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满中山装（二）

高梅英

　　 第二章

1973年8月30日，是我离开多金入学报到的日子。

清晨，很凉，我把叠得平展展的的卡中山装取出，穿上，它大小合身，深蓝颜色格外耀眼，用小镜子一照，顿觉精神抖擞，雄姿英发，心情格外舒畅，

今天，我的人生翻开崭新的一页，中山装陪伴我走上人生新的起点，新的征程。牢记父母的殷切嘱咐，我坐马车，换乘汽车，坐上火车，走向高高的兴安岭。

沿途，樟松伟岸矗立露笑脸，白桦婷婷玉立迎远客。

大兴安岭位于祖国最北部边陲，面积32万平方公里，幅员辽阔，物产富丰，为全国重要的林业基地，它犹如绿色的翡翠，镶嵌在祖国北疆。

大兴安岭师范学校坐落在翠峰，距大兴安岭地区所在地加格达奇(鄂伦春语“有樟子松的地方”)60华里。

入学报到后我才知道，翠峰林场1972年成立，原来地区在这里办过“五.七干校”。因全区中小学教师奇缺，师范扩招，校舍拥挤，学校便暂时迁到这里办学。

翠峰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山沟。清晨，东面的山顶出现一片绯红，把坡顶的松树染亮，山顶到山脚的层林颜色，由黛蓝渐渐变成深绿；

两旁的沟顶上吐出轻纱般的薄雾，轻轻地罩在树林、草丛上，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神秘；

河水清彻晶莹，哗啦哗啦唱着歌流向沟口；

林子里众鸟婉转呜唱，汇聚成悦耳动听的晨曲；

山林的空气是那样的新鲜清爽，沁人心脾。

就在这里，就在这样的地方，我们这群来自北京、上海、浙江、黑龙江的知青，我们这批自诩为“上、管、改”(上大学，管理大学，改造大学)的工农兵学员，第二次走进学校大门，开始改变命运的师范求学生涯。就在这里，就在这样的地方，特殊年代，特殊办学。我们的学制由两年改为一年，模式由全日制变成半工半读。我们学真知，做真人，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

没有寝室，怎么办？五七干校的小教室当寝室，上下统铺，塞滿50位学员。没图书馆，怎么办？支几个绷布帐篷，把中外名著和各种工具书堆码架上，供师生借阅。校舍课桌不够，怎么办？校长、老师、学员雪天上山伐木，解决问题。学习时间不够，怎么办？一天当作两天用，迎着晨曦，雪地吟诵唐诗宋词；凌晨伏案，宿舍挑灯勤学苦读。

　　有几件事，印象深刻，至今难忘。

摊我头上的第一件事，便是女同学被打，我们见义勇为怒惩凶犯。

1973年9月上旬的一天下午，为抵御冬天的严寒，学校安排我们中文十二班抹墙。我们几个男生一边切麦秸和稀泥，一边将和好的稀泥往寝室墙上抺。而初师班的几名女生随车去运麦秸。正干得得劲的时候，只见司机跌跌撞撞跑到我们跟前，结结巴巴地说:刘，刘林妹她，她，她被劳改犯打，打伤了！司机的报警，彻底激怒了我们这些血气方刚，嫉恶如仇的知青学生！劳改犯敢打我们工农兵学员？！这不是翻天了吗？

从小，父母就告诉我们兄弟姐做人要积善行德，更要嫉恶如仇，见义勇为。司机的话，顷刻点燃我心的怒火，愤怒直冲脑门，我吩咐一旁的同学赶紧向学校报警，手一挥，叫上抹泥的赵怀华、袁维信他们几个，每人随手抄起锄头、泥瓦刀，上车赶往出事地。车驶出校门不远，就听到学校大喇叭响起集合号。从司机的叙述中，我们知道了事件的经过。先前，学校已跟附近的劳改农场领导讲妥，用他们地里的麦秸抹墙。到了地里刘林妹她们才装半车麦秸，一穿黄棉襖的副场长带领一伙劳改犯斜刺里杀到，气汹汹地不让装运。初师班的上海女同学上前交涉，副场长恶狠狠地说：你们偷麦秸。刘林妹解释说：学校和农场联系好了，派我们来装运麦秸的，你怎么能说我们偷呢？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副场长两大嘴巴，跌倒在地里。大伙急忙扶她起来，发现她的右脸肿了，右耳听不见声音了！“格玛里，给西玛特科！”，我忍不住口出达斡尔脏话。这还了得了？恶男打女，而且打的是女工农兵学员。是可忍，孰不可忍！

