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月

乡关冷月

<p class="ql-block"> 桑梓月</p><p class="ql-block"> 我老家在湘赣边界的美田桥村,小地名叫桑树冲。据说桑树和梓树合称“桑梓”,是故乡或家乡的代名词。古人说:“桑梓明月忧常在,总叫旧物感故人”。这旧物,也许是老家的那片屋场,那棵桑树,或那口水井。故人,自然是我的父老乡亲。但我心心念念的,还有老家的一弯月亮,如诗书里的“桑梓明月”。清辉淡淡的月光下,藏着我少时老家生活的片断故事······</p><p class="ql-block"> 老少爷们闹屋场</p><p class="ql-block"> 桑树冲是一片多姓杂居的老屋场,后山有一片古树林。老屋前错列着三口水塘。水塘边除了长着一些桑树柳树,便是各家的菜土与瓜棚。离老屋场不远,是横贯于湘赣边,穿越美田桥老街的萍醴古道,还有一条弯弯的小河。</p><p class="ql-block"> 老家人习惯把月亮叫作“月光”,月因光而清华。月光冷冷的,让人清爽。月光总会在寂清如许的夜晚,挂在老家对面的山岭尖上。尤其盛夏,月朗星稀,最是户外纳凉好时节。一身赤膊,一把蒲扇,一杯清茶,便可与皓月共度悠闲时光。</p><p class="ql-block"> 夏夜的桑树冲,还时常会玩出一些闹腾的事儿,比如在月光下鸣乐舞姿。</p><p class="ql-block"> 桑树冲人并不如乡村野夫的鲁莽与愚昧,却有着如江湖侠士的剑气书香。门风良俗,造就了不少读书人或武行世家。男女老少,不仅知书达理,还能歌善舞,把文艺玩得活灵。</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桑树冲,聚集着一群被乡里人称为“角色”的娱乐玩家。我父亲是老师,善书画,也是一琴迷,京胡二胡拉得像模像样。父亲得手一把龙头二胡,还是三叔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堂兄石荣是湘潭电机厂民乐团的首席二胡,省里民乐比赛得过大奖。梅荣兄那时在国家商贸部工作,活跃的文艺积极分子,音乐舞蹈,无所不能。满叔兆启是醴浏铁路的调度,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弹秦琴。我和利荣兄等便耳濡目染,学上了二胡笛子。此外,还有霞元公、桂启伯、立启叔的拳脚功夫,也很是了得。</p><p class="ql-block"> 那年月,遇上国家非常时期,在外工作的父辈叔兄们为躲避风潮都回到了老家。父兄们的行装里,除了衣物,便是琴笛之类的民乐器具。随同回来的,还有漂亮的兄嫂们。游子归乡,分外亲热。桑树冲一时间平添了不少的活气。</p><p class="ql-block"> 在父亲和石荣兄、梅荣兄的引导下,老屋场的一帮后生都参加到玩乐中,于是鱼龙混杂的也弄出一个乐队来。</p><p class="ql-block"> 每到“月上柳梢头”的醉美时刻,桑树冲老屋场的前坪上,就会呼啦啦排出一个阵仗来。老少爷们从屋里操出各类乐器,在条凳或木椅上坐定,然后摆开架势,吹拉弹唱,纵情声色。</p><p class="ql-block"> 打开场的自然是石荣兄,他的一曲《赛马》,奔放的节奏把乡亲们撩拨得热血沸腾。接着便是刘天华先生名曲《月夜》,倏忽间醉入月光如许的宁静中。然后或是我父亲《二泉映月》的独吟,或《步步高》《梅花三弄》的合奏。琴笛和鸣,不胜欢愉。音乐停歇的片刻,还不时有霞元公、立启叔的拳脚,梅荣兄的舞姿间或其中,在月夜里娱乐升平。</p><p class="ql-block"> 往往在兴意正浓的高潮时分,屋场前不远的乡道上,总有一帮推着土车去江西运煤的车夫们,在路边歇脚。车夫们坐在车把上一边擦汗歇息,一边闻听从桑树冲传来的乐音,清脆悦耳,好不快慰,还时不时爆出“再来一个”的狂呼大叫。</p><p class="ql-block"> 醉心的音乐和着池塘的一片蛙声,车夫们的喝彩声,在乡村旷野中弥漫开来,门前的小河似乎欣然变得欢畅,月光都迷醉得笑眯了眼。</p><p class="ql-block"> 水车上的光身族</p><p class="ql-block"> 过去的酷暑季节,恰是农村“双抢”的繁忙时刻,也是抗旱的紧要关头。水车,便成为农村抗旱的紧需工具。</p><p class="ql-block"> 醴陵南乡的水车俗称“龙骨水车”,全部为木结构。水车由数十片木叶成龙骨式连接为一个封闭圈,安装在一个条形木箱里。木厢前头装有转动轴轮及车拐。龙骨水车有用手摇的,也有用脚踏的。老家人大都使用脚踏水车。这种水车的龙头部位还配有车架。车架上横摆一条板,可坐两至三人。</p><p class="ql-block"> 水源来自老家门前弯弯的小河。河的中段有一座古石坝。坝上是一弯清水,坝下是小湖与绿洲。坝的两边还修有长长的水圳。那时抗旱,除了利用水圳自流灌溉,主要靠人力水车,把河里的水抽出来灌入田园中。</p><p class="ql-block"> “双枪”抗旱,大半都是在月夜里进行。冷月凉风,让人朗澈舒服,神清气爽。</p><p class="ql-block"> 驾驭水车自然是男人们的事儿,堂客们只会当看客。男人们车水,都是一丝不挂的光身子,像“浪里白条”,夜色里只看得一团晃动的白影。</p><p class="ql-block"> 堂客们才不在乎男人们光着。她们是“大山里的野猫”,胆大又风骚。往往在男人们夜晚劳作的当儿,堂客们都会借送茶送饭的机会去看男人们车水。