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盆池

萧枫

奶奶去世后，做的是五 七。

五 七那两日雨落沉沉的。头天早上奶奶盒子入土还好，气候干爽那么一小会，后来就不曾停过。第二天上午要烧房子，父亲和叔叔们几次三番地瞅着噼里啪啦的雨，料想一时半会不可能止的，便和法师商议在搭好的家宴篷里先把“血步池”做了。因为“血步池”程序长，四门跪拜下来加上过奈何桥至少嘚一个半钟头。“血步池”做好后，还有一座三进的大房子，要在青龙桥边上的土地庙前烧。

来做“血步池”道场的，是一位矮墩墩的中年法师。长着一张麻麻坑坑的四方脸，让人不由想起麻将中的九饼。只见他头戴毗卢帽，身着红色的木棉袈裟，脚穿芒鞋，左手捻珠，右手拿柄九环锡杖，一副清冷凛然的样子。法师命大大小小几十口子依次排在一座纸糊的青砖墙院旁。然后等他施令，从东门跪起。这院子说有四门，其实没有门，只是四面糊着紫色牡丹花色的窗户。每个窗户上面各有名字，分别是东门阿鼻地狱，南门火山地狱，西门刀山地狱，北门寒冰地狱。

法师待众人东门跪好后，就开始微闭双眼，鼻腔里哼哼有词了。听不出哼的是什么经?我想倘若是《心经》也好，是奶奶喜欢的，小的时候奶奶让我读过。但不知道帐篷里有几个人能听得懂?跪着的都凝着神静静地等法师提名作揖。一一念过名后，各人饮杯可乐，续上，再跪下一门。

帐棚外面大雨，里面时不时的小雨，打在人身上湿湿的，地上更是。于是有的索性拎来几捆冥纸垫在膝下，这样会舒服些，但管不了白长头布白大褂拖在地上，沾了多少梅花点点的泥浆。小孩们极有耐性地喝着不少于四次的可乐?奶奶这会子倒不寂寞，不用在轮椅上使劲拽着来看她的孩子们了。长满老年斑，被太阳晒得乌漆漆的脸上不会布满落寞！

四门轮跪结束后，便是过奈何桥了。奈何桥依旧是纸糊的，一座很简易的红砖拱形小桥。为了奶奶过奈何桥顺妥，儿孙们纷纷掏出面值二十，五十，一百的 人民币铺在桥上打点。中年法师看着奈何桥上的人民币，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了，嗓门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最后一个环节法师做奋力状，用锡杖捣毁了青砖四门院子，从里面救出来一个被锁链捆绑的小纸人，二姑三姑扑过去大声哭喊着“妈妈”，跪着的也开始随之涌动起来。

帐篷里面的气氛一下子达到了高潮。这个场面若在天气晴和的东岳庙南广场，看热潮的人还要多，就雨天帐棚里也是围得水泄不通的。

都说奶奶有福气，子孙一大堆。99岁高龄驾鹤西去，是世事无常中的顺理成章，喜事！走也走得。

其实走得走不得的要看个各人命数！本来一大族意欲到春节，甲辰龙年奶奶100岁，好好贺贺。可奶奶不允许，说老人就该安安静静地活着，不必惊动天庭。

奶奶原本想活到120岁的。但后来她盼着早点走。有此念头也就是这年把的事。年前摔了两次跤，年后腿大面积地烫伤，完全不能自理后，整个人就没得神气了。轮椅和床成了她生命的全部，目光所及就是门前的一棵枇杷树。奶奶每天呆滞地看着太阳升起再落下，愈发地沉默了，开口就说不能拖累人，该走了。

奶奶一生其实没有拖累任何人，爷爷走后，她自己能动，不麻烦，不黏任何人，自己静静地过日子。最后也是说走就走，选在了孩子们都要回的清明节期间。她向来为人考虑的，知道个个忙，要赚钱。

奶奶在村里的口碑确实是不错的，都叹息这么好从不惹事的老人，烧房子没有遇到好天气。

三进的大房子比“血步池”小院，色彩温暖明艳多了，关键房子里面现代器具一应俱全，单金银元宝就有好几大箱。姑姑们哭着说妈妈有大房子住了。可以邀请她的弟弟妹妹们来聚聚了。奶奶一辈子没有住过大房子，也没有一座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更没有多少的富足。族人急急地在青龙桥边上铺好了稻草和席子，支好三进房子，也管不了哪些地方撕扯得破烂了。再大的雨，房子在也慢慢化成灰烬。

五七过后，我见姑姑们最是极力“血步池”，趁一日有时机我问她们，这“血步池”究竟是什么名堂?姑姑说这是她母亲生前交代的，是个啥子也知所以。

后来我粗略地查了一点资料。方知史料确实有“血盆池”之说，但不是“血步池”，大概是农村的“谐音梗”。血盆池”是妇女生育过多，触污神佛，死后要在池中饮污血，受炼狱之苦。出除在引明 汤显祖 《南柯记·念女》：“﹝ 目连 ﹞经过 羽州 追阳县，旷野之中，见一座血盆池地狱，有多少女人散髮披枷，饮其池中污血。”《红楼梦》第十五回也有提到请几位师父念三日《血盆经》。还有《水浒传》第四十五回有老母死时，也曾许下血盆愿心……

《血盆经》又叫《念娘经》，想来那日法师口中所念的是“血盆经”了?众人喝的可乐是“血污池”的污血?农村有些地方还有用红糖水来替代的。但《血盆经》又记载应该生前延僧诵此经，可消灾受福。并且《血盆经》也非佛教经典，不载于《大藏经》。也有人称《血盆经》为伪经，“血盆地狱”终是荒缪。一般瞎子，反奉为圭臬。

孰是孰非，姑且不作定论，逝者终为大。奶奶有此遗愿，必有奶奶用心之苦。奶奶无罪，不该受炼狱之苦。生养儿女乃是堂堂正正，天经地义之事?这世间承认自己有罪的往往是没有罪的。

奶奶是超脱的，她应该在阴间的乐园，提着香纸蜡烛的篾片竹篮，穿着她生前初一月半最爱穿的粗布蓝裙，焚香念观自在，念无挂碍。奶奶也可以在天堂，天堂里有十二扇门，都是珍珠镶嵌的门，还有生命乐河里面的纯净水可以畅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