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坊的女孩 . 散文

匠人

青山围绕中，她身后的八寨，美得像上帝遗落的一个梦..... 酒坊的女孩散文 八寨镇位于云南省马关县境西部，距县城48公里，居住着汉、壮、苗、彝、瑶、回、布依等12种民族。由于海拔高低悬殊，有〝山高一丈，大不一样〞和〝十里不同天〞的立体气候特征。 清晨，太阳在河对面的九牛山后微微露出一缕霞光，木兰和黄柏掩映下的小镇宁静祥和，乳白色的晨雾从远处金色的那么果河上冉冉升起，给起伏的山峦薄笼上一层轻纱。窗外的芭蕉叶经过夜露的滋润，越发的苍翠欲滴。 这是一个童话中的世界，从山峦、河流、田野、村寨到姑娘们的身上，都是充满了色彩，很难用一支笔去描述它的美丽。 X342县道旁的小鱼洞瀑布是那么壮观，湍急的流水从山顶悬崖喷涌而出，重重地跌落在突兀的岩石之上，激起一般狂涛，浪头飞贱，数十股泉水，汹涌而下，最后汇集成一般滔滔水流从岩洞下溪流奔腾而去。飞流的瀑布在阳光的直射下，好象千百条飘动着的布依族少女身上的花腰带。 站在山头但见坝子之中的八寨小镇，村落点点掩映于绿树丛中，炊烟袅袅，平静的那么果河宛如一条洁白的玉带从坝子东侧蜿蜒向南飘去。青山绿水，田园村庄，相映成趣，显示出一派生机勃勃的亚热带冬无严寒，夏无酷热，无冬无夏，春秋相连的田园风光景象。 午饭后我在土掌房的台阶边倒片子，几个还没上学的邻居小孩，一听说今晚有电影，心早已插上了翅膀，围在我的身边叽叽喳喳喧闹着。还有的小孩端着饭碗，狼吞虎咽吃着苞谷饭，他们如圈中小猪吃食，弄得满脸都是饭粒。当听我说晚上要放两部新电影，冲到街上，大声呼喊：〝有好电影看了，有好电影看了......〞接着其他小伙伴也欢腾着，〝看电影了，看电影了......〞腿脚快的小孩已从家里抱着板凳疾驰出来，嘴里还伴奏：〝驾、驾、驾……〞真有点小马奔腾的场面。 我们早早地吃完晚饭，在团司令部宿舍门前的操场上，选择一个背风的地方，把银幕挂在高高的屋檐下面。几个团首长的公务员，七手八脚和我们一起抬机子、搬桌子、接电线、提片箱，上房安装喇叭.....大家忙的不亦乐乎。这时候，太阳还老高老高的，好像迟迟不肯隐到远处的九牛山后。一群孩子们放学后，连家也顾不上回去，背着书包就来了。我先调试好机器，又把片箱里的胶片拿出来检查一遍，这些孩子们紧紧围绕在我的周围，什么都想伸手摸摸，几个胆大的抽出电影胶片想看看上面的画面。 我眼睛一瞪，大声呵斥道：〝小家伙，不要瞎摸，搞坏了电影看不成了。〞一个大一点小姑娘赔笑：〝不敢不敢，叔叔你忙着。〞有个光屁股小子喊了一声：〝大爷，今天放……放什么电影？〞我哼了一声，开玩笑地说：〝叫谁大爷，叫谁大爷，我还没有结婚呢，谁家的臭小子，我有这么老吗？〞旁边人群一阵哄笑。 夜幕降临，夜风习习，收拾好家务的人村民们陆续走进放映场。团部机关的干部战士们也全副武装，提着小马扎，排着整齐的队伍也走进放映场。我开始试机子，看看屏幕的清晰度。当一道雪亮的光束投到屏幕上，大伙齐声欢呼，预示着电影马上就要放映了...... 在这〝天无三日晴〞的小镇，雨，或许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了。回到土掌房，我爬上床，听着落在瓦片上的雨声，却怎么也睡不着。就这样徘徊于半醒半梦中，纠结于现实与梦境中。时光在幽静中缓缓而过，紧闭的双眼饱受了恍惚间那些画面的刺激，轻轻张开惺忪眼睑，在黑暗中思索了些许，我在灰暗的灯下，拿起了笔，找出笔记本。不再是写诗，也不是写日记。或许，就只是想写点什么罢了。 时间就这样在指尖悄悄滑过，睡意却如贪玩的孩童，迟迟不肯归家。一个似梦非梦的夜，一个半睡半醒夜，唤来了一个难眠的夜。 我们所有人的悲伤和喜悦都在夜里汇成一片大海，我们是一叶扁舟，天亮时又会重新启航，仿佛昨夜只是梦到了一场轮回。夜风凉了，讪讪的拉紧被褥，护着微凉的梦，剪一朵半亮的灯影一起入睡..... 第二天，在团部机关食堂吃完早餐后，我一人走在八寨小镇的古街上——那阳光下幽静的窄巷，雨中润滑的石阶，苔青色的街道，宛似夏夜母亲的悠长的故事…… 八寨，完全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古镇。大山深处，汉人、苗人，还有彝人和布依人，他们住黄泥抹墙的房，吃自家种的苞谷和红薯，穿自家织的土布衣裳。有儿自小会山歌，有女从小会刺绣。如此生生不息，与大山融会在一起。 回到团政治处的土掌房时，最早迎接我的是一只黄狗，它依着土楼的门框，把头伸出来又缩了回去。没过一会儿，又把头伸出来，开始汪汪地叫。我刚要进屋里，狗便跑过来，在我脚下绕了几圈。突然它听到了外面的歌声，摇晃着尾巴，朝着隔壁的酒坊方向跑去。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随着童稚的歌声寻去，我来到土掌房的屋后，沿石阶上去，是一幢破旧的夯土平房。屋顶的瓦愣上，常年生长着墨绿色的青苔。