了的看法,想要她改变,比登天还难。这还不算。邓奶奶偏偏是个心里有事不晓得藏着掖着的人,“俺老头子的死是袁医生造成的”这话,不久就在她家周围的一些人中传开了。也有人将这话告诉了袁医生的家里人。袁医生自己也发觉,以前邓奶奶见到自己很亲热,还问长问短的,现在街上相遇后,脸拉得老长,喊她也不理睬,嘴巴还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估计不是好话。这让袁医生感觉很难堪,很委屈。好在孙老师俩口子怕她难受,还特地找到她,叫她不要在意老人家的态度。她的心才安稳下来。</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二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不知情的人,看到邓奶奶现在已是九十多岁的人了,依然精神矍铄的样子,以为她的身体很矫健。她的几个儿女就晓得,老娘的身体在八十五岁以前确实还好,但过了八十五岁以后,毛病就多了起来。现在主要患有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支气管炎和肝胆结石已是多年的老病。近些年来,她也是医院里的常客。平日要吃的药也有五、六样。一日三餐之前,她先要吃的是药。邓奶奶“斗大的字认不得一撮篮”。但她记性好,对自己要吃的一堆丸药,哪样诊什么,哪样该哪么吃,医生交待后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样药吃完了,她就拿着那个药盒去药店自己买。这些年来,她吃药讲规矩,从未买错药吃错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奶奶除了坚持吃药,还有一点就是爱走路。到了八十多岁以后,她和孙嗲嗲种菜的事不搞了,但又不喜欢拽在家里,便喜欢上走路。尤其是孙嗲嗲走后,她更不愿一个人拽在家里,每天上下午非要走几圈不可。在别人的眼里,“邓奶奶爱在外面走已成了瘾”。因为无论什么季节、什么气候,每天除了在沙发上雷打不动的打那几次瞌睡外,只要不是很恶劣的天气,不会歇脚。哪怕是下大雨,只要雨一停,她立马就要出门走。她是不走路,就烦燥。在县城的两个女儿家时,她最不喜欢的是两家的房子都在五楼,楼道太长,出门走走不方便。但即便这样,碰上下雨天,她每隔几分钟就打开窗户、伸长脖子朝外望一次,看到雨一停,就立即“咚咚咚”的往楼下奔,几分钟后就走出了小区大门。在县城里,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广场、公园和江堤。那些地方人多热闹、风景好、空气新鲜,还有可以坐下聊天的老人伴。只是她那未变的新化腔,别人听起来很吃力,可她偏偏是个打开话匣子后嘴巴不住停的人。她还敢一个人走小巷子,抄近路,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但是她也迷过两次路,那是因为她走得太远了。但她两次迷路后都被“好心的乖妹几(子)”送到派出所。省城里的大女荷花住的地方繁华热闹,但考虑到房子是在三十一楼,不方便老娘走动,自己的家务事又多,不可能整天陪着她在大街上跑,又还担心她那身体经不住长途车的颠簸,故一直不敢开口接她过去住住。为这事儿,很想看看大城市景象的邓奶奶嘴里不说,心里是不“热和”的。邓奶奶的腿骨子也特有劲。在水驿镇,有一个比她小几岁的老姐妹,原来是相好的邻居,现在随女儿住在镇后一个山塆里。每隔一两个月,如果那个老姐妹不来会会自己,邓奶奶必定会搭八、九路的公交车,再走一里长坡路去看她。且每次都是当天去当天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坚持吃药、坚持运动,无疑是她老人家虽然病多,却依然“活得矫健”的重要法宝。她的几个儿女都认为,老娘要是其它生活习惯好,活过一百岁也不成问题。但她日常生活中的有些习惯偏偏“差火”得很。其中最“差火”的是睡觉的习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懂点养生学的人都晓得,人到了半夜一定要睡觉,老年人更要早睡晚起。但听邓奶奶的几个儿女讲,他们的老娘现在一到半夜三更就成了一个没有瞌睡的“夜猫儿”。她那床上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棉被,一年到头已很少打开过。她的晚上都是这样度过的:吃过晚饭,出门走一圈。