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倒照映山红（燕影客）

燕影客

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

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宋·王令《送春》

农历三月，最有名的花当数杜鹃花。“人间四月天，云雾（山）看杜鹃”，在江城待了多年之后，我学到这句话。这话我很有些疑虑，大概利益方在推波助澜吧！我一个地道的湖北伢儿，打小就没听过。现在要掏我的腰包，就大谈特谈，说倘若不去（云雾看杜鹃）的话，人生就不完整，难免让我这样想。再说，我一个农家子弟，小的时候杜鹃看得海了去了。即便不去（云雾山），人生也不缺这一趟，于是打心眼有些抵触。二十多年里，我一次都没在春天去过（云雾山）。

说来，老家是不缺杜鹃的。每年农历二三月，杜鹃鸣叫的时候，后山上就开满了杜鹃！杜鹃（鸟）俗称布谷鸟，杜鹃（花）俗称映山红。杜鹃催耕，声声悦耳；杜鹃花开，红映山林。鸟语花香，想起来就诗意盎然！

毕竟那是老家给我的印象，元子并没有（这些印象）。杜鹃声里看杜鹃，是春天的谢幕大戏，极尽璀璨而繁华落尽，我们觉得元子应该见识一下，所以，我和妻两个农村伢儿，早就计划着带他去（云雾山看杜鹃）。可惜，杜鹃正开的时候，我俩正忙，就一直拖着，直到“五一”假期，眼看春天就快过去，实在拖不得了，我们才开始预谋已久的这一段行程。

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

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照映山红。

—杨万里《明发西馆晨炊蔼冈四首其一》

大概是（节令）太晚了，早在一个月前，我们就在花圃亲见过杜鹃花开。因此，我们早在心里打了“预防针”：实在不行，就当是春游吧！至少，那满山的绿树是不会长脚的！

当天的天气真不错。不冷不热，太阳也不烈，有些微风，正是出游的好日子。

车子一进山区，一山一山的绿迎面而来，那一股子生机劲儿，让人一下子精神起来。到了景区，那感觉更强烈了。我们沿着小溪往上走，脚下是潺潺的溪水，哗哗地流着，仿佛清凉从心头流过；头上是初成的绿荫，氤氲而透着阳光，叶子更绿更嫩了。鸟儿的鸣叫不断地传来，近处的，远处的，高亢的，低沉的，婉转的，质朴的……像是比赛，也是寒暄。“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元子念起这首诗，稍一品味，真的很应景！

一路上惊喜连连。首先是楝花，“二十四番花信风，始于梅花，终于楝花”，现在正是它的季节。楝树花开，粉紫色的花瓣簇拥着，形成一串串圆锥花序，缀在枝头，如粉紫色的云霞挂在树梢。楝花有一条紫色的中线，两侧是极淡的粉紫，远看是雪中有一线红，故王荆公有“细红如雪点平沙”之誉。松树正在抽苔，新抽的松苔根根笔直，或一支独秀，或比翼双飞、或三足鼎立，是一座座青铜古烛台，被天公摆上松树枝头。金银花正在开花，纯白的，金黄的，黄白相间，白的清丽，黄的高贵，清香随风而来，沁人心脾。

最大的惊喜来自杜鹃花，居然还在开着，虽只是零星地东一株西一棵的。毕竟是以杜鹃闻名，景区的杜鹃品种还真不少，颜色有深红、粉红、紫色、白色等，花瓣分单瓣、复瓣。尤其是粉红复瓣杜鹃和紫色杜鹃，予人印象极深。前者繁复得似桃花盛放，后者富贵得似牡丹正开。

鲜红滴滴映霞明，尽是冤禽血染成。

羁客有家归未得，对花无语两含情。

—宋·杨巽斋《杜鹃花》

杜鹃，是杜鹃花属九百余种植物的通称。它以花闻名，一般称之为杜鹃花，花开之时，漫山红遍，映照山川，故百姓称之为映山红或照山红，文人称之为山石榴。

早在汉代，杜鹃就以“羊踯躅”之名出现于《神农本草经》。羊踯躅，即黄杜鹃，《本经》列为下品，“气味辛温，有大毒”，可治疗风湿性关节炎，跌打损伤等症。陶弘景《本草经集注》曰︰“羊食其叶，踯躅而死，故名。闹当作恼。恼，乱也”，因而又名黄踯躅、闹羊花、惊羊花。明代陈嘉谟《本草蒙筌》说，“羊踯躅，今南人又呼黄杜鹃”。

