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北京情结

宁生

<p class="ql-block">每次到北京去,总想看看父亲的故居。父亲出生在南京,从小在北京长大,始终难以隔断与北京的牵牵绊绊、缕缕情怀。</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237, 35, 8);">北京东四北大街上的汪芝麻胡同</i></p> <p class="ql-block">三十多年前,父亲曾带着我们寻访故里,旧地重游。虽然离开北京已有半个多世纪,在北京不用询问,父亲很快就找到了当年家所在东四北大街上的汪芝麻胡同。那时正值盛夏,走进被浓郁的树荫遮挡的胡同,丝毫不觉热意,我们沿着红瓦灰砖的围墙向前漫步,经过被金色阳光笼罩着的高大的朱门时,恍如隔世的古老胡同的沧桑美显露无疑。忽然,父亲激动起来,喃喃自语,家,家,就在这,就在这!随着父亲手指着一颗高大的古槐使劲挥动,父亲的旧居映入眼帘,如同其他院落一样,朱门、灰墙、琉璃瓦,充满历史气息的一座古老院落,只不过院里耸立着一棵饱经风霜的槐树,似乎还在述说这个院落的故事,还像当年那样和蔼地俯视着树下嬉闹玩耍的孩童。父亲急不可耐的敲碰朱门环钹,可惜无人应答,望着从小生活的地方,父亲有些无奈,物换星移,时过境迁矣。呵,这就是父亲的旧居,父亲在故居前久久不愿离去。当我们转身要走时,一旁有位关注我们多时的老翁开了腔:“你们是从台湾来的吧?”我们有些诧异,但很快意识到来这条胡同寻根拜祖的大有人在,或许从台湾来、或许从海外来,这些后裔们像我们一样对先辈当年生活的地方抱有浓厚兴趣,似朝圣一般来探祖居的究竟。</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15px;">父亲母亲在北京的留影</i></p> <p class="ql-block">当年血气方刚的祖父东渡扶桑留学日本,在日本弘文学院学习,该校当年云集众多反清的有志学生,是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在日本的一个重要据点,祖父在此加入了同盟会,并把自己的字号原为静澜,改为靖澜,即力挽狂澜改造社稷之意。后在仙台医学专科学校学习,又到东京大学医学院深造学业。经历了辛亥革命的洗礼,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祖父毅然回国来到南京弃医从戎,在一部队里担任参谋长,投入到社会直接变革的洪流中,碾转南京多年就随北洋政府北迁,带着还在蹒跚学步的父亲把家安在了北京汪芝麻胡同。</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15px;">祖父陈宗海 (1884-1931) 祖母李月琴(1895-1972)</i></p> <p class="ql-block">走出汪芝麻胡同往北隔了一条胡同,一条大马路横在眼前,现在是张自忠大街,父亲说这条街是当年的铁狮子胡同,斜对面有好多北洋政府官邸,祖父当年就在那里面的陆军部任职。古老宅府的门楼后隐隐看见有一座钟楼,是当年段祺瑞执政府所在地。穿过马路,墙边挂着“段祺瑞执政府旧址”牌子,两尊石狮子依然威严,守卫着一扇宏伟气派的大门,透过半遮半掩的大门,眼前装潢精致的房子,外墙砖雕装饰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工艺精美,整个建筑仍给人以虽华美而又不失肃穆典雅的感觉,这就是美丽端庄的段祺瑞执政府的办公大楼。自幼酷爱围棋的父亲,在这座官邸里,曾得到围棋大师顾水如先生的点拨和指导,还观赏过段祺瑞与当年围棋神童吴清源的对弈。</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15px;">当年执政府如今已成文保单位</i></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15px;">段祺瑞执政府大楼</i></p> <p class="ql-block">不久祖父赴奉军张作霖幕僚供职,官居高级将领,月俸四百大洋,听祖母说第一次直奉战争祖父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第二次是凯旋而归。祖父是名儒将,平时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率部作战足智多谋、骁勇善战,将士们戏称为瞎子将军。后出使中华民国驻日本公使馆武官,在“民国档案”中有给当年行使中华民国统治权的张作霖的奏折,落款“中华民国驻日本公使馆一等参赞加公使陈宗海谨上”。张作霖遇难后,张学良继位为大元帅,与元老旧臣不合,留日的将佐也颇受排斥。我回乡插队时听村里老人说:1931年“九一八”时作为日本通的祖父与日本人多次谈判,最终谈判不成,被日军杀害。