回来后,不管那间客厅兼餐厅的小屋里有人无人,她都要连衣躺在沙发的一个固定位置上打一阵瞌睡,还鼾声阵阵,起伏有致。天气冷时,打瞌睡的姿势则是屁股坐在沙发上,身子靠着沙发背,将双脚搁在铁桌子的中间层,但与下面开着的电烤炉保持些距离。晚上十一点左右,世界上的人几乎都已上床睡觉时,她老人家的瞌睡却已经烟消云散了。这时她要么静坐,要么吃零食,要么在屋里转来转去,无聊地等待着天亮。陪伴她的只有那盏刺眼的电灯和那台热闹的电视。但那电视里的人在干什么,讲的什么话和唱的什么歌,她并不关心。她只需要电视里发出的那些紧一阵慢一阵的响声。因为这时她虽然瞌睡没有了,但她不喜欢孤独、黑暗与寂静。有人还看到她天没亮时反剪着双手在街头灯光下慢慢踱步的身影。她那身体还是个不怕冷的“火体”。有两个腊月天,她是在县城的两个女儿家度过的。令人诧异的是,哪怕是漆黑的夜晚,窗外北风呼呼,雪花飘飘,她却依然有床不睡,硬要呆在客厅靠窗户的沙发上。虽说是穿着棉衣棉裤,但自己一定要把窗户打开一两扇,既使躺下休息,也要把盖在身上的厚棉被掀掉,只愿盖一床薄被子。快半夜时,女儿一家人都已进了卧室,躲进被窝里鼾鼾入睡。但她老人家的两个女儿因为睡眠质量差,常常被她从客厅弄出的响声惊醒。</b></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二十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老头子走了后的邓奶奶坚持要住在东街大枫树下的老平房里。“到儿女家做客可以,长住不行,太不自在”。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几个儿女也是轮流着来伺候她。儿女们的伺候不能说不用心周到,他们都希望老娘健康长寿,唯恐她发病住院。但她毕竟已是鲐背老人,貌似矫健,实则体弱多病,每两个月至少住一次医院已是常态。邓奶奶自己喊要住院了,就是病得受不住了。这时的邓奶奶,也许白天还安静,但一到晚上,就是连珠炮似的咳漱,呼呼呼的喘气,胸口憋得难受、痛得难忍(好在结石痛还没有发作)。稍有间歇,嘴里又会不停的呻吟着,甚至会又哭又嚎。那可怜可怖的情状,令人心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儿女们无一不这样认为,邓奶奶每次发病,都与“吃”、“睡”不当有关。儿子媳妇没少跟她讲“饮食有节、起居有常”的科学道理,三个女儿更是没少为吃饭睡觉的事跟她“磨嘴巴皮”,只差给她“磕头作揖”了。但邓奶奶是个“死不悔改的老顽固”,又哪里听得进?就说这一日三餐,桌上的饭菜味道再好,只是清淡些,她就感觉咽不下。给她夹在碗里的菜,哪怕是山珍海味,但只要不甜不辣,缺盐少油,她会当面泼在垃圾桶里,一点不给你情面。她的胃口又好,饭量比女儿媳妇都大,还白天晚上少不了零食。酸辣辛怪,软的硬的,甜的咸的,在她嘴里都是津津有味的。蒿子粑粑、水煮粽子、糖油糍粑,是她的最爱,一口气可吃下三、四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面对儿女们的“谆谆教导”和“严厉批评”,邓奶奶颇觉委屈:做娘的无非就是胃口好,吃得东西,但要喜欢的东西才得吃,这又有么子错?至于晚上不上床、不睡觉的习惯,还是那年子在医院里通晚通晚的伺候你们的老爹造成的。现在你们要我“饮食有节,起居有常”,我一个快进“土眼”的人了,还改得过来么?她甚至觉得,是自己活得太久了,在招儿女们的嫌弃。因为疫情,在沿海大城市里工作的孙子志杰有两三年没回来看望她了。她也以为自己虽然是个“活祖宗”,却已经被他忘记了。而当大女荷花俩口子在她九十四岁的生日那天居然没有回来看望她时,她更是疑虑不安。因为她还不知道荷花已在省肿瘤医院的病床上躺了快个把月了。每每想到这些,她就暗自伤心,偷偷流泪。她甚至总要怀疑那个正要有事出门的儿女会把她一个人丢在屋里,半天整天的不回来,或者再不回来,便急忙紧紧跟着。而刚刚散步回来的她,见那个正在伺候她的儿女却没拽在家里时,更会慌里慌张的四处寻问。这个又矮又旧的老平房,现在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安身立命的窝,却又十分惧怕自己没人陪伴,没人照顾,一人孤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孰料,一场朝着水驿镇席卷而来的大疫,真的差点把这个老人家推向一个感觉无望无助的境地。