男人们的赤身裸体,让堂客们看着活像被刮了毛的白猪仔,憨憨的惹人女人喜欢。有时堂客们好奇,不大守规矩。她们看了男人们光膀子上身不算,还探头去看男人的裆部,逗得男人们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堂客们更仰慕的是男人们的挥洒与霸气。男人们车水时的虎背熊腰,以及摇头晃脑的的样子,活脱如花果山的“齐天大圣”,威风八面,神气兮兮。</p><p class="ql-block"> 那时美田桥沿河有几个生产队,如上街、下街、三星街、漆家老屋等,都有一批身强力壮的水车手。</p><p class="ql-block"> 桑树冲的水车手不单身强力壮,干起活来象牯牛,还个个是作田里手。许家的业美、业和、业群及中文、中意兄弟,高家的祥科,欧阳家的龙和,王家的继发和大良父子。还有我们刘家的汉桃、立启、利荣等,个个都是扶犁掌耙的全劳力。这帮男人平日里不着边幅,吃食粗野,还常半夜三更里偷毛豆,打野狗吃。捏象支蛮族部落。不过老家人都喜欢这样作弄,习以为常,并不怪罪。这些壮汉还喜欢吹牛逞强,夸海口不要打草稿,一声吆喝可以把老屋场惊得鸡飞狗跳,被堂客们笑为桑树冲的“卵兜子”。</p><p class="ql-block"> 最精彩的场面莫过于群车会战。尤其在抗旱的紧要关头,各生产队为了争抢河里的水,会将多架水车摆成龙门阵,并派出精干劳力,参加“抢水”决战。一场龙争虎斗的搏击即刻在小河两岸扑腾开来。</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桑树冲被堂客们称为“卵兜子”的男人们,尤其业和、业美、利荣、龙和等几员干将,就会被安排作主力参加水车会战。紧张关头,“卵兜子”们就像斗红了眼的牯牛,横冲直闯。抢水时,屁股都离开坐板,直接站在车拐上,把车轱辘踩得咕咕叫。闪飞的脚影犹如打“莲花闹”。口里还不时象“哮天犬”样的狂叫着,颈脖子鼓出青筋。“卵兜子”们觉得,“抢水”,就是拼老命、抖威风。即使赢不了兄弟队,气势上也要压倒他们。</p><p class="ql-block"> 夏夜的河堤上,到处刀光剑影,水花四溅。此起彼伏的“呜嗨”声,响彻四野的笑闹声,水车飞翻的狂暴状,搅得小河里的水直打哆嗦,把“龙王殿”闹得个天翻地覆。</p><p class="ql-block"> 小河两岸凑热闹不怕丑的堂客们,看着“抢水”的惊险场面,总是不由自主的跟着水手们尖叫着,傻呆呆的眼睛瞪得直发亮光。</p><p class="ql-block"> 烧荷萨 打天斋</p><p class="ql-block"> 月夜里,老家人也会做些迷信事儿。虽说迷信,也是一种习俗,一种心愿,为的是保“亲戚平安”。</p><p class="ql-block"> 过去,乡里人命贱,一般的毛病都不会请郎中。中暑或闹肚子,就一碗苏叶姜茶对付。再不好,就求“菩萨”。</p><p class="ql-block"> 老家人敬奉的“菩萨”,不在庙里,而在天上。他们认为天就是“菩萨”,所以喊“天菩萨”,又为“天老爷”。敬“天菩萨”的祭祀方式,便是“烧荷萨”、“打天斋”。</p><p class="ql-block"> “荷萨”是一种祭物,用纸折成,象风筝,又象衣服。祭祀时将荷萨烧掉,谓之“烧荷萨”。说白了,就是送瘟神,所谓“纸船明烛照天烧”。</p><p class="ql-block"> 供品除了香烛,主要是米粑粑,还有肉禽之类。烧荷萨一般选择在十字路口。主人将荷萨祭品摆放好,一边烧荷萨,一边秉香作揖。口中还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咒瘟神快快散去,求菩萨保佑平安。</p><p class="ql-block"> “烧荷萨”还有个禁忌,就是烧完荷萨,米粑粑不能带回家,让人抢了去才会灵验。据说越是有人抢,菩萨越灵,病人也好得越快。因此只要哪里有爆竹响,就会有人跟随而去,抓起粑粑就走。主人便暗自高兴的收拾现场回家。</p><p class="ql-block"> 我老家的婆婆最信奉“天菩萨”。那时家里人多,经常有中寒暑闹肚子疼的,婆婆除了用一些土方给家人治病,还要“烧荷萨”。有时烧完荷萨还没人来抢粑粑,婆婆就有些急,总要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直到有人来抢,婆婆才放下心。</p><p class="ql-block"> “打天斋”一般是针对精神病人而进行的祭祀活动,实则为招魂。跟“烧荷萨”有些相似,也一样让人“抢粑粑”。但主人是从屋顶上把粑粑从高空抛下,由地面上的人去抢,所以叫“打天斋”。那场面,也是热闹非凡。</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过去了,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p><p class="ql-block"> 古老的祭祀方式很少有人沿袭,婆婆早已作古。但先前月夜里做的那些迷信事,至今依稀可见。我不得而知,那些“烧荷萨”“打天斋”的故习因何而来,为何必得要“抢粑粑”才会灵验?</p><p class="ql-block"> 在老家人的观念里,很多东西是不用求解的。婆婆总是说,天机不可泄露。她始终坚信着,天菩萨有眼,总不会让好人吃亏。 </p><p class="ql-block"> (撰文:刘放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