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靳之林先生写生之三——延川县乾坤湾小程村写生

xingyi

这个美篇记录的是在陕北的秋天（15年前），我们追随靳之林先生到乾坤湾写生。

在延川县的乾坤湾，远望对面山西省界内的吕梁山脉，近看黄河就在我们脚下澎湃怒吼，曲曲弯弯穿行在高原的峡谷之中。在这里河水顺着峡谷转了四个360度的大弯，从高处俯瞰像极了一个太极图的阴阳鱼，在乾坤湾的两个大弯里，怀抱着两个村庄，一个名叫河怀，一个名叫伏义河。乾坤湾右侧绵延过去的峭壁形成一座天然屏障，黄河不屈地绕过屏障流向远方的天边。

　　我第一次站在26年前的乾坤湾。（1997）



　　这是17年前的乾坤湾。（2006）



　　靳之林先生



左一：老乡。我们与靳老师。



乾坤湾闻名天下后，县里在岸边修建了亭子。



　　

这年，我们几个人先于靳老师来到了小程村。放下行装就来画画。夕阳涂红了河水、峭壁和山梁。我们开始画夕阳下的乾坤湾。



画家专用窑

我们这些天就住在艺术家公窑。

作为画家一般是有写生基地的，就是说在一个地方要年年画，四季画，早晚画。这几孔艺术家公窑就是靳先生拉来美国福特基金会的赞助款，为了方便艺术家画画，在延川县的小程村专门修建的。

没有人像靳之林先生这样倾其一生爱陕北，痴心不改，终身不渝。靳先生自七十岁到九十岁去世，在他生命的最后二十几年一头扑进了乾坤湾和小程村。

九月初的天气不减盛夏，少雨的陕北高原又经历了一个暑天的暴晒，听老乡说这年夏天只下过一场雨，干旱和摩擦使得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覆盖了半尺深的土面子，人走在上面，一脚下去一个大土坑，在虚松的土面子里跋涉，扑哧扑哧的。偶尔有拖拉机开过来，那就更惨了，我们抱着头站在路边，屏住呼吸，要过好一阵，等罩住我们的黄土渐渐散去，看清了路才能再继续走。

一早起来房东赶着驴车，带我们几人去看刘家山的黄河清水关。

秋天的陕北，高原赤橙黄绿，天空青蓝紫，一路风景如画，好一个七彩世界！那边山坡上一大片金灿灿的向日葵，接着又是一片紫红色的高粱地、谷子地、玉米地……不时有老乡担着担子，或赶着毛驴车，满装满载着收获的果实擦肩而过。自然界的四季各具魅力，这高原的秋天也美得瓜果乱颤、五颜六色啊！



我们终于站在了清水关的山崖边，遥望对面的山西，近看悬崖绝壁下滔滔的黄河水，抬头追寻着翱翔的苍鹰。



黄河九十九道弯，九十九道姐妹湾。

秋天是大红枣收获的季节，黄河水养育了大红枣。陕北延川县的大红枣闻名中外。有一种叫“狗头枣”的，个头大的不可思议，形状也像小梨似的。

小程村后面就是漫山遍野的枣树林，我们坐在枣树下画红枣林，宽大的树冠为我们遮荫，沉甸甸的枝条把鲜脆的果实伸到我们眼前，盛情难却，于是我们边摘吃红枣边画画，煞是惬意。



邢仪油画写生《打枣》



每天饭后热情的房东总会端上一大盆煮得烂熟，表面上挂着一层白霜的红枣，中医说吃煮枣具有补血暖胃的功效。

房东家来了两个亲戚串门，一位婆姨带着她的女儿，两位客人闲不住，每人端了一个笸箩坐在炕上，帮忙挑拣刚采下的花椒，场面很温馨。我坐在后窑掌画前窑的逆光，窑洞内暖暖的色彩与窑门、窑窗外冷色天光的对比很有画意。



邢仪油画写生《捡花椒》



邢仪油画写生《陕北汉子》

靳老师打来电话说早上就从县城出发了，直到下午4点，村口开过来一辆吉普车。

年已77岁的靳先生是个奇迹，他命运多舛，九死一生。他曾屡患重病，数次被推进抢救室，身上留有横七竖八的刀口。但他总能重生，总能精力充沛地继续他的文化考察，讲课，带博士生，辅导农村婆姨剪纸，出书，写文章，画写生，他有多忙啊！每次大难不死都是画画救了他，是有意义的生命和有意思的生活使他一次次重生。