</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二十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耳朵有些背的邓奶奶,以她那点“学识水平”,根本听不懂“新冠疫情”是个什么怪物,更不懂什么“德尔塔”、“奥密克戎”了。身边的人便告诉她,就是一种很容易传染上的“人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尽管水驿镇的人绝大多数早就打起防疫针,几乎人人都在戴口罩,家家都储备了药品,但当这场“人瘟”于去年年底前在这里“作恶”时,街上的人却没有几个不被感染的,“阳了”声一片。企业停产、学校放假、店家纷纷打烊,很多单位办公人员是“居家办公”。街上人车稀疏,冷清清的,只有镇医院快被激增的病人挤暴。奇怪的是,既没打过防疫针(她年纪太大,没有哪个护士敢给她打那针),又从不戴口罩出门的邓奶奶,却没有被“阳”。她依然故我的出现在街上,人人都以十分诧异的目光远远注视着她。只是人们不会想到,邓奶奶却觉得自己正遭到遗弃,无依无助,面临着生存的危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疫情来时,正由小儿子孙永生老师伺候老娘。中学小学都是提前放的寒假,夫妇俩过来与老娘住到一起,“严防死守”着她,不准她出门闲逛。邓奶奶哪里受得这个约束?拽在屋里坐卧不安,整天哼哼唧唧的,“嘴巴皮噘起尺把长”。还只过得三天,孙老师俩口子突然自己“阳了”。舒雅芝全身时冷时热,咳喘不停,头晕脑胀,又昼夜难眠。孙永生全身酸楚,尤其晚上头痛得厉害,痛得忍不住时就将头直往墙上撞。两人都需要住院治疗,却没有床位。只好由孙永生开车,俩口子每天到门诊部打两次吊针。俩人都失了味觉,没了胃口,靠喝点牛奶、擂茶度日。但做儿的还是强撑着身体给老娘弄饭。只是弄得简单些,缺少味道。老娘心知儿子有病,也不好说什么,每餐吃一半泼一半。只是儿子媳妇已无力管住老娘,“脱管”的邓奶奶好比“牛栏里的猫儿——进出自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又过了两天,舒雅芝老师越“阳”越狠,呼吸愈发困难,出现白肺和心衰症状,病情危急。孙永生老师的病也在复杂化,晩上依然头痛,还发低烧,出虚汗。袁医生果断决定,舒老师必须迅速转往市人民医院救治,孙老师也要随往。孙永生只得打电话到县城的两位姐姐家,希望有人来接替照顾老娘。但是两家都成了“全羊(阳)”,姐姐姐夫们都已倒在床上。两个外甥女一个是燃气公司职工,一个是自来水公司职工,都是因为本公司“阳”倒的人太多,在带“阳”上班。无奈之下,孙永生只好给在老娘屋子附近开快餐店的老板小罗打电话,请他每天给邓奶奶送三餐盒饭。又打电话给住在老娘屋子附近的邻居、镇政府应急管理站的干部小赵,请她每天早晚查看一下邓奶奶屋里电烤炉的使用情况。小罗小赵都曾是孙老师俩口子的学生,自然满口答应。俩口子这才稍稍安心,坐上救护车去了市人民医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但是,孙老师俩口子去市里就诊只过得两天,小赵就被邓奶奶的一个行为吓得心惊肉跳。那天的大清早,有人告诉她,邓奶奶半夜三更不在屋里睡觉,却在自家门外摆个火盆,里面放上捡来的干树枝、木屑、纸壳等,点燃后坐在旁边小板凳上烤火。浓烟挟带火星忽喇喇直往大枫树上窜。一旦那些枯枝败叶着火,引发的后果不堪设想。小赵赶紧去找邓奶奶问这么做的原因。邓奶奶的回答是:“晩上俺一个人拽在屋子里,四面只看到墙,闷得慌”。小赵是个安全意识极强的干部,但又觉得此时如果将这事告诉孙老师俩口子又不妥当,便非常认真的向当日值班领导、镇长杨晓红作了汇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杨镇长作为水驿镇的行政一把手,兼任了镇“疫情防控指挥部指挥长”和“安全委员会主任”两个重要职务。其实,她在昨晚与孙永生老师的儿子、活跃于粤港澳大湾区金融界的青年才俊孙志杰热聊时,就已经知道邓奶奶一人在家,无人照顾的情况。现在听了小赵的汇报后,立即带上镇政府办公室、社会管理服务中心的两位主任、应急管理站站长,还有小赵,中途又叫上东街居委会主任,匆匆来到邓奶奶的屋里。她还自掏腰包买了一大塑料袋水果送给了老人家。在现场了解情况后,便与几个人一起当场商讨解决邓桂枝老人安全照管问题的办法来。几个人纷纷献计献策,杨镇长都觉不妥,最后决定,将邓奶奶暂时安置到镇养老院生活,并当即通知伍丽芳院长马上前来接受任务,特地交待她“针对老人年高体弱,缺乏自理能力的情况,落实好安全照管措施“。她同时交待办公室主任,要以政府名义下发一份紧急通知到各村(居)委员会和其它相关责任单位,要求迅速摸清疫情期间独居失能老人生活情况,落实他们的安全照管措施。