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第一章</p><p class="ql-block"> 序章</p><p class="ql-block"> 家里珍藏着一件日渐褪色,深蓝色的卡中山装,那是我第二次支边时父母为我添置的。五十四年啦,每当睹物思情,我都禁不住鼻子发酸,心尖打颤,潸然而泪下。</p><p class="ql-block"> 父母对我的爱,就象门前绵绵不绝的瓯江水,永远流淌在儿子的心上……</p> <p class="ql-block"> 那是1970年初春。春寒料峭的丽水显得格外冷,房檐挂滿冰凌,石头路雪冷冰硬。我们一班倒流返城的丽水支边知青,待家吃闲饭已七个月了。</p><p class="ql-block"> 头年三月,中苏珍宝岛开战。热血沸腾的我们立即向省、地革命委员会申请支边,要求去保卫边疆,建设边疆!</p><p class="ql-block"> 五月十八日,我们登上列车,向黑龙江开进。但没想到的是,目的地是贫穷偏僻的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而且是插队落户。到旗委静坐、请愿,无果。我们千里扒火车去了珍宝岛所在的虎林县,要求上前线!但终未遂心愿。</p><p class="ql-block"> 与其在此插队,还不如返回丽水接受再教育!于是乎,八月的一天,我和吴建民步行四十里到腾克公社,缠上心地善良的文书乌嫩巴图。他同情我们这些知青娃,酒酣之后,他破例为我们办理粮户迁移手续,我俩千恩万谢,狂喜之极飞奔回多金屯。稳妥起见,将粮户关系挂号寄回丽水。打点行装,丽水知青化整为零,扒火车,开始胜利大逃亡,风餐露宿八千里,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乡丽水。</p><p class="ql-block"> 到家的那一刻,见到又黑又瘦的我,父母又惊又喜,拉着我的手,抚摸我的头,心疼得很。“最好能落下粮户,再也别去黑龙江了!”母亲幽怨地对我说。</p><p class="ql-block"> 以后的日子里,父母尽其所能,给我吃好穿好。</p><p class="ql-block"> 回丽水的每一天,我们都铁定去县知青办,要求落粮户,可人家答复不了。还好,每月临时给27斤粮票,维持生计。时间一长,觉得瘆得慌:老大不小的,还要父母操心!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一合计,就去建筑工地搬砖挑瓦拌水泥,以期自食其力,补贴家用。</p><p class="ql-block"> 除夕,在凄风苦雨中到来。印象中,打小到大,这是我过得最憋屈,最压抑的除夕一一前途渺茫,无限感慨!</p><p class="ql-block"> 父母脸上挤出笑容,端起酒杯:“儿子,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后,忙着给我夹菜。姐弟们也争先恐后往我碗里夹菜。阖家团聚,亲情温馨弥漫,乐融融。</p> <p class="ql-block"> 过完年,事情终于有了定论。三月中旬,县知青办通知开会,传达省革委会生产指挥组文件,限定浙江省莫旗返浙知青,一律于三月底返回原插队地,各县负责将他们安全遣送回当地,抓革命,促生产。</p><p class="ql-block">(穿上中山装与弟弟们告别)</p> <p class="ql-block"> 一时,颇有风萧萧兮瓯水寒,吾将一去不复还的悲怆。</p><p class="ql-block"> 我一边整理行装,一边好言劝慰父母亲。母亲则天天愁云密布,唯恐我此去扛不住北大荒的冰雪严寒。时不时,我瞥见她低头掐指,数数还剩多少日子,儿子将重返北大荒!</p><p class="ql-block"> 记得是个风和日丽的晌午,父母让我别去打短工了,说,他俩已去府前布店看过好几回,选中一款的卡,为我缝制一件新衣。那时商品奇缺,布票定量,每人每年发一丈五尺六寸,得计划着添置被面,床单和四季衣裤。的卡,比的确凉上一档次,非常稀缺,为我做一件中山装,刨去布票不说,还得动用家里屈指可数的珍稀品一一工业券!在布店里,售货员绘声绘声给介绍,我们最后确定买下一款深蓝色的卡,触摸感觉挺刮,柔顺,不起皱,还光泽闪烁呢。出店,父母领我到四牌楼,找到手艺最好的麻面裁缝师傅,量体裁衣,手工缝制。三天后,我穿上崭新合身的深蓝色的卡中山装,嘿!人靠衣装,马靠鞍,立马,我显得更帥气,更精神了!</p><p class="ql-block"> 是夜,侧卧床上,抚摸的卡中山装,心里装着父母对我深深的爱。