我们提着油画箱，随靳之林先生走进一座荒芜了的农家院。推开柴门，夕阳已下到了窑背后，只在窑面的左上角闪着一抹天的亮光，整个院落处在一种暖暖的暗色调子中。一孔破旧的黑洞洞的土窑赫然在眼前。窑洞的窗纸早已剥落，只剩下些发黑的木条，窗户没有了遮拦，窑门亦是半开着的，古窑向我们敞开着它的秘密。在窑洞的左前方有一盘石磨，院子里荒草丛生。

这个古窑带给人的感受太多了：沉重，沧桑，阴暗，这里不知埋藏着多少历史和人生，恍惚间感觉眼前晃动着一个个的男女老少，从出生到谢世，一辈又一辈。那曾经有过的一切过程和信息，就是这个院子和这个古窑的气场。



绘画是画形画色，面对形而下的景物，表达形而上的感受和意境。

靳先生一上来就用中国的长毫毛笔蘸上极稀薄的深褐色（用大量的松节油稀释），极快地抓住了第一感觉，他把亮色的窑面，黑色的窑洞，地上的荒草等等都在最短的时间里铺上了颜色。

写生画的开局就是要尽快的把大关系确定下来，尽快抓住第一感觉，像一首乐曲首先把最高音和最低音以及中间调子确定下来，这幅画主要传递给人的信息也就有了。

西方油画的构图,包括诸如“黄金格律”在内的构图模式,说到底都是数字化的数学模式。中国画则不然，中国画讲究落笔后在笔墨运行的过程中随势完成整幅作品，笔断气不断。

靳先生一生都在室外作画，在大自然和黄土地中作画，执着于黄土高原的一草一木，执着于它们的质朴和憨厚，陶醉于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境界之中，用形和色表现中国哲学的“气”，这气即是生命之气，是精神，是气质，是一种生命的放逐。



靳之林先生油画写生《古窑》

什么叫出神入化？靳先生把这个古窑画神了。当时我竟不敢直视这幅画，画中古窑的能量和它所包含的历史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小程村的贺彩红民歌唱得好，人也长得健美。靳先生说早就想画画贺彩红了，正合我意。



　　

早饭后，老乡套上牛车，将我们的画箱都放上，随后靳先生也爬了上去，我们一路追赶着牛车来到贺彩虹家。 



贺彩红笑盈盈的坐在窑前的一个小凳子上，背景是受光面的土墙，我们的模特儿有着黑里透红的脸庞，一条粗辫子搭在胸前，一对笑眼，满口洁白的牙齿，身穿红色的短袖衫。

说一个笑话。那还是七十年代，靳先生刚到延安，一次在安塞县城的集上碰见一位头上盘着发簪儿的婆姨，他高兴坏了，这正是他在画的一幅创作中寻找已久的形像。靳先生上前搭话，那婆姨腾地红了脸，扭身便走。靳先生提着画箱紧跟，那婆姨出了县城，向山上爬去，人家走得快，靳先生也跟得紧，可把那婆姨吓坏了，十几里山路一路小跑回到窑里，砰！关上大门，插紧门栓，靳先生上前敲门，恭恭敬敬地说：“大嫂，我想给你画张像。”



靳先生边画边感叹说他画漂亮的女性就紧张，就有负担，怕给人家画不漂亮。我说画不好又怎样？他说画不好说明没本事，就要去跳黄河。靳先生边说玩笑边把模特儿画得神采奕奕。



围上来许多老乡和小孩，一位老汉打老远就高声叫道：“像！画得真像。”“靳老师呵，一满（从来）没见过你画人呢，你不是光画景吗？”小程村的老乡真是见多识广，连油画都能评论。

借着画人物靳先生对我说，与风景画不同的是，人物画的成功要靠表情，靠心理，靠形像。

天空一直阴着，画画时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快中午时下起了毛毛细雨，我们都赶紧作最后的润色。把画提进窑里，我还在改，靳先生很生气：改什么改？画完了就完了。

我心里不服，趁靳先生在炕上午休的机会，我又悄悄的修改了这幅肖像。靳先生的眼睛是何等的厉害，他睡醒后睁眼瞄了一下我的画说，“嗬，还挺会改！”声音里透着更大的不满。

靳先生要去牛尾寨画那里百万年的古河床。

居高临下看那深深的山涧中的几乎干枯了的河床，千百万年来汹涌的波涛在山涧中冲刷出一条河道，那层层的岩石断面就是数不清的时间年轮，据地理专家考证这里的河床极其古老，少说也有上百万年的历史。



