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小记】淘来旧书当宝器，秉烛而学读先生

老桃树

【读书小记】

淘得旧书当宝器

秉烛而学读先生

晋平公问于师旷曰:“吾年七十，欲学，恐已暮矣。”

师旷曰:“何不炳烛乎?”

平公曰:“安有为人臣而戏其君乎?”

师旷曰:“盲臣安敢戏其君?臣闻之: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

平公曰:“善哉!”

少时犹不忧生计，老后谁能惜酒钱？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根据以上圣人们的论断，七十岁秉烛夜读还不晚，我离七十还有三年，继续喝酒，等到七十岁了再“秉烛”也来得及。

七十读书，就是手提一个灯笼在漆黑的夜里出门入厕，“孰与昧行乎”，与摸黑夜行入厕掉茅坑里总是好点。

这几天我真读书了，并且是秉烛而学，不但读了，还想写出来感受。

虽然知道写这些没几个人愿意看，看这书的人肯定是个老朽，听听书名字就不如看短视频，可我还是想把一些感觉写出来。

我秉烛夜读的书名字叫《陶渊明讨论集》。

这是淘来的一本旧书，中华书局的，出版于1961年，定价0.85元，我50元买的。

淘来这本书有个原因，王立群老师在光明日报上发了一篇文章，怀念王宽行老师。1978年的时候，王立群是王宽行老师第一位研究生，王老师就带他一个人。

王宽行老师除了当王立群的导师外，也给我们这届学生上过课，在系里那个123大教室，讲《孔雀东南飞》。

当年聆听过王宽行老师讲课的学生，如今都白发苍苍了，但无论哪一个，都记得王宽行老师那课堂，那风采，那学识，那眼界，那种教益，现在仍温暖在心。

我淘的这本书里，有王宽行老师的一篇文章，花50元，找来老师的文章一读，值得。

还有个原因，当然就是关于“陶诗”了，研究陶渊明的书，老陶家的后人应该读，况且这本书收录的文章作者，都是大师级人物，都已作古。看看他们的研究成果，你会知道，后来的研究者基本上都是拾人牙慧了。

就这两个原因，我淘来了这本书。

50元，不够买两个猪蹄子，我买了本旧书。

猪蹄子啃完，眼前一地骨头；旧书啃完，眼前一片云蒸霞蔚。

我听过王宽行老师讲《归去来兮辞》，也听过他讲《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王老师最善于在作品中一下子找到解析作家的钥匙。

在陶诗《归去来兮辞》开讲，王宽行老师说，陶诗写“世与我而相违”，这是陶渊明所有行为的根源。“世”是什么样的“世”，“我”是什么样的“我”，“世”与“我”如何相违，抓住这个点，整个陶渊明的归隐以及行为，就迎刃而解了。

这样子去理解一个作家和作品，无疑是老师交给了学生一种解开世界、解开人生的方法和技巧。这样的老师，现在少了。

王宽行老师的严谨之外，更多的是激情和精彩。

在《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开讲，大教室里挤满了人。老师也是个“人来疯”，当时他也是五十多岁多人了，可站上讲台，就热血贲张一样，激昂澎湃。

整整两节课，中间也不下课，连着上，他憋得住，学生也憋得住。

两个小时里，就“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两句，掰开揉碎，深入浅出，旁征博引，为啥是“孔雀”，为啥是“五里”等等。河南文学院院长孙荪曾写到，王宽行老师“一唱一咏，手舞足蹈；轻音时，地可听针；豪唱时，晴空霹雳。你的思绪被他调遣，时而泣，时而涕，时而乐，继而笑，时而探首侧耳听山泉，继而仰天排胸啸大江东去。”

这就是王宽行老师的课，听他的课，那真是享受。

遇上这样子讲课的老师，即使穿越回来，平移到现在的课堂，会有人看手机吗？

我上学那会，真的遇上了好时候。就在那个跑风漏气、连窗户都关不严实的大教室里，任访秋先生讲新文学渊源，华钟彦先生给我们吟诵诗经，于安澜先生给我们描摹文字，高文先生给我们讲音韵。