车到地头还没停稳，我们便跳下，只见几位女同学在抹泪，刘林妹右脸肿了大半个。我们发现不远处麦地里，一骑大黑马的在指手划脚，司机怒气冲冲地用手一指，就是他！刹那间，我们哥几个怒发冲冠，我大声怒喝:骑马的，你给我站住！你今天必须陪罪，道歉，接受惩罚。否则，让你知道工农兵学员的厉害！副场长冷笑道:有种的，来啊。流氓本性暴露无遗。双方紧张地对峙着。我们哥几个拢共十来个同学，对方劳改犯黑呼呼一大片，少说也有四、五十人，都手持铁叉、铁锹。双方紧张地对峙着，注意力全放在对手的动作上，再也不吱声，心，都顶在了嗓子眼上。死一般的静穆持续了很久，很久。仗着人多势众，副场长手一挥，悍然拍马扬鞭带头向我们冲来，劳改犯竟挺起铁叉、铁锹紧跟其后冲向我们。危急时刻，我一点不怵，紧握锄头怒喝道:站住！谁冲过来，谁就罪上加罪！你们有家有孩，我们学生个个光棍一条！不怕死的，来啊！劳改犯纷纷停下脚步，犹豫起来。是进？还是退？时间仿佛凝固在紧张的对峙中，双方手执农具，眼眼相对。我屏住呼吸，听到心脏咚咚的跳动声，紧张地思考:假如他们不顾一切冲过来，咋办？那我就豁出去，擒贼先擒王！副场长气焰嚣张，鞭马狂奔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我箭步上前，侧身躲过人马，一把将马缰绳攥住，猛地往后一拽，人马侧翻，轰然倒地。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右手发死力紧紧锁住副场长的喉管，厉声喝道:跪下！他的喉管被我扣夹，疼痛难忍又喘不上气，只好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垅里。同学们赶到，一顿拳脚相加。劳改犯立刻作鸟兽散。我们将凶手押回学校，广大师生义愤填膺，学生们连夜书写横幅标语，准备第二天到地区所在地加格达奇请愿，并通电全国，严惩凶犯！

当年，上大学，管理大学，改造大学的工农兵学员，是天之骄子！刘林妹被凶犯殴打事件，绝对震惊大兴安岭地区，放眼全国，也是首例。但事件没闹大，最终悄悄落幕，有点雷声大雨点小。作为一普通的学生，我事后才听说，副场长被撤职惩办，领头的劳改犯被加刑。还好，受伤的刘林妹被学校送老家上海治疗，不久即康复。令人无比欣慰的是，在这此事件中，我们扬善惩恶，扬眉吐气了一回，没有辱没“工农兵学员”的光荣称号。

之前，由于文革期间丽水共青团组织瘫痪，插队落户后无人问津，我入团无门。在翠峰入学不久，我便向班团支部递交了入团申请，并在学习和建校劳动中有不俗表现，但班团支部讨论我的入团问题时，有人说我哼唱苏联歌曲《小路》、《喀秋莎》，有小资产阶级思想情调。我申辩说，那都是插队无聊时学唱的，北京上海知青，哪个不会？况且，是苏联二战时期反法西斯歌曲，歌中有爱情，但主题是保家卫国的。入团遂被搁置。后，鉴于我这次冲冠一怒表现，见义勇为的高光表现，我终于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成为25岁的大龄团员，挺有意思，也挺耐人寻味的。

　　第二件事便是开门办学，到闻名中外的新林区女子架桥连体验生活，学习创作。

女子架桥始建于1969年11月，由来自杭州、上海、佳木斯的160多名女知青组成，践行毛主席“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办到的事情，女同志也能办到。”的教导，她们在莽莽林海中凿石劈岭，登高架桥，使木材源源不断运往祖国四面八方，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把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献给了巍巍大兴安，创造了世界架桥史上的奇迹！

1973年11月，雪地又冰天。临出发，在冬装里，再套件我的的卡中山装，既暖和又自信。来到架桥连才发现，这里的泥工、木工、钢筋工、石匠、铁匠，清一色全都是女知青。她们身着粗衣，双手粗糙，垫肩宽背，背负铁链，肩扛木桩，手抡大锤、铁镐，以柔弱的身体，承担起沉重的凿岩劈山，迎高架桥的重体力活，让我们惊愕，佩服！半个月里，和她们一起抡锤打钎，一起凿石劈岩，一起打铁扎钢筋，把我们这些爷们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对女桥工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记得我写过一首赞女子架桥连的小诗，将体验感受融入其中:

荒莽林海红旗飘，

唤醒冻土春意浓。

人生能有几回搏，

青春韶华火样红。

凿石劈岭凭纤手，

弱肩架起新彩虹。

谁说女子不如男？

飒爽英姿女桥工。

诗，写得稚嫩，欠对仗，但情感却是由衷的，真挚的。

父母常告诫我，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凡事都要谨慎低调。在架桥连，我还真的体验了一回，羞愧难当。

周末，难得休息。我们和女子架桥连在灯火通明的食堂餐厅里举办文体联欢。班里同学煽风点火:长华，你是咱师范学校乒乓球单打冠军，去挑战女子架桥连的乒乓高手！我们带队的特古斯老师跟架桥连连长一合计，行！架桥连派出的自然是女的。我悄悄问组织者:男打女，我要不要让她几个球？