需要住院的对象,镇医院要接纳治疗。“象邓奶奶这样情况很特殊的,要暂时送养老院代为照顾”。</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二十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听说政府领导要把自己送到养老院去住,邓奶奶的脑袋摇得象拨浪鼓,嘴里连说“俺住自个儿屋里好好的,凭么子要进养老院”。老人家的心里,除了担心在那里住得不舒服,还有两个顾虑:一是觉得自己儿女双全,却被送进养老院,太没面子;二是怕一旦住进去后,儿女们再不接她出来,自己会死在里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老人家的思想工作做不通,强拉她走又万万不可,几个干部弄得一筹莫展。情急之下,杨镇长站在一边打通了孙志杰的电话。一会儿,她笑吟吟地把开着视屏的手机拿到了邓奶奶面前:“邓奶奶,你孙儿志杰要见您,跟您说说话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奶奶听见手机里接连传出熟悉的“奶奶”声,定晴一看里面确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孙儿志杰,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眼泪水夺眶而出。那边志杰也用手揉起眼睛来。见这情景,年青的杨镇长眼睛也有些湿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志杰啊,奶奶三年没见到你了,天天望你回来看俺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奶奶,是孙儿不对,今年我会回来看您老人家的,我跟你带好吃的回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奶奶现在一个人拽在屋里,好孤单。你爸爸妈妈到大医院住院去了,不晓得好久回来。你几个姑妈也不回来陪俺。现在镇上的干部要带俺去住养老院,俺怕去了住不惯,又没人接俺回家。你跟俺身边这个乖妹子领导讲讲,俺不想到那里去住,俺就拽在家里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奶奶,杨镇长他们是关心你,只要你去临时拽几天。等爸爸妈妈病好回家了,就接你出来。姑妈他们也是得病了,她们病好了也要来陪你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奶奶相信你讲的话,不跟他们较劲了,就跟他们走。但你今年过年的时候一定要回来看俺”。“还要带个长得乖的女朋友回来让奶奶看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好嘞,孙儿不骗你,过年时一定回来陪你几天,还带个象你身边的杨镇长一样乖的女朋友回家让你看看。你现在要听杨镇长他们的,到养老院去住几天。杨镇长他们忙得很,莫耽误他们的时间。好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好呃,俺就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见邓奶奶的思想通了,几个人都高兴,如释重负。杨镇长的脸上却有些泛红,亲手牵着邓奶奶的手,很小心地把她扶到了自己车上。车子轻快的驶向镇养老院。</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养老院</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二十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奶奶在镇养老院确实没住好久。 半个月后,就被病愈出院的儿子媳妇接回了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过不了几天就是春节。疫情过后的水驿镇,街上又热热闹闹起来。街头街尾,拉起了“迎老乡、回家乡”、“欢迎亲人回老家欢度春节”类的大红横幅。孙志杰也已坐在从深圳飞往常德的客机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天天气晴好。