踯躅在医方中多有应用，宋代苏颂《本草图经》曰︰“古之大方多用踯躅，如胡洽治时行赤散，及治五嗽四满丸之类，并治风诸酒方皆杂用之，又治百病风湿等。”早就有人注意到，它色杜鹃与黄杜鹃外形相似，并以此取名为山踯躅或红踯躅。苏颂曰︰“今岭南、蜀道山谷遍生，皆深红色如锦绣。然或云此种不入药。”李时珍也曰︰“苏颂所谓深红色者，即山石榴名红踯躅者，无毒，与此（羊踯躅）别类。”二人明确指出，山踯躅虽与羊踯躅形似而“别类”。医书上所说踯躅，特指羊踯躅，有些医书还特意用黄踯躅以防混淆。

（胡洽，南北朝时期宋国医家，精于医理，以医术知名。）

山踯躅并非医家独创，白居易在《山石榴寄元九》序言中，即有“山石榴，一名山踯躅，一名杜鹃花”之言。而在《本草纲目》里，李时珍创造性地将“山踯躅”附录于“羊踯躅”中，曰︰“（山踯躅）处处山谷有之，高者四五尺，低者一二尺。春生。苗叶浅绿色，枝少而花繁。一枝数萼，二月始开。花如羊踯躅，而蒂如石榴花。有红者、紫者、五出者、千叶者。小儿食其花，味酸无毒。一名红踯躅，一名山石榴，一名映山红，一名杜鹃花。其黄色者，即有毒羊踯躅也。”红黄踯躅形似而别类，李时珍将不药用的红踯躅，特意附录于传统上药用的“羊踯躅”之中，有警醒后学者避免混淆之意。“其黄色者，即有毒黄踯躅也”，李时珍认为，黄踯躅为山踯躅的一类，反映出他已有初步的植物学分类概念，这比林奈的植物分类学要早一百多年。

水蝶岩蜂俱不知，露桃凝艳数千枝。

山深春晚无人赏，即是杜鹃催落时。

—唐·雍陶《叹灵鹫寺山石榴》

杜鹃在唐代成为一种著名的观赏花，因此又名唐杜鹃，开始在诗文中频繁出现。李白《子规》，就明确提到杜鹃花：“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

说起杜鹃花，就不得不提白居易。白居易对杜鹃花情有独钟，写下了许多赞美杜鹃花的诗句。在《山石榴寄元九》中，白居易说：“山石榴，一名山踯躅，一名杜鹃花”，诗人要特意作注，说明当时人们对杜鹃花还不是很了解。在正文中，白居易赞美道，“花中此物是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可见他对杜鹃花的推崇。在《题孤山寺山石榴花》中，白居易诗云：“山榴花似结红巾，容艳新妍占断春”，以“占断春”来盛赞杜鹃花。还在《山石榴花》里，白居易说他与杜鹃花相遇，是“此时逢国色”，认为应该“好差青鸟使，封作百花王”。除此之外，白居易还曾亲自移栽杜鹃。在《戏问山石榴》，他说“小树山榴近砌栽”，可惜这一次移栽并不成功，“移到庭前便不开”。但他并不死心，在《喜山石榴花开》里，白居易高兴地说，“已怜根损斩新栽，还喜花开依旧数”。白居易的《题山石榴花》，对杜鹃花赞不绝口，认为尤胜蔷薇和菡萏。

一丛千朵压栏干，剪碎红绡却作团。

风袅舞腰香不尽，露消妆脸泪新乾。

蔷薇带刺攀应懒，菡萏生泥玩亦难。

争及此花檐户下，任人采弄尽人看。

唐朝时，杜鹃不独在山野开放，很多僧院载有杜鹃，如前文白居易《题孤山寺山石榴花》，雍陶有〈叹灵鹫寺山石榴》，以及下文的韩偓《净兴寺杜鹃花》，都表明当时人们已掌握杜鹃移栽技术。