食堂里三层外三层，挤滿了女知青和我们同学，大伙共同的话题是，究竟是男生赢，还是女知青胜。我的对手摘去皮帽，滑落乌黑的长发，脱掉大棉襖，还其女儿身，嚯，是位个子高挑，皮肤白皙，五官漂亮的江南姑娘！她手握横拍，主动上前和我握手致意。对练几个球后，待我回过神来，裁判就宣布比赛开始！她发了个下旋球，我回搓稍高，被她一板拉死。观众一片喝采。不好，她会拉弧圈球！我慌了神。那会儿弧圈球技术我们还没接触过，结果我一会儿回球出界，一会儿接球下网，时不时球会从球台弹起，莫名其妙地从我的腋下滑溜。围观的同学和女知青，瞪大眼晴，屏住呼吸，掌声，叫好声，叹息声此起彼伏。第一局21:11，第二局21:12，我0:2完败！堂堂的师范冠军，输得丢盔弃甲，我直觉得脸红，内心充滿了无助感，输得是心服口服，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之后，是怎么握的手，怎么离开的，我都懵了，都记不得了。谁说女子不如男？

这次输球犹如败走麦城，让我懂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道理。从今往后，做人，做事，永远要低调，要有自知之明。后来才知道，她来自上海，经过较正规的训练，曾获得过上海少年女子单打亚军。难怪我那么不经打。

（戴眼镜为斯古特老师）

　　还有一件事，至今仍历历在目。

1974年5月，班主任特古斯老师率我们全班到边陲小县呼玛一中实习，检验中师学习成效，实现单飞。如此好日子，要教书育人，为人师表，这着装少不了的卡中山装！临行，我又一次从箱子里取出平时不舍得穿的中山装穿上，系上风纪扣，配上我这国字脸，俨然一标准的国文老师模样！坐上学校派的嘎斯卡车。站在车厢里的我们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樟子松向我们招手，白桦树在风中哗哗响，我们不约而同唱响巜中华儿女志在四方》“迎着晨风迎着阳光，跨山过水到边疆。伟大祖国天高地广，中华儿女志在四方。哪里有荒原就让哪里生长棉粮，哪里有高山就让哪里献出宝藏。红在边疆专在边疆，革命青年志在四方”，向呼玛，进发！ 呼玛，系达斡尔语，意指“高山峡谷不见阳光急流”。呼玛因呼玛河得名，呼玛河东流入黑龙江，与苏联隔江相望，边境长达370多公里。它是我国最冷的县城，极端气温负50`2C，人口1万多。呼玛多民族，大冰雪，大界江，多古战场，古驿站，被誉为江山壮丽，秀美恬静的边陲小县城。

我被安排当实习班主任，教高二、初二语文。在特古斯老师和呼玛一中恩和老师的指导下，实习进展顺利。这天上午第二节课，由我给高二学生上新课《始皇置酒咸阳宫》。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进课堂上课。铃响，推门，班长喊:起立！学生齐声:老师好！回礼后，才发现，教室后面坐滿听课的实习师生，令人惊讶的，还有师范学校宝音校长！用一两秒钟抚平了心情，我清了清嗓子，准备开讲。突然楞住了:我手中只有一本语文课本，一支教鞭，精心制作的教案忘带来了！这对于第一次走向讲坛，给学生上课的我来说，不亚于天旋地转。打个比方，相当于上台作报告，而忘了带讲稿。怎么办？稍一慌乱后，我便稳住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好在教案我已烂熟于胸，无案也罢。

我开始导入新课: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烽烟四起，群雄逐鹿。这时，历史需要一个人来一统华夏大地，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时势造英雄，赢政横空出世，统一了六国，建立起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封建国家一一秦王朝。今天，我们就来学习新课巜始皇置酒咸阳宫》。下面，老师给你们朗读课文: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曰……博士齐人淳于越进曰……始皇下其议。亟相李斯曰……，制曰:可。

然后，领学生读生词，讲注解，逐句翻译。让学告提问，讨论，归纳出全文中心思想，概括详略得当的写作特点。最后，我作小结，给学生留一作业:怎样评价秦始皇。他是千古一帝，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为暴君之首。

话音落时，下课铃响起，一堂课圆滿成功！宝音校长和老师同学上前表示祝贺。回到宿舍，拉过椅子想坐下，定睛一看，我的天呐，我的教案怎么遗留在椅子上！“唉，你害得我差点倒霉出洋相！”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宿舍里的同班同学则哄堂大笑！

五月底，实习圆滿结束，我们依依惜别呼玛。

六月，是我们毕业的日子。那是大兴安岭最美的季节。太阳艳丽，天空湛蓝，花香四溢，万木葱笼。

我难舍良师益友般的老师，难舍朝夕相处的同学。时光流走的是青涩的成长经历，流不走的是深深的师生情谊。

毕业分配方案下达：大部分同学回原旗、原县，小部分到林区。我和老乡松阳的胡鸿章有缘，一块分到鄂伦春自治旗。

分别那天，我们都去了火车站，握手，拥抱，挥手，告别，各奔东西。

再见啦，敬爱的老师！

再见啦，亲爱的同学！

再见啦，大兴安岭师范学校！

（第二章结束）

何长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