菇场春秋

风景在线

菇场春秋

爸爸走了好些年头了。

每当想起爸的音容笑貌，我都觉得爸并没有走远。也许我们想他的时候，他也想着我们，只是香菇场的工作有点忙，他暂时回不来……

爸爸所在的香菇场，始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建这个香菇场的时候，加朗屯还是一个生产队。当时的生产队长十叔，是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物，十叔当队长时的加朗是有副业组的。这个副业组游离生产队的农业生产，主要任务是搞副业找钱。搞副业不仅仅是解决农药化肥之类的生产资料投资，而是为了提高工分值。十叔当生产队队长的时候，这个香菇场搞得轰轰烈烈，很有些收入。当年向阳大队其他生产队每天的工分值（评分制，每12个工分为一个工分值）还是两毛三毛钱的时候，加朗生产队每个工分值在一块四到一块八之间。也就是说，我们加朗人做一天工有一块四以上的收入，而工分值两三毛钱的生产队，一个社员要做五至七天的工，才有我们加朗人做一天工的收入。

生产队时候的香菇场最初建在八广坡脚。当年的菇棚是开放型的，连防晒网都不用牵，菇木就直接排放在遮天蔽日的山沟里。种香菇，选址首先要考虑有丰富的野板栗、红丝栗、枫香树等原木资源；其次是要有较好的遮荫效果，并且离清洁水源越近越好。当年人住的工棚就选择在河湾的沙滩上。这个沙滩那些鹅卵石都是经过河水反复冲刷淘洗干净了的。干活累了，枕着轻吟低唱的浪花舒展舒展筋骨，躺床上也可以看见天上不断地变幻身姿的白云，那是一种十分惬意的享受；至于有月亮的晚上，那又是另一番风景啦：月影斑驳，树影斑驳，连鼯鼠撒欢时的鸣叫，也是裹着约暗约明的月色在旷野里飘然远去的……年轻时爱胡思乱想。我常在恬静的月夜，放飞自己的思绪……有时会悄悄地回一趟良田庄，听阿婆摇着蒲扇吟唱那老掉牙了的儿歌：

“月亮光光照地堂，

地堂有粒珠……”

有时还会突然想起外公外婆，于是又神游了一趟外婆家。——当年八九岁的我，最爱去外婆家了。在外婆家不光有捞饭吃，还可以跟两个舅父拿撮箕去门口那条再小就会断流的“小河”，捉“菩萨姐”或者戽窝摸泥鳅，运气好的时候，偶尔还会抓住一两条黄鳝……

加朗的父辈中，爸是农民圈里文化最高的“知识分子”。菇场的药物配方、菌种选择、营养液的配制和菇场生产的日常记录等一杆子要动笔的事务，都由爸爸在操持着。

学校放寒假的前前后后，正是种植香菇的黄金季节。那个时候的每年寒假，我都往爸爸所在的香菇场跑，去香菇场有两个目的：一个是顶替爸爸出工，让爸爸歇歇气；二是跟爸学习种香菇的技术。——我的学生时代烧过火炭卖过柴，我知道种香菇技术的实用价值：

当年100斤青冈炭3块6；

100斤干柴五毛；

一斤鲜香菇可以卖五毛；

烤制的香菇干品每斤5元至8元之间……也就是说1斤鲜菇顶100斤干柴；1斤干香菇顶200斤木炭；如果卖柴，要挑千多斤才有一斤干香菇的收入。——对比后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干沾点技术的活，不用像牛那样累得死去活来！

生产队后期的菇场搬到了井贡河口的半山腰上。新菇场离太平山鸡犬相闻。但是要走到太平山，起码还得走一个小时左右。

这个半山腰山势相对平缓，有沟沟坎坎，有田状的荒地，有清亮的水塘。最关键的是，这里生长着茂密的野板栗和枫香树，这两样木材是种植香菇上等的原木材料。几年的时间，大量的木头被成片砍光之后，这里的坡地就被开垦了出来。这些被开垦出来的地块，在县外贸局技术员韦叔的指导下，先是种了好几年的罗汉果，再后来就成了玉米地。

生产队的菇场解体以后，十叔和赖四哥等人嫌菇场条件太艰苦而先后撒离了菇场，只有爸爸成了留守菇场的“孤家寡人”。

爸爸驻守后的菇场，仍以种植香菇为主。菇房的周边种上了玉米，红薯，洋芋。这三样宝贝是养猪的上等饲料。爸爸每次从菇场回家肩上肯定有五六十斤重的担子往回挑。——家里养着好几头猪呢。

守着菇场，爸爸在不知不觉中过早的步入了老年。为了减轻往回挑红薯之类的生粗饲料， 爸爸决 定在香菇场养猪。——往家里挑猪肉总比往家里挑红薯藤之类的要省力而实惠得多。