吃过午饭、稍作休息后,杨镇长开着自己那辆红色小车驶出政府院子。不久,她就等候在桃花源机场的乘客出口。她是以政府领导的身份专程迎接回家过年的孙志杰先生的。快到晚边时,邓奶奶和儿子媳妇在家门口等到了已三年没有回家的志杰。邓奶奶看到站在孙子身边的大美女正是本镇的杨镇长时,很是惊讶,一句话脱口而出:“孙儿,你答应带回来给奶奶看的女朋友就是她啊?她为人还好,长得也乖,要得要得”。不等志杰回话,脸面有些羞涩的杨镇长慌忙截住老人家的话说:“奶奶好,小杨祝您活得健康,长命百岁”。不知情的孙永生俩口子却在旁边滴沽:“恩娘的一张嘴巴乱讲”。</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二十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春节过后,水驿镇一切都归于正常。时间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农历闰二月尾上。 邓奶奶依然每天在街上转几个圈,或者坐在阶沿上朝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望着。熟悉她的人都跟她打个招呼,她也报以微微一笑。老人家看似安闲,但只有正在陪护她的小女梅花感觉到她有心事装着,常常闷闷不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老人家的心事落在大女荷花的身上。春节之前,她就已隐约得知荷花得了某个狠病,但没人对她明说。直到正月初五外孙陶力给她来拜年时,她才弄明白荷花是得了癌症,到了晚期,已动过大手术。陶力对嘎嘎说:“有俺一家人管着,妈妈的病您不用操心,自己保重身体要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为几个儿女操心了一辈子的邓奶奶,又怎么放心得下荷花的身体?这天晚上,梅花正要去睡觉时,正在打瞌睡的邓奶奶突然醒来,边哭边说自己梦见荷花死了。哭笑不得的梅花狠狠地讲了她两句:“你想的些么子?大姐活得好好的,哪里死了?自己这么大把年纪了,不开开心心过日子,是不是又想住院了?”。不料梅花这话一语成谶,几天后,邓奶奶真的住进了镇医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奶奶这次得病,纯粹是嘴巴撩的祸。“三月三,蛇出山”。要“防蛇咬”,就得“塌(堵)蛇眼“。水驿镇的人“塌蛇眼”就是做粑粑吃。这种用水雀儿草和糯米一起揉成的“水雀儿粑粑“,软糯香甜,水驿镇的人个个爱吃,邓奶奶也喜欢吃。大清早,梅花买了十几个水雀儿粑粑回家当早餐,邓奶奶一口气连吃了四个,当她把第五个又送到嘴巴边时,被梅花拦住,没让她吃进嘴。晚饭时,一个同学接梅花到馆子里喝擂茶,邓奶奶也跟了去。一大桌的各样“压桌”,老人家几乎都尝过,又吃了三个水雀儿粑粑,还吃了一个茶卤蛋,喝了两碗糊汁擂茶。桌上的人都夸她身体矫健,胃口好,一个老寿星的样子。老人家听了眉开眼笑,告诉大家“俺今年要满九十五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梅花见老娘今天吃得太多,担心她晚上又要出问题。果然,到了转钟时,刚刚入睡的梅花就被老娘的一阵“哎哟”声闹醒。此时的邓奶奶坐在沙发上,额角流汗,肚子痛得要命,喊着“快些送我去医院打针”。从东街头去医院本来就有四里多路走,这个时候,又不好打电话把老弟叫来。梅花怎敢一人送她去医院?只是叫她多喝水,又不停地给她捶背。母女俩一直折腾到天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邓奶奶到了医院后,梅花直接把她带到住院部,接着就躺在了病床上。小袁医生外去学习去了,接诊的是年轻的胡医生。胡医生根据各种检查情况,很快得出诊断结论:是老人家的肝胆管结石引发急性炎症,可能与饮食不当有关。彩超片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结石的大小和所在部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推针吊瓶、止痛消炎,胡医生把能用的手段都用了,邓奶奶却还是不停的喊疼。第四天早上八点,胡医生对梅花说:“鉴于老人病情不见好转,又年纪太大,建议立即将她转往长沙湘雅医院实施手术治疗,否则有生命危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一个快满九十五岁的老人要转至长沙动手术,这绝非平常之事。