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昨天傍晚,我带母亲去诊所看感冒。</p><p class="ql-block"> “年龄?”医生在写药单。</p><p class="ql-block"> “55年的。”我一时报不上岁数来。</p><p class="ql-block"> 医生的笔顿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呃,68岁。”我快速口算报出了岁数,然后转身跟母亲说:</p><p class="ql-block"> “妈,你快70岁了,这么快呀!”</p><p class="ql-block"> “是咯,我也没算过。”她这样答我。</p><p class="ql-block"> “70岁也不老,现在的老人很多九十多一百岁的。”医生答了一句。</p><p class="ql-block"> 我的母亲,68岁了,我好像没有认真算过她的年龄,还以为她才65岁左右。</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母亲,没什么文化,只上过两年学,当时才十岁出头的她带着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姐弟三人相依为命,因为她的父亲早逝,她的母亲独自去改嫁了。她跟我说,最难的时候,是要靠邻居的帮衬才有米来下锅。</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生活,造就了她倔强的性格。</p><p class="ql-block"> 我儿时的记忆中,她总是劳碌不已,下地,挑水,煮食,洗衣,喂猪……而我没有记忆的婴童时期,母亲说她经常背着我下地,锄头柄时常会磕碰到我的额头,用她的话说就是:</p><p class="ql-block"> “你的头都被锄头碰软了。”</p><p class="ql-block"> 有时太热太晒了,她就解下背上的我放到田埂上,但又老往这边张望,怕有蛇从田洞里钻出来咬我。</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她回头刚好看到一头牛从我躺着的田埂上走过,她吓得尖叫着冲过来,脸色煞白地看到那头牛从我身上跨过,牛脚就踩在我肚皮边上。她说抱着我愣是站不起来,脚软绵绵的。她说那时她一直在念叨:</p><p class="ql-block"> “菩萨保佑呀,菩萨保佑呀……”</p><p class="ql-block"> 牛其实是有灵性的,但母亲坚持认为是菩萨显灵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很迷信,她甚至说她见过几次鬼,有一次她的描述十分形象:</p><p class="ql-block"> “我去扔垃圾,他(指那只鬼)就在那棵树下,穿白色衣服,很高,我揉揉眼睛,没看错,就是在那里。我忙闭眼念几句佛,一睁开眼,他就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我边听边哈哈大笑,她急了,说我不相信她。</p><p class="ql-block"> 身为一名党员,我是无神论者,所以对于她的迷信言论,我总是嗤之以鼻,充耳不闻。有时顽皮起来,会故意跟她抬杠,她便会举出无数的例子。</p><p class="ql-block"> “你还别信,那个谁谁谁,你看他多有本事,他就信这个……”我只好闭口,这种“口舌之争”,我是赢不了的。</p><p class="ql-block"> 我时常会在换洗枕巾或床单时,发现黄色的三角形符包,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这东西是她偷偷塞在我枕头下或床垫下的。有一次我伸手进外套的兜里掏纸巾,竟然掏出了一个来,对着这道符,我笑得差点就把自己噎住了。</p><p class="ql-block"> 这种无处不在的“神灵保佑”,也许是我人生比较顺遂的原因之一吧,反正我母亲说,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她去庙里拜拜,都会让神灵保佑我平安大吉。她觉得功劳得归功于她。</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生病要到高州的医院做手术,出门前,她急得眼睛都红了,双手揉在一起,用力地绞着,颠着小细步跟出大门,我听见她在喃喃自语:</p><p class="ql-block"> “会顺利的,一定会顺利的,我再去求求神佛保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前些年,因为生活的一些不如意,她常唉声叹气。一次她跟我谈生死。她说: </p><p class="ql-block"> “我死了之后,就是孤魂野鬼了,哪个村子都回不去,没名分。” </p><p class="ql-block"> “现在都是买公墓安葬骨灰的,哪里的村子的山岭都不能下葬的。葬在公墓好呀,有伴,热闹。”我认真地跟她说。 她听了就不说话了。现在回过头想想,她的忧虑于她是切实的,我想当时我的回答也许是给了她慰籍的。</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母亲身高一米五,体重不到八十斤,身板很小。但她在下田当农民的那些年,她能挑起一百来斤的香蕉步行到十公里外的墟里去卖。</p><p class="ql-block">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种了整块地的香蕉,除了卖香蕉,逢墟日,她还会挑葱、芦笋、雍菜、番薯和芋头等等去卖给收购的小贩。</p><p class="ql-block"> 她说有一次背着我去赶墟,我竟然伸手去抓过旁边一位大叔手上的一颗糖往口里送,速度很快,她发现之后我已经砸吧着小嘴巴吃得有滋有味了。她尴尬不已,幸好那位大叔没有责怪,说小孩子是饿坏了,让她买点东西给我吃。那次,她破天荒地买了一罐麦乳精回来,说给我补营养,而她一口也不舍得吃。因为她背着我,还挑着的这担番薯,到墟上时肩膀都破了皮,才卖了几块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儿时的食物是匮乏的,尤其是肉。猪肉是好多天才吃一回,而且是那种很肥的。她说一次买了半斤用大葱炒了,油滋滋的,香味很诱人,把我馋得一口气吃了七八块。但自打那次后,她说我见到肥肉就怕,吃过头了,被腻的。</p><p class="ql-block"> 一般过节的时候才会杀一只鸡。拜完神以后,一只鸡被分成了四份,一份当天吃,两份留着改天吃,另一份是挑出的,特别大份,有一只大鸡腿和靠近鸡腿位置的几块肉。母亲让我端这份过去给奶奶吃。我好奇地问:</p><p class="ql-block"> “伯母她们都是把鸡胸肉拿给我阿婆吃,你为什么给鸡腿呀?”</p><p class="ql-block"> 你阿婆还有牙,鸡胸的肉粗,塞牙,鸡腿的肉滑,吃着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没文化,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来。但她告诉我,老人要多陪陪,陪多一次就是一次。所以我寒暑假总自己转几趟车到姑姑家住十天半个月的,因为奶奶在她家帮忙带小孩。</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奶奶走的时候,母亲偷偷地哭了几次,虽然彼时她的身份已不是奶奶的儿媳了。</p><p class="ql-block"> 我出来工作以后,她时不时就会跟我说:</p><p class="ql-block"> “你每次回村子的时候,要去晚公那里坐坐,记得要给他钱,要给多一点,他那时帮我们家很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四十四岁了,活成了一个心眼不坏,尊敬老人的中年人,我想,这是母亲的念叨所起的作用。母亲一直在我耳边各种唠叨,有时我小心听教,有时不胜其烦,有时倍感温暖。</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就如昨晚在诊所等护士配药时,她遇到了一个邻居,她热切地说: </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的女儿,她今晚刚放假回来。”</p><p class="ql-block"> 那邻居笑着回应:</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你女儿呀,陪你来看医生呀。”</p><p class="ql-block"> 于是母亲也就笑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哑口失笑,什么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像晒宝贝的小孩子那样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诊所出来的时候,月色如水。地上那两个影子,一个高点一个矮点,都被拉得长长的,正如这岁月,悠长悠长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