我参加工作以后，寒暑假时间也经常往香菇场跑，协助爸爸除草，种玉米，挖红薯。有时候爸爸说不回家，我也会留宿菇场，在那里陪爸爸说说话，父子俩聊聊天。

爸爸平常不怎么说话，脸上好像总是挂着永远褪不净的愁容。我的表嫂曾经这样在我跟前评价我的老爸：

“舅爹一辈子辛苦，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我到你家我都不敢看他的遗像，好像那很勉强的笑容里，还残余有当年的哀愁。"

爸爸身材瘦小。在我的印象里，爸爸的体重永远不会超过110斤。以瘦小之躯一辈子干重活杂活，并且还是在那个没有任何农耕机械、拼的全是"牛力气"的年代当农民，爸这辈子拼光了的，是唯一值钱的身体啊！

自然法则是公允的。每一个自然人要活下去，就得靠自己的大脑和双手养活自己。至于养活自己的途径或手段，每个人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

在当年农民的圈子里看农民，我认为爸爸是最能干的。——我爸爸会烧木炭、会种香菇、会种罗汉果、会手艺“空前绝后”的高档篾织、还会当会计当出纳为生产队的乡亲们服务。爸打算盘时那一手快速准确的“三盘清”，连我都自叹弗如！……在那些连温饱都还常常捉襟见肘的日子里，爸爸带领我最小的两个兄弟，在菇场的山坡坡上种上了杉木。——爸爸当年的这个“壮举”，开加朗人植造经济林木之先河。

当然，爸爸也有开心的时候。那年我带着峰儿到菇场帮忙杀年猪，爸爸一辈子的满足和欣慰，在那一天挥洒得淋漓尽致——

"阿公，香菇是用什么木头种出来的啊?阿公，那么多香菇，是大朵的还是小朵的好吃呀？阿公您看，这节木头菇太密多，连木皮都看不到了!"孙子拉着爷爷的手，童趣盎然地提了好些问题，还缠着非要爷爷回答。

"香菇是用香菇菌种种出来的。木头最好用枫木。这个菇场还有你爸的功劳呢，阿公年纪大啦，抡钻锤打孔没有力气。是你爸和你强叔满叔帮忙抡锤打孔，我们家才种下了那么多的香菇。"爸爸指着此起彼伏摆放有致的菇木 ，给孙子当开了讲解员:

"种香菇有很多应该讲究的技术呢。比如收完一轮香菇，菇棒什么时候可以泡水，泡多长时间才合适。把菇棒从水里捞出来以后，还要像现在这样呈八字形排放。这种排法，首先是利于通风。也利于采摘香菇。"平常不怎么说话的爸爸在他的孙子面前，绽开笑容的脸上满是慈祥。

"阿公，这里有那么多香菇，哪一种才是最好吃的呢?"

“来，阿公讲给你听。"爸爸从菇捧上摘下大中小三朵香菇:

“阿峰，你看——"爸拿出那朵大的香菇:

"这朵大香菇边缘已经打开。成了雨伞的样子。这朵菇应该是昨天摘才是最合适的，让它多长了一天，生长有点过了。"

爸又拿起一个头中等的香菇:

"阿峰，你见过敲锣打鼓的那个锣吗?这朵菇的边缘很像铜锣的样子：边缘内卷，菌丝和菇柄还连在一起，象棉丝那样有弹性……"顿了顿，爸又接着说"像这种菇，肉厚脆嫩，咬一口就满嘴的菇香，是最好的鲜菇。”

"你再看这朵小的，菇盖还没长开，只成了菇柄的一个骨朵，现在就把这种小的摘来吃，太可惜不值得。留到明天才摘，它最少还可以长大一公分！"

阿峰边听边点头，那神态应该是全都听懂了。他照着阿公的说法，拿着剪刀乐呵呵地剪摘“铜锣卷"去了……爸爸掏出烟袋，娴熟地卷好了“喇叭筒”纸烟。稍倾，被烟味包裹着的剧烈咳嗽声，便在空旷的山野里冲撞回荡……

我跟在这爷孙俩的身后，收获的既有欣慰，又有些许苦涩……爸老是无休止地阵咳，健康状况令人担心呀!

那天的猪刨汤，我们一家人吃的特别开心：猪是爸养的;芥菜是爸种的；从火塘里拨拉出来的鸡蛋芋，也是现挖现烧的.....和猪肝粉肠瘦肉滚成一锅的香菇,给那一锅刨汤注入了灵魂:吃到嘴里的香菇厚实、脆嫩、鲜滑...慢嚼细咽，亲情的味道掺和着山野的浪漫，在胃腔中浸染、回转、扩散……难怪古往今来人们对香菇的美味入口难忘：

“玉英烹熟绝如肉，

花盖开成不让梅。”

“响如鹅掌咪如蜜，

滑似蒪丝无点涩。”

当然，爸也有最失落最无助的日子。那一年，不知那位断子绝孙的混蛋盗走了老爸近百斤干香菇。老爸的天坍塌啦!那种剜掉心头肉的痛不欲生，应当是爸爸这一辈子最苦涩最失落最无助的体验!