净兴寺杜鹃花 唐·韩偓

一园红艳醉坡陀，自地连梢簇茜罗。

蜀魄未归长滴血，祇应偏滴此丛多。

唐代栽培杜鹃花最有名的，是镇江鹤林寺。唐代李咸用《题僧院杜鹃花》有“鹤林太盛今空地”之言，即是例证。南唐沈汾《续仙传》记载：“鹤林寺在润州，有杜鹃花，高丈馀。每至春月烂漫。僧相传云，贞元中，有僧自天台移栽之”，并记有重阳杜鹃开花的神异，故苏轼诗云：“当时只道鹤林仙，能遣秋光放杜鹃”。杜南宋洪迈《容斋随笔》也云：“润州鹤林寺杜鹃，乃今映山红，又名红踯躅。在江东弥山亘野，殆与榛莽相似，而鹤林之花至，以为外国僧钵盂中所移。”鹤林寺杜鹃之声名远扬，由此可见一斑。

枫林翠壁楚江边，踯躅千层不忍看。

开卷便知归客路，剑南樵叟为施丹。

—苏轼 《赵昌踯躅》

杜鹃之红驰名天下。说起杜鹃，人们首先会想到“红”。映山红、照山红、山石榴、红踯躅等，从名字上就凸显出杜鹃花“红”的特质。白居易诗云“不似花丛似火堆”，杜牧说“似火山榴映小山”，王世懋《学圃杂疏》云，“花之红者杜鹃”及“遍山如火，即山踯躅也”，盛赞杜鹃之红。杜鹃花的起源传说，也与红有关。据说杜宇死后化为杜鹃鸟、春来啼血不止，血落在山花上，化作了满山的杜鹃花。

白居易云“杜鹃花落杜鹃啼”，韦庄亦云“杜鹃花发鹧鸪啼”，杜鹃花开之日，也是杜鹃鸣唱之时。杜鹃鸟又名子规，子规鹧鸪都是乡思的代表。加之杜鹃花与杜鹃鸟同名，因此，看见杜鹃，人们难免会起乡思。因此，韩愈感慨：“前年岭隅乡思发，踯躅成山开不算”。司空图惋惜：“莫怪行人频怅望，杜鹃不是故乡花”，他是惋惜眼前所看见的，不是故园的杜鹃，因而惆怅不已。“开卷便知归客路”，苏轼说看见杜鹃，就知道归客心心记挂的地方。可见，在诗人眼中，杜鹃正是故乡花，是最能代表故园的风景。

愁锁巴云往事空，只将遗恨寄芳丛。

归心千古终难白，啼血万山都是红。

枝带翠烟深夜月，魂飞锦水旧东风。

至今染出怀乡恨，长挂行人望眼中。

—宋·真山民《杜鹃花》

嫩红轻紫仙姿贵，合是山中寂寞开。

九陌风尘肯相顾，可怜空使下山来。

—宋·刘敞 《杜鹃花》

早在宋代，人们已发现杜鹃有深红、浅红、紫、白以及黄色。李时珍说：“有红者、紫者、五出者、千叶者。小儿食其花，味酸无毒。一名红踯躅，一名山石榴，一名映山红，一名杜鹃花。其黄色者，即有毒羊踯躅也。”王世懋在《闽部疏》也说：“天下山踯躅，莫盛于豫章余干安仁境内。红有浓淡二色，闽中不逮也。然此地红踯躅未盛开时，有一种紫者先开，多在泉石边，亦甚丽。豫章所无也。红残后，豫章复开一种黄者，亦此地所鲜有。”当然，现在人们独钟爱杜鹃之红，其实是一种红色情结，一是红色是热情的代表，二是红色是革命之色。

泣露啼红作么生，开时偏值杜鹃声。

杜鹃口血能多少，恐是征人滴泪成。

—宋·杨万里《晓行道旁杜鹃花》

杜鹃是革命之花，那鲜红的颜色，仿佛是先烈鲜血染红的。有一首歌曲《映山红》，“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老百姓随口就能唱出来，映山红见证了革命先烈浴血奋战、前赴后继、为民族崛起抛头颅洒热血的峥嵘历史。《映山红》是《闪闪的红星》的主题曲。《闪闪的红星》讲述了红军长征北上抗日后，江西革命根据地人民继续对敌斗争的故事。说来也巧，故事发生地正是古豫章郡，即王世懋书中所说的，“天下山踯躅，莫盛于豫章余干安仁境内”。而小说的主人公原型，曾长期生活于大别山区，他眼里的映山红，是大别山区的映山红。云雾山隶属大别山区，眼前的映山红，听取过黄麻起义的隆隆炮声，沐浴过红二十五军的血雨腥气，见证过新五师的血战沙场，见识过见刘邓大军跃进千里，这些映山红，是革命的见证者和经历者，凝聚着先烈血染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