昏暗的油灯下,慈祥的母亲唯恐新衣针线稀疏不耐穿,正在一针一线锁纽扣洞,加固衣领、袖口。她将针孔举至双眼前,凑近灯光,用牙咬断蓝线,眯着眼把线穿过针孔,然后行针走线,打结,用牙咬断线头,依次循环往复。凝视母亲的针线活和投入的神态,我没有了一丝睡意,辗转反侧……</p><p class="ql-block"> 次日黎明,一睁眼,的卡中山装已搁我床头。那一刻,我看到在厨房奔忙的母亲容颜苍老,鬓角染霜,便忍不住深沉垂泪:母亲,你把爱和祝福一针一线缝进我的新衣!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啊!儿子我这寸草心,何时方能报得三春晖哇!临行,父母再三嘱咐我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吃苦耐劳,愤发图強。我将教诲铭记在心。</p><p class="ql-block"> 明天就要出发,父母亲为我准备了好多穿的吃的东西,姐姐塞给我一瓶麦乳精等食品钱物,大弟广华在老竹打零工,特地赶回来,塞给我十块钱。</p><p class="ql-block"> 看着他们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食品,情亲令我感动不已,再次体会到什么叫父母爱兄妹情。</p> <p class="ql-block"> 三月三十一日,在县知青办老杨、老黄的护送下,我们一行十三人重回北大荒。坐了四天五夜的火车,转坐半天汽车,最后,在轱辘车的颠簸摇晃中到了嫩江边。穿着深蓝的卡中山装的我,又踏上了多金的大地。</p><p class="ql-block"> 回到多金后,我象变了个人似的,安下心来,脱胎换骨,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虚心接受再教育。 闲暇下来才晓得,在美丽富饶的东北嫩江两岸、大兴安岭南麓,生活着以农业为主,兼事畜牧、渔猎业的民族一一达斡尔族。</p><p class="ql-block"> 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建立于1958年,是全国唯一的达斡尔族自治旗,面积1.1万平方公里,人口22万,隶属内蒙古呼伦贝尔盟。莫力达瓦,意指“骑马才能翻过的山”。达斡尔,意为“耕耘者”。达斡尔族有语言,但无文字。</p><p class="ql-block"> 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历史悠久,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我们支边知识青年的第二故乡。</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0的冬天,冷得邪乎,气温零下30度,那也得学大寨啊!天刚擦黑,钟声响起,全屯男女老少哗喇喇奔向场园,挑灯夜战:打场!鬼天气贼冷贼冷,凛冽的北风洞穿蚀骨,象把刀往肉里扎,更象把挫来回划拉,那罪遭得,刻骨铭心啊!我里外穿上棉毛衫,卫生衣,棉襖,棉大衣,觉得还是冷,赶忙从箱子里取出的卡中山装里边穿上,嘿!顿时暖和多了,又往腰里系了根粗草绳,不觉得冷了。一甩手干上活,也就把冷抛到脑后去了。先是码谷垛,用铁叉子叉进谷子里,每捆谷子得有三、四十斤重,吸气、憋气、哈腰、使劲!谷捆便飞向十来米高的谷垛!如此这般,反复抛甩,估摸两钟头后才完活,扔的谷捆也得有上千捆吧,热的差点脱光上衣。歇了约有一袋烟的功夫,队长喊我们知青背黄豆,这可是个正劳力的重体力活,身板单薄点的还真不敢上呢!俩达斡尔族壮年汉子将每袋重180斤的黄豆撂在我背上,死沉沉地压弯了腰。先站稳喽,再往前一步一步挪,踏上忽悠晃动的踏板,象是在荡秋千。越往上走,越晃得厉害,直至腿打颤,腰弯弓,汗珠八瓣掉地上。到顶那一会,两手攥紧麻袋角,全身运足气,腿、腰、背、手可劲一抛甩,一麻袋180斤黄豆稳稳码在垛堆上!这扛黄豆,往少里说也得有二、三百趟吧。我就纳了闷了: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哇?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呗!一是得力于年轻力壮,二是得益于的卡穿在身,猛增无穷力。</p> <p class="ql-block"> 1971年,屯里安排我当马倌一一正儿八经的牧马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天刚亮扬鞭催马奔草原,日落西时才精疲力竭回屯子。记得那年冬天特冷,达零下36度。