近百斤的干香菇，从伐木下种到一朵一朵采摘烘干，爸爸倾注了多少的汗水和心血呀!这千多元的损失，相当于被人偷了十多头大肥猪啊!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安慰老爸，获悉这个消息后慎重地给他写了封信，信的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爸，损失已经无法挽回。您把这个损失摊在您七个子女的身上，每个人也就百多块钱；如果摊到您六十多岁的每一天，每天还不到五毛钱呢!而您如果为这个事情气坏了身体，那我们这个家就得成倍的叠加损失啊……"

爸爸年事已高，不能再留在香菇场干活了。罗强罗勇兄弟俩，就成了香菇场的场主。我记得我在长坡中学的时候，曾经给罗强写过一封信。建议他守住香菇场这份爸爸创下的"产业”，罗强给我回了信。信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香菇场离我们家太远。离附近的村庄也太远。你知道香菇场的夜有多么空寂可怕吗?你知道深更半夜那些飞虎猫头鹰夜鸟的叫声有多么吓人吗?我常在睡觉前站在工棚门前对着深山老林大喊几声来给自己壮胆。说实话，香菇场我跟罗勇都不想要了......"

现实是严峻的。面对力不能及之事，我总觉得爸爸的遗憾太过沉重：

爸爸最初的设想，是要把菇场打造成我们家的创收基地，通过长（种杉木）短（种香菇和养猪）结合积累资金，争取在他有生之年在加朗建一栋象样的房子，为奔波劳碌的一生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爸爸有他的自尊，他想尽最大的努力来完成自己这一辈子的责任。

我们家六个男孩，老大、老二和老三相继吃上了“皇粮”。参加工作以后，各自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所以，我们哥仨经济上对大家庭的扶持是有限的。后面三个兄弟读书只读到初中就读到了尽头。爸对这个事情有深深的自责……那年在金城江住院前，爸和我有如下一段对话:

“阿珑，送我回加朗。我不要住院!"

“爸，不住院不行!你病得连站都站不稳，上个厕所都不能自理，不住院怎么行啊！"

"反正不就是死嘛。阿强阿勇出去打工了。不能因为我病了耽误他们打工找钱。"

"爸你说什么呢!你要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何止是耽误他俩打工赚钱?!”

爸沉默了，眼泪缓慢地漫出了眼眶……

我知道，老爸是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老爸把遗憾留在了香菇场，留在了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加朗，留在了既有云遮雾罩也有朗朗晴空的坟前墓后……

前些日子，应老同学刘华明之约，我又上了一趟太平山。站在有些生分了的山梁上，我努力地搜寻着记忆里的香菇场。望着连绵起伏的峰峦，在山洼窝凼处，我还能辨认得出哪个位置是当初老父亲的 菇棚，哪个地方是当年养猪的圈栏，哪个位置才是当初的水井。——望着当初的菇场，我心里没有遗憾，有的只是诗般的慨叹：本来就生长着原始森林的峰峦，在春姑娘的怀里又还原了原始森林的苍绿、碧绿、墨绿和浅绿……这天野一碧的菇场，每一片绿叶都生长着老爸对我们这一大家子后代儿孙的赞许和希望……当初彻底放弃香菇场，让绿水青山还原了金山银山的本来价值，此乃明智之举；我们这个加朗唯一的罗家后人，不依仗毀林种菇，也可以春风得意地把各自的小家，建在了天峨县城，建在了首府南宁，建在了人间天堂杭州，建在了古都南京，建在了大都市上海……

“爸爸，你走得太早了。你只知道香菇的人工种植，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技术跨越，却没有机会欣赏香菇的工厂化生产。今年重阳节，我一定给你拍一套香菇生产规模化、智能化、工厂化的照片祭献于你的碑前，让你欣赏欣赏你走后我们身边换了人间的巨大变化……爸，你是我心目中的知识分子，我相信爸你一定能听懂孩儿为你写下的这首打油诗——”

“人间四月芳菲尽

造访菇房好赏心。

喜见种菇工厂化，

欣闻袋料产值升。

把玩最爱花菇美 ，

品味才觉蕈业欣。

本是山珍今胜昔 ，

椎茸宝贝富乡亲。”

老爸，你听懂了么？！

我相信天地合一。

我也相信逝者和活人的灵魂可以相通。

我更相信网络时代的今天，在奶奶、爸爸、妈妈坟茔的上空，也同样闪烁着23颗通信卫星.....这23颗人神共享的北斗，把人间和逝者之间所有的感恩、牵挂和疼爱，都连接成了有层次、有温度、有欢声笑语的鲜活和永恒。

（羅瓏2023-0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