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炉火和小棉袄 老三届 六

叙话

（一九七六年初...... ）

“我家院儿里住着系里同学，你不去，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家？”

鬼见愁想去我家。我抬头望天，八年了，我家什么时候才能搬出棚子呢。是个简陋的小库房。四面破旧的砖墙，锈色的砖和土色的水泥缝，我是在说室内的模样。地面也是砖铺的，踩得歪歪扭扭，砖土一色，点缀着一两棵见缝就冒头的细瘦青草。

抬头看是报纸糊的顶棚。年深日久，糊了一层又一层，沉甸甸，焦黄色，浮云朵朵是棚顶漏雨的晕染。小库房里有老鼠王国。王国里的老鼠可不是辛苦打洞偷油偷米的命，不分昼夜，它们成群结队狂欢，从顶棚一端一阵急促雨点横扫到另一端。那么多小爪子一齐抓挠报纸顶棚，夜深人静时，一次次把一家人从梦中揪回现实。

小库房南墙上高高开面方窗，白天太阳斜进来。窗框上钻个眼，拉进条电线，电线头上挂个四十瓦的灯泡，是黑夜里的独眼光明。



但是，有妈的地方就是天堂。我母亲一辈子爽快，勤劳，爱干净。小库房院外是条马路，出院儿走到马路边，有个压水机，是我们取水的地方。冬闲从村里回到家，跟妈妈一起洗衣服。我打水，母亲在家里把衣服被单洗好，到压水机那儿去清。我压水，倒盆。我也想帮我妈清衣服，手刚沾到水就冻得缩回来。我妈一笑，别下手了，袖子那么长，哪像干活的样子！

邻居路过，都停下来说两句。这么冷的天，水多冰啊！衣服总洗得这么干净透亮！这么大个丫头，旁边站着，使不上！她不行，做事慢吞吞！我妈笑呵呵为我挡箭。

我有个要好女友，父母在青海工作，她自己高原心脏病，住到姨妈家，我们成了同学。请你同学到家里来，我好好给她做顿饭吃吧，我妈说。好朋友带着姨妈家的小表妹一起来到我家的棚子，蜂窝炉边的方桌上，热气腾腾，蛋饺狮子头黄鱼里脊肉片。两个小山东，阿姨真好吃！阿姨真好吃！

鬼见愁嘿一声想把我拉回来，我继续走神。鬼见愁去我家？可男同学女同学到底不一样，让人糟心的棚子，还是耳朵塞上拖拖看吧。

“好你个初六八！”

随你怎么想。



（一九七一年......）



也有人遇事就不“拖拖看”！陕北修水库期间，我被选上去县里参加三个月的篮球集训。管学生连的贫农连长找到我，“打篮球县里一天管三毛一分钱伙食费，去吃美！”

篮球队里都是各公社挑来的插队学生。男篮中锋很快吸引住大家的目光。他场下很少说话，低着头，随和跟着大家。但只要一上场，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他转。这位同学身材适中，不像打篮球的，像练体操的。在篮球场上举手投足，也的确像个体操运动员，协调，敏捷，精准。我们有眼福，既看篮球，又看体操，谁不为他鼓掌喝采！

中锋打球非常投入，不管满场的人怎么盯着他看，开了锅似的为他拍手叫好，他的心思只在球上，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炫耀。我们小县城里这位高素质球场万人迷，一脸络腮胡，头发浓密，短短硬硬立在头顶。

集训队住在县中学的教室里。晚上女队课桌拼成的大通铺上，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络腮胡子。胡子公社来的插队学生成了香饽饽。胡子叫武当，在水库工地很有名气。他们公社在大霸上，天天拉石头。大块大块筑霸的石头，有的四个同学七手八脚弄不到架子车上去，武当一个人不慌不忙，总能挪上去。

又说武当长得像父亲。父亲是个“老球皮”，儿子长大了，最爱看儿子打球。在他们家住的地方，什么时候武当上场，场边一定坐着兴致勃勃的老胡子。这个老球皮老胡子，是位旧时代的军人。

不久我们还看到武当的女朋友，他们在同一个公社插队。那女生长得并不出众，可是背影轻盈。两条辫子像连理枝，从后脑勺女孩子扎马尾辫儿的地方编起，两条并一块儿也不粗，软软拖在背上，辫梢发黄，长过衣服，走起路来左右左右轻轻拍打。

黄辫梢没有跟武当结婚，我们在大通铺上听到消息，说是她一家人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不同意。大通铺上睡的人，多数心里为胡子鸣不平，可有个黄辫梢的朋友也睡在我们当中，她声音高：当然不行，毁一家人前程！

一脸络腮胡，一顶硬毛刷的万人迷不罗嗦，脖梗子一拧娶了我们女篮站在队尾的绣墩。他们是中学同学。绣墩个子矮，打比赛很少上场，可她是我们女篮的队长。她很独特，练球带着针线活儿，就别在她后腰上，我们休息的时候，她纳鞋底。鞋底看着不大，是给自己做鞋。没人笑她，也没人夸她，绣墩队长眼光很厉，嘴也不饶人。谁想得到呢，一转身儿，她成了胡子的贴心小棉袄，大通铺上的同学全看傻眼。(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