穿上棉襖,穿上棉大衣还感觉冷得邪乎,翻出箱里的的卡中山装,在里边套上,往腰里系上一根绳,顿时暖暖和和的。</p><p class="ql-block"> 我,一孤独的牧马人,在风雪迷漫的草原上,吟唱“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丽水,支边的人儿想念父母众乡亲!”歌声带着思念,飘向白雪皑皑的远方。由于忘却了寒冷,我在马背上坐久了,没下地走走,结果铸成大错:两脚连棉胶鞋一起冻成冰坨,失去知觉。后虽用雪擦红双脚,左脚小脚趾、无名趾、中趾冻得发黑,抺药后才保住。两个月后,三只脚趾连皮带指甲脱落,象蝉脱了蝉衣。留下不轻的后遗症:凡是天变冷,三个脚趾就僵疼,直到今天,这除不掉的病根仍在侵扰我。</p><p class="ql-block"> 1972年,冬天降临草原。牧马时,气温降到零下40度,还遭遇令人毛骨悚然的“白毛风”。草原暮霭沉沉,积雪皑皑,強劲的大风把草原上的积雪和天上下降的雪捣鼓得漫天翻飞,搅得周天寒沏,看不见天,看不见地。我蜷缩马背,手执长鞭,不禁吟唱起古曲《苏武牧羊》来:“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旌落犹未还,历经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坐塞上时听笳声,入耳痛心酸。”歌毕,触景生情,而不能自己……苏武留胡十九年,我支边才三年,吃点苦,算什么!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吃尽人间苦,方为好知青。</p><p class="ql-block"> 脑际清晰回响起毛泽东青年时期搏击时代的強音:“我们必须努力,我们必须拼命向前。我们的黄金时代,我们光华灿烂的时代,就在前面!”这时竟出现从来没出现过的奇观:白毛风渐渐小了,停了,大雪变小雪,不下了,天边露出朦胧的太阳!你说,这是不是神奇的天象?!</p><p class="ql-block"> 在多金的那几年,生活太清苦,几乎顿顿盐拌玉米碴子饭,偶尔能往玉米碴子粥里搁点糖精,那味道真甜啊。心有灵犀一点通,知子莫如父母亲。父母为解燃眉之急,年年通过铁路货运食品予以接济。先由丽水汽车货运到金华,再经铁路运到嫩江。姐姐也随机捎食品给我,记得还送我一件崭新的,姐夫的新军装。货到,我便约思丽、筱岑,坐班车到嫩江去取。回到多金,我把食品给知青战友分享,品尝家乡的味道,大伙觉得真象过节一般。</p> <p class="ql-block"> 在人生旅途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就是“努力不一定成功,不努力一定失败。”努力,才能把梦想照进现实。</p><p class="ql-block"> 父母小有文化。父亲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高小毕业,通晓古文古训,因书法出众而包揽书写电影院海报,做事沉稳,为人厚道。母亲四十年代初中毕业,颇有文艺特长,常教我们兄弟姐妹唱抗日歌曲《二月里来》,她禀性耿直,善良热情。是他们将好基因,好品行春风化雨,传承给了我们,影响和造就了我们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1971年,黑龙江省齐齐哈尔重型机械学院向莫旗招收工农兵学员,需基层推荐,不考试,专业是俄语系。我自恃初中学过三年俄语,便报了名。经屯子、公社推荐到旗里,之后,便渺无音讯。队长安慰我:莫旗有四、五千北京浙江知青呢,这次轮不到,还有下次呢。父母也一直勉励我,知识就是力量,插队也要好好自习,大中专总有一天会恢复招考的。我也从未中断过看书学习。坚信: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1973年,国务院发文实施“文革以来首次大学升学文化考试。”此通知适用于中专招生。6月,大兴安岭师范学校从知青中招收中师生,屯里立马第一个推荐了我。我喜上眉梢,旋即,紧锁眉头:那年头,受“读书无用论”影响,老师被贬为“臭老九”,觉得读师范,将来当老师有些亏。</p><p class="ql-block"> 想想元朝行业排位,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老师位列笫九,不如僧、道、娼!蒲松龄教私塾时也曾自嘲:“墨染一身黑,风吹胡子黄。但有一线路,不做孩儿王。”犹豫再三,写信征求父母意见。不日,家里快寄挂号信,父母信中说,你不能辜负屯里贫下中农的推荐,也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期盼。