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是祖母一手带大的,对祖母的感情比对父母深。可是祖母没享到我的福,在我28岁那年就走了。母亲托人带信,说祖母的后事已经办妥,怕影响我工作,怕带孩子不方便,就没通知我回老家奔丧。我想埋怨父母,可事情已经过去,埋怨也是徒劳,便一个人坐在书桌前,任眼泪下淌。</p> <p class="ql-block"> 祖母和祖父同姓,也姓李,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大手,小脚。十三岁嫁给祖父,三十多岁守寡。一辈子生养了十一个孩子,最后只留下父亲一根独苗。我的父亲英俊帅气,该是继承了祖母的基因,祖母年轻时定是个美人。可是年纪大了,她的眼睛变小了,还经常眯着。身板也伛偻着。父亲当兵可以随军后,祖母就离开了家乡。</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经常偎在祖母身边,听她讲我小时候的事情。祖母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只有父亲的鞋长;脚只有祖母的拇指大;脚后跟只有祖母的小指尖小。真担心养不活。一岁上又出麻疹发高烧,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嘴上烧得全是泡,又不会说。祖母心疼,天天哭,心想怕是活不了了。祖母就用筷子蘸点儿水往我嘴里滴,看见嘴巴动了,祖母好高兴。每次祖母讲起这些事,总是边讲边比划,满眼都是怜爱。</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长大后,祖母对我的不满多起来。老人家嘴碎,我就跟她顶嘴;老人家耳朵背,分明自己没听清,反冤枉我骂她。有一次祖母气急了,操起一只鞋踮着小脚满院儿追着要打我,闹得大人孩子都跑出来看热闹。</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祖母突然说:你现在长丑了!我问哪儿丑了?她说,嘴!嘴!从小到大我的嘴都是一样的,怎么丑了呢?祖母说不一样!你小时候的嘴几好看哦,又红又小,跟鸡屁眼一样。我哈哈哈地笑起来:鸡屁眼又脏又臭,怎么好看了?祖母说:那你现在的嘴就好看了?那么大,简直就是豺狼嘴。豺狼的嘴都长到后颈窝了你晓得吧?我又哈哈哈了。祖母又问:晓不晓得你的嘴是怎么变大的?祖母一脸严肃地说:笑的,是你天天张嘴笑,笑大的!说着,祖母便仰起脸张开大嘴巴哈哈哈地学起我的样儿来。我忍不住了,一个大大的哈哈哈上了天。祖母看我又在张嘴大笑更生气了,也不理我了,边做事边喃语:我们那时候的女人,语莫掀唇,笑不露齿。哪像现在的姑娘伢儿,天天敞着大嘴笑啊笑,一点儿规矩都没得。</p><p class="ql-block"> 家的前面有片小树林,有一种树很奇特。叶子酷似桑叶,轻轻一扯,会有很多白色的细丝牵连着(2022年去神农架才知道那树叫杜仲)。我们会捡起一大把枯树叶放在手里揉搓,碎叶子掉了,只剩下白色的丝紧紧缠绕着包裹着,结成一个团。我们就拿它来当毽子踢。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老嬷嬷筋”。有一天,我们又在“踢毽子”,祖母好奇地走过来,饶有兴致地问,你们踢的是么斯?我想都没想,答了一句:”老嬷嬷筋”。祖母先是一愣,随后叹了口气:我的妈耶,人老了是不中用了,连筋都叫你们踢哟。</p><p class="ql-block"> 祖母能干,又能吃苦。买菜做饭,缝补浆洗,修修连连,没有祖母不会的。我很小就会做家务,该是受了祖母影响。开始学着扫地抹桌子,剥葱剥蒜,洗绢洗袜,后来就做家常便饭,再后来连蒸馒头,包包子,做米酒这类技术活,都会做了。记得第一次包饺子,祖母夸我包得好,竟把我包的饺子端去邻居一家家”巡展”。直到今天,我都能记得祖母脸上的那种炫耀和自得。是祖母的潜移默化和不吝赞赏,把我练就成了一把操持家务的好手,这让我在今后的日子里没有感到”过家”的艰难。针线活也是我跟着祖母学的。成家后的几年里,我的连衣裙几乎都是自己做。有一次穿着自己手工缝制的碎花连衣裙上街,竟然被人追问在哪儿买的。我很得意,故意说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对方显得很失望,连连说难怪。我还做过一件咖色格子呢的春秋连衣裙,又大方,又洋气。正好表姐到日本出差,还借去穿了一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有一年冬天,襄阳大雪,道路冰滑。祖母不慎跌倒伤了筋骨,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只有13岁的我不仅要买菜做饭,照顾两个弟弟,还要给祖母擦身洗衣,端屎端尿。零下十来度的气温,每晚要给祖母翻身,只要听到祖母哼哼喊疼,就要赶紧爬起来给她擦药。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一个正在上学的未成年孩子,怎么能那样执着地坚持41个昼夜,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妈妈工作单位远,一周只能回来一次,爸爸经常出差,照顾起来也不方便,他们都帮不了我。事后只要说起这件事,祖母总是老泪纵横,说多亏了有我这个好孙女。</p><p class="ql-block"> 十七岁那年我下乡了。十一放假回家的时候,终于没有看到祖母的身影。她把我带到十七岁,已经不习惯家里没有孙女的日子,回到农村老家,落叶归根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每年回老家探望祖母就成了我的”例行公事”。我给祖母买小脚棉线袜,买她喜欢吃的大京果、小京果。</p><p class="ql-block"> 1978年,我跟恋爱中的老先生去看望祖母。祖母杀了一只鸡,放进熬药的小土罐,用灶火煨了一两个小时。祖母看着我和老先生把鸡吃完。几十年过去了,只要吃鸡,老先生总会想起祖母,也总会说那句永远不变的话:奶奶煨的鸡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鸡。那天晚上我住进了祖母黑魆魆的小土屋,挤上了祖母的床,跟她一个被桶,一觉睡到大天亮。没曾想第二天,湾子里炸开了锅。七大姑八大姨都议论开了:到底是亲孙女啊,不然怎么睡得下去哟。原来尽管有亲戚们照顾,祖母的生活仍有很多不便。她的卧具已经很久没有洗涤晾晒,即或是农村的亲戚,也都嫌她的床脏。</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坐月子的时候,祖母从乡下来看我,还带来了她一针一线缝制的婴儿棉尿片。大的小的,薄的厚的,方的圆的。看着刚出生的第四代生命,祖母眼里闪着兴奋的泪花。她对我说,当妈妈了,是不是眼睛也亮了,耳朵也尖了,瞌睡也惊了,动作也快了?我明白祖母的心,她是在用经验之谈教我怎样做好母亲。</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次见到祖母,是儿子一岁四个月的时候。那时候儿子会走路了,能说会道的,还能推着自己的小车到处跑。要是遇到障碍物,他会后退一步,让小车改变路线,避开障碍物,再往前跑。祖母看见了,非常惊喜,说,你看喽,还晓得先退一步,拐一哈再走。岁把的伢,怎么这么蔻(聪明)啊!</p><p class="ql-block"> 祖母是个苦命人。前半生历尽天灾人祸,后半生又经历抚养我们姐弟的艰辛。祖母离开我已经38年了,可是我还会经常想起她。虽然如今我也当了祖母,可我一直都在学着做个像她那样的祖母,艰难面前不低头,困苦面前不弯腰。</p> <p class="ql-block"> 祖母,给我托个梦吧,好想看看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09年4月7号写于武昌</p><p class="ql-block"> 2023年5月13日修改于武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