他们都是灿烂星空的星辰，在我国古代文学和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里的一座座丰碑。

华先生声若洪钟，其他老先生声音都不大，那个大教室，静得如春夜里的空山，每一双眼睛，都在仰望明月。

老先生们一个个刚刚摆脱了有形无形的束缚，青春焕发，先生们认真，我们如饥似渴。

聆听过他们，那是一生的记忆和财富。

每个同学都把先生们的话一字一句的记下来。下课了，再看看纪录，有接不上的，找同学的笔记看看补上。

四十年了，教书的教案可以丢弃，开会的记录可以撕毁，恋爱的情书可以找不到，写过的文字可以销毁，唯有大学的课堂笔记，一本本的整整齐齐保存着。

每一节课都是一次洗礼，每一节课都是一次新生，每一个老师都是一种传承。

先生们中，许多抽烟的，大都是在课间。

唯有两个不讲究的，王宽行先生和宋景昌先生的课。他俩上课，不需要时刻准备着倒水，但一定要把烟灰缸子放在讲台上。那时候，还没有不准在教室抽烟的规定。

这俩先生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一头沉”，就是师娘都是农村户口，因此这俩先生，就是一副老农民的样子。

宋先生个子不高，住了二十年大棚子，所以不走上讲台的时候，老先生疲惫得无精打采的。准备上课了，先生从衣兜里拿出一包烟，放在讲桌上，然后开讲。那一刻，先生两眼放光，绘声绘色，动情处，手舞之，笔书之。先生在黑板上是竖排写，写满一黑板，自己拿着黑板擦转身擦去再写，一首古诗，一阙美词，先生拿着粉笔，急就而成，行云流水。

课间休息的铃声响了，宋先生不说且听下回分解，自己点燃一支香烟，使劲吸一口，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

嘴里讲着，手上写着，还得抽出空来吸一口烟。

王、宋俩先生，课堂风格非常相似，烟的味道也差不多，都是那种当时三五块钱一盒的烟。上这两个先生的课，真是一种享受，中间也不会想着上厕所。

后来我当教师，多少次想在课堂上懈怠的时候，都会想到他们俩。

那四年，就是这样的先生们带着我们在古代文学的历史画卷里，读先秦，看两汉，沐唐风，霖宋雨。

四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我们中那些能写诗的，善填词的，会读书的，无不感恩于先生们那四年的指引。

遇上这样的老师，还会有不读书的孩子吗？

那是一个最好的年代，那是一代最好的老师。

他们身心都沉浸在文学中，他们不看哪个学生的父母是干啥的，他们也无暇去争哪些一官半职。

陈天福先生教现代汉语，现在使用的现代汉语的教材有一部分就是他编写的。陈老师很少带着师娘出来，如果必须和师娘一起时，陈老师在前面低着头走着想着自己的学问，琢磨着句式，师娘被拉得远远的。师娘是农村的，跟不上又不敢乱跑，就原路返回了。陈先生走着走着把今天要干啥以及和师娘一起出去也忘了，于是就去教研室。

把恩爱的时间都操心在了学问上，那老师才是有真学问的老师。

善于从古代文学中寻觅爱情的李老师，讲现代文学又很现代的温婉知性的章老师，能把于连和贵妇人拉手讲一节课的牛老师，能把文艺理论辨析得像狗皮袜子一样的王老师………。

四十多年前年轻的他们，领着四十多年前年轻的我们，和威尼斯商人交易死魂灵，与唐泰斯复仇呼啸山庄，在长生殿里听琵琶行，坐杨柳岸唱大江东去，多少瑰丽，就在那一刻流淌在血液里，印记在一生里。

那一代的先生们都已经远行了，就像我淘来的这本1961年出版的旧书，已经不可能再版，已经成为了历史。

只有读旧书，读先生，才能看到他们的音容笑貌。

秉烛夜读，秉持着老师们教给的那些传承，走过了四十多年。当年的学子，如今都采菊东篱，悠然看菊，静坐之时，还会想起那些让人肃然起敬的先生。

夜吟应觉月光寒，青鸟殷勤为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