另有人说,祖父所在东北军和日本关东军在海拉尔决战,全军覆没,大小将校无一投降,日军在海拉尔火车站附近为死难将军和战士各自树碑,解放后,村里曾有人提出为我祖父重修坟茔,后因历史原因没有去做,祖父的遗骨至今还未回归故里。祖父殉难时年四十七岁,父亲才十五岁。</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15px;">当年铁狮子胡同执政府门口依然有石狮子把守</i></p> <p class="ql-block">当年段祺瑞执政府大门口两旁仍有石狮子蹲着,在这段路上只见长长灰色围墙内树木凌空而立、却看不见府内的景观。穿过东四北大街,走进的还是胡同,胡同名称都是东四几条几条的,蜿蜒迂回的胡同,颇有年代感,如同穿越时光隧道,恰似忽而进入死胡同、忽而又豁然开朗,穿行在似曾相识的四合院间,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那年在父亲驾轻就熟的带领下,父亲就读的小学、中学都找到了,旧楼依然在,只不过学校增添了几栋新的校舍,不时飘出教室的朗朗读书声,与父亲凭栏万千感慨交织成一首相思曲。祖父当年出使日本,祖母乃南京缠裹小脚的一弱女子,任父亲每天带着弟弟往返于学校和汪芝麻胡同之间,难怪父亲对这里的每一条胡同、每一寸土地都那么熟悉、那么充满深厚的情感。</p>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237, 35, 8);">汪芝麻胡同简介</i></p> <p class="ql-block">今天,我们再次来到汪芝麻胡同,红底白字的铁皮胡同标牌依然镶嵌在紧挨路边房间的墙上,四周已有生锈斑驳的标牌不知换了几茬,当年的土路铺成了水泥路面,胡同旁树立的水泥电杆一根接一根,杂乱无章的电线横架在胡同上方。胡同里还盖起了不少楼房,两旁单位、住家的喧闹声与空调外机不时喷出的热浪汇成现代都市交响曲,当年父亲的家,一座古老的院落,荡然无存。百年沧桑,北京的城市越发显得现代化了,暮然回首当年充盈着历史韵味的古老胡同何处再觅踪迹。父亲的旧居汪芝麻胡同在拔地而起的满是玻璃幕墙的高档写字楼和矗立的高层住宅的映衬下,显得与现代社会已经是格格不入,随着越来越多的高层建筑拔地而起,承载着先人记忆的四合院越发显得落伍或将面临拆迁的窘境。</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15px;">我家早期的全家福(1953年)</i></p> <p class="ql-block">我家最早的一张珍贵的全家福,有祖母、父亲、母亲、四叔和我们兄妹五人,那时我们家已搬到上海,父亲在外滩中国银行上班,母亲早年毕业于西北联大中的北京师范大学,在著名学界泰斗蔡元培先生创建的上海市私立爱国女中任教,我哥哥才十岁,小妹刚出生不久,穿军服的四叔,十几岁就参加八路军了,当年在驻扎杭州的空军部队,经常到上海看望祖母,我还记得四叔每次来总要带上一筐杭州蜜桔。</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15px;">父亲国立北平大学毕业照 母亲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照</i></p> <p class="ql-block">1972年我祖母去世时,我父亲兄弟四人在老家河北赵县举行葬礼后在赵州桥前拍的照片。下乡时祖母和我们兄妹住过一段时间,一提起往事,对杀害祖父的日本人咬牙切齿。祖父殉难后,家里失去了经济来源,祖母带着我父亲四兄弟回到老家,靠亲戚接济,勉强度日。后父亲考入并毕业于西北联大中的国立北平大学,二叔参加革命后一直在石家庄市担任中学校长和区文教局长,三叔早就在当地参加革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革命老党员,四叔很小就参加八路军,一直在部队。二叔和四叔都是在北京出生,他们也非常留恋北京,北京曾是顺天府,也称燕京,所以他们的名字中带有顺字和燕字。</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15px;">父亲兄弟在河北赵州桥留影</i></p> <p class="ql-block">带着父辈的故事,走进今人的视野,父亲的旧居唤起我们无限的遐想和感慨,当年大都为北洋政府官员居住的地方,这条胡同必定演绎过无数令人忘怀的情感和感人肺腑的轶事,记载过一段令人心酸的章节和波澜壮阔的历史。汪芝麻胡同的每个院落都发生过鲜为人知的故事,每寸巷道都记录了历史变迁的足迹,这源于这条胡同往日辉煌的历史、今日的落寞以及明日的记忆,随着历史掀开新的一页,如今又重归平静、平淡与平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