当老师有什么不好?老师传授知识,教书育人,启蒙人生,今后一定会受人尊敬的。再三劝说我一定考师范,别放弃。我静心细想,也觉得人生关键时的一步,绝不能走错了!我穿上我的出客衣一-的卡中山装,信心滿滿,志在必得,步行加坐车200里赶到尼尔基(莫旗旗委所在地),参加文化考试。坐在久违的教室里,紧张亢奋。当我在课桌上展开试卷,就象展开一面旗帜,上面飘扬着我落滿尘土和血汗的青春。身着的卡感觉到父母就在身边,给我鲤鱼跳龙门的洪荒之力。我奋笔疾书,将学过的知识,插队的经历,奋斗的感悟一并溶入答题和作文中。有心人,天不负。终于,在众多知青考生中,我脱颖而出,成功考入大兴安岭师范学校,编入中文十二班,成为一名光荣的工农兵学员。回多金屯之后,我去过公社,见过乌嫩巴图几回。他笑着对我说,上回给你们起粮户关系,回头挨了革委会主任一顿骂。骂归骂,不冤枉,我同情你们学生娃,也算办了件好事!结交了乌嫩巴图这个忘年交,见证了达斡尔人的善良和敢作敢为。</p> <p class="ql-block"> 人逢喜事精神爽。八月初,我在盼望中欣喜地收到大兴安岭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立马将这一喜讯电告家里,父母嘱咐我一定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深造机会,争取好前旋即,我去了队长罗海永家。罗队长谦意地对我说,全屯年年都吃国家返销粮,你辛辛苦苦干了三年,队里也没啥分红。“这么地吧,”罗队长抱来他自种自晒的两捆烟叶:“你过嫩江到老多金供销社给卖了,当路费吧!去师范好好读书,当个好老师!”我一时蒙圈,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多好的队长,多好的老爹啊!第二天,我特意穿上闪烁着深蓝光泽的的卡中山装,喜气洋洋地到公社找乌嫩巴图迁粮户。老人笑得合不拢嘴,拍拍我的背膀:“好小子,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能成为合格的中学老师!”说罢,拉我去他家给我饯行。盘腿坐炕上,高粱酒斟滿,我俩互敬互干,为了祝贺我,为了感谢他,不醉不休。夕阳西坠,踏上归途,踉踉跄跄的我唱起“映山花红滿山坡,达斡尔姑娘爱唱歌。山歌一代传一代,嘹亮的歌声震山河。那依哟那依约,那依哟那依约耶。”歌声迴荡在辽阔的草原上……离开多金的那天早晨,董筱岑、韩思丽、叶文华、施人生、王新,还有云和的占志球、郭正达、胡鹏飞等为我送行。我特意穿上的卡,到马厩,向为曾经陪伴过我的马群告别,向我的坐骑告别。离开屯子时,脚步十分沉重,一步一回头。看着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达斡尔父老,看着那些陪着我走完这段知青岁月的战友,看着生活了五年的知青茅屋和挥洒过汗水的土地,一股难言的失落感涌上心头。我哽咽了,真的舍不得走。我把五年的青春时光献给了多金,我的人生一段属于多金。但,我又不得不走,人生,还有很多的路要走……</p><p class="ql-block">(第一章结束)</p><p class="ql-block">何长华</p> <p class="ql-block">知青屋前的留影。</p><p class="ql-block">多金屯 1969年</p> <p class="ql-block">知青茅屋前的合影</p><p class="ql-block">多金 1969年</p> <p class="ql-block">荡舟嫩江</p><p class="ql-block">1969年</p> <p class="ql-block">他们弈棋,我看书。</p><p class="ql-block">1969年</p> <p class="ql-block">丽水县支边知青合影</p><p class="ql-block">1969年5月</p> <p class="ql-block">冰封嫩江的眺望</p><p class="ql-block">1970年</p> <p class="ql-block">知青战友情</p><p class="ql-block">1970年</p> <p class="ql-block">冰封嫩江,知青留影</p><p class="ql-block">1970年</p> <p class="ql-block">草原上的牧马人</p><p class="ql-block">1971年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