靳先生说黄河是母亲河，而这里的古河道是祖母河。

其实照我看这真没有什么好画的，面对灰紫色的沟壑，呈灰绿色的层层的岩石断面，上画不着天，下画没有水，天色阴乎乎的，没有光影。我把画布横过来竖过去不知如何下笔。



天空多云，太阳时时钻出来，直接晒着我们。

靳先生将画箱支在不到一米宽的崖边小路上，胸有成竹地在画布上挥洒，飞扬的笔触下是抽象的彩色的线和点，我想他一定是来与祖母河对话与祖母河神交的，他意不在画。

周末，房东的女儿从学校回来。这女子有着大大的“毛眼眼”，我们很想为这个女孩画张像，但女孩见生人很腼腆、害羞，不好意思和我们一桌吃饭，端上饭碗跑到窑外头吃。

女子她妈妈说：“不怕，就让你姨姨们画嘛。”见女孩点头又摇头，一掀门帘出去了。我们坐在炕上等她来给我们当模特，两个多小时过去还不见人影。



邢仪油画写生《毛眼眼》

应该说，我从美院是学了点技法出来。但是自从当年在延安遇见靳之林先生，他对我在艺术上的教诲才使得我受益终身。

靳先生曾批评我：你们美院毕业的怎么连写生都不会？

我跟随靳先生多次赴陕北写生。下面就让我挂一漏万地记下一点点他的教导，与我有缘的读者分享吧。



关于此次写生我发觉靳先生对我不太满意。

靳先生对我说：本来你对陕北已经很熟悉了，像回自己家一样，应该多去感受，多思考，画非常想画的东西。可你还是像美院的学生似的，不管值得不值得画的都匆匆忙忙的画，赶着涂画布，很幼稚的，还在画技术。



——我希望你成为你自己，一个有主见，有个性，有特色的画家。要甩得开不计得失，人生观决定艺术观。放弃一件事，一张画的得失，憨得像老牛一样不看深浅，要把耳朵塞住，不断否定自己，画过画就否定。少听别人的，少看别人的，自信，自己怎么画怎么有理，谁的话都不要听。

美术不是独立的学科。美术是可以看到的形象，看不到的是音乐。视觉所见全是美术。科学艺术在最高境界上是相通的。文化就是传承，不踩在巨人肩膀上不行。

画画是人生观的问题。人生观不解决进步不了，送你一个字：“憨”。就是笨，拙。你太聪明了，一会儿莫奈，一会赛尚，风景、人物都会画，都能画，什么画展都看，什么人说的话都听，一会学这个，一会学那个，没有确立你自己，你太在乎一张画的好坏，一张画画不好就不高兴，就改个没完，眼睛只看到一张张小画的得失，患得患失就是你的毛病。

憨憨的，笨笨的好，大拙大憨就解决了。不要到处看，要闭目塞听，要有自己，憨起来就没有欲望了，要不看不听不说，心中就萌生生命之路。你对信息太重视了，自己的听觉视觉都没有了，反之就会都出来了。要一条道走到黑。

我说：那您的话也不要听了？

靳先生说：如果你谁的话都听，就不如听我的。

靳先生认为：历史上每当大的转变，如北魏高峰到唐到隋，文化转变时期没有好画，是低谷。现在中国处于大转变时期，所以不会有好画，不会有好的艺术，不会出大师。

靳先生说：从你的风景画上看不出多少才能，但肖像画极有才华。我对你的批评已超出了对学生的限度，有时老师对学生也很客气的，我认为是该说的时候了。30岁时就要了解自己，50岁时就要有自己的造型语言，20年一个阶段。



作为靳先生的学生我们都知道，他的批评褒贬之激烈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先生批评我的这席话，语重心长、肺腑之言都不足以形容它的份量，只能说普天下作为学生我是幸运的。“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先生对我的期望让我深感压力。



靳先生滔滔不绝中的一句话把我雷了，他说：

我不追求完美，

我回来后从不改画，

我不参加画展，更不获奖，

只为与大自然对话

意在山水之间。

最后，用我们学生送先生的一句话结尾吧：

他

用生命画画，

用画画赞美生命。

2023年5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