梅花一人不敢作主,连忙电话通知弟弟弟媳中午下班后赶来医院一起商量,又将情况告诉了大姐和二姐。邓奶奶已晓得了胡医生提出的转院建议,似乎肚子更加疼得难受,边哼边催永生俩口子和梅花快些送她去长沙动手术。还说“去迟了俺会痛死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情急之中的梅花想到自己一个闺蜜的老公是县中医院正高级的外科医生,人称“霍一刀”,赶紧和他直接取得联系,把相关资料一齐传了过去,请他给出治疗建议。半小时后,“霍一刀”回话,大概讲了三个意思:(1)老人年纪太大,不宜做手术;(2)老人的结石颗粒不太大,痛疼是因为位移引发,经过几天的消炎,应该已没有明显痛感;(3)老人已可以出院,回家休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明明医生说自己需要转到长沙大医院去诊,却被儿、女、媳三个人接回家里。邓奶奶虽然不喊痛了,心里却极不高兴,坐在沙发上闷闷不乐。梅花关切地问她情况,她爱理不理,到了吃晚饭时候才开口说话:“叫你女婿娃儿开车送俺去长沙,俺要去看看你大姐荷花”。梅花已明白老娘的意图,好心提醒她:“你这么大把年纪了,又有高血压、冠心病、支气管炎,结石痛还没全好,只怕坐不得长途车”。老人家眼一瞪、气呼呼地说:“俺在车上是死是活,吃亏的是俺,不是你,你担么子心?一个没良心的家伙,就只晓得跟老娘玩名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梅花心里明白,老娘早就想去长沙看看,现在又挂念着大姐的身体,如再不遂她的愿,于情于理似有不妥。既然她敢于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非去不可,也就只得做此安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几天后,邓奶奶由梅花和外孙女珍珍陪着,坐着外孙女婿田刚开的小车去了长沙。动身时天气还好,到了长沙却是风雨交加,且接连两天都是一样。荷花家的房子所在楼层太高,上下楼非坐电梯不可。这让邓奶奶感觉很不适应。但叫她高兴的是,动过手术后的荷花,身体恢复得还行,精神气色都还不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第三天早餐过后,住在附近宾馆的珍珍俩口子来向姨妈姨父告辞返家时,邓奶奶却出人意料地要跟着一起走。任凭荷花和丈夫,外孙陶力俩口子怎么挽留,老人家就是不听。但当她坐在车上时,一双眼晴却是润润的,分明掉过泪水。当天下午,孙奶奶又“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水驿镇东街上,似乎不显一点疲态。反而梅花感觉一身酸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有人问邓奶奶,好不容易去了一趟长沙,怎么只睡得两个晚上就回来了?邓奶奶的回答是:“俺荷花住的那房子到了云里雾里,上下楼坐的电梯象个铁笼子,叫人闷得难受。那地方散个步也不方便,没味”。她还告诉别人,长沙那地方就是房子多、车子多、人多,闹轰轰的,比水驿镇差多了,住不惯。但梅花心里明白,老人家之所以急着要回来,也是怕因为自己晚上不睡觉,会影响到大姐荷花和她一家人的休息,又还怕自己突然患病,连累到大姐一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长沙回来后,邓奶奶又跟往常一样过着每一天,散散步,打打瞌睡,看似闲适,也有些刻板。她的几个儿女明白,恩娘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明显要比去年差:脸在消瘦,气喘加重,腿在喊疼。当她枯坐一角时,心境明显忧郁。但几天前,她却又硬撑着去了镇后十里远的那个老姐妹家一趟。而水驿镇东街上的人,几乎无人不坚信她会活过一百岁,因为她“太矫健了”。</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做粑粑的水雀儿草</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完</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2023年5月14日</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