高高的烟囱，吐出灰白的浓烟。这是小镇的酒坊，一年四季飘散芬芳的酒香。人们每每从酒坊经过时，忍不住要吸吸鼻子，那浓烈馥郁的香味立时沁入肺腑。 屋的东北角里是一个灶台，低矮的灶台灶膛朝下，木柴朝里扔，全落在低处。杉木梁柱和屋顶的小瓦被长年累月的烟气熏得漆黑。阳光从瓦缝里流进来，屋内的酒气栩栩如生，绕着房梁到处跑。 我被这好听的歌声打动了，朝屋里走两步，上前去问道：〝多好听的歌儿，谁教你的？〞那唱歌的小姑娘脸一红，低声地说：〝没人教，寨子里的人都这么唱。〞说罢，她头一低又在炉子前忙碌了。 〝叔叔，喝口水吧。〞 〝谢谢，不渴，刚吃过早饭。〞 她叫阿女，十岁出头的姑娘，是酒坊的主人的大女儿。眼睛很大，黑黑的，像酒坛子深不着底。她猫着腰，蹲在火炉旁，瘦小的身影卷缩在角落里。她不时往火炉里添加木柴，或用铁钳拨弄炉火，炉火照着稚嫩的脸庞，桔红的火光，在她蓬乱的发梢上跳跃；她那乌黑的眼睛里，闪动清亮的泪光。有时，她望着火苗，竟痴痴地发呆；有时，她手中铁钳相碰，轻轻发出清脆的金属的声响。随着火苗的跳动，她仿佛沉浸在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中…… 墙角装满松针的麻袋上放着一本破旧的作业簿，我凑近一看，见那发黄的书页上，歪歪扭扭写满铅笔字。我很是觉得好奇，便问道：〝这是你写的作业吗，上几年级了？〞 〝二年级没上完，家里忙，不上了。〞阿女垂下头回答。 也许是爱惜的缘故，阿女在翻作业本时，两个手指总是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不慎碰破了纸；有时还伸出食指拇，在上翘的嘴唇上沾湿一下。嘴唇随即发出轻微的吧嗒声。而且，毎一页翻过去，她都用手掌轻轻压平。 酒坊后，两个桥墩栽在流泉的深处。这个时候，阿女坐在桥板上，脚吊在桥板下荡漾着。她和我说着她的事情，头顶上远远的阳光照着我们，松林里的风哗哗地响着。不一会儿，阿女站起身拿着扫帚，把地上的松针扫成一堆，装在麻袋里，那是点火最好的原料。 小镇八寨异样宁静，只有一幢幢土掌房，错落摆开，一律的黄泥墙，黑瓦顶。阿女说，白天到寨子里，是难得见到大人的。大人们都到地里干活去了，他们天天早出晚归，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跟晚饭。是呀，早晨我转遍整个寨子，看到的只有小孩子。那些孩子，最大的也只有五六岁，再大一些的，不是上学去就是跟父母到地里去了。 七月的日子，流泉被太阳晒蔫了，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了。这时，酒坊里，出垆的新酒也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了，顺着大木桶上的小竹管涓涓流进瓮中，冒着热气腾腾的香气，酒在夏日里生长得特别快。 和八寨每一个女孩儿的故事一样，阿女的故事更使我忧伤...... 年头，寨子里包产到户分土地，阿女家的地分在这流泉的峭壁上，孤单的一块，她的父亲总说自己命不好，抓阄拿了没人要的地，春天种子种下去，什么都长不出来。也是在春天里，母亲走了，留下她和两个年幼的弟妹。母亲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一个人影，一闪一闪地在山的那边不见了。 母亲离开寨子后，门前的那棵黄柏树和她的父亲一样，似乎一夜间矮了许多。开始，奶奶还经常唠叨，埋怨，再过半年就没人说起了。只有她经常在梦里见着消失在山里的人影。 〝夜半出酒的时候，我听见，｀呜，呜，呜哇，咕咕咚......＇像是水流声音，咚的一下，感觉酒摇摇晃晃地坠下去，像是从天上来。〞阿女说她家的酒不卖钱，和寨子的乡民换些米菜油盐。阿女家的酒是一个故事，一飞缕一飘线，酒香长空，阿女的心便留在那酒的故事里，与松木一起守黑夜，守白天，守一个个苦难的日子。 见面许久，始终没看到阿女的笑容，我说：〝你衣裳上的花真好看，谁绣的？〞她答：〝我绣的。〞我夸她真能干。她自豪地说：〝我8岁就学会刺绣了。〞此刻，她笑了，此刻我看见那张长着乌黑大眼睛的脸是多么好看。 记得刚到滇南时，部队领导再三强调纪律，这里寨子很少与外界沟通，良多方面还很原始。嘱咐我们无论言行举止，都不要犯了少数民族人的禁忌。还还特殊关照，不能给小女孩送东西。此刻我真想送她一件礼物，但想起他们的忌讳，忍忍，作罢。 〝你还要上学啊。〞我望着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说。 〝是的，弟弟妹妹会长大的，阿妈会回来的，我会上学的。〞 〝晚上还有电影，我给留个好位子。〞 〝要的。〞 在酒坊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夜的梦。梦里见到了好多熟悉的事情，听到了好多陌生的故事。醒来时，月光照在脸上。我想，和心里的故事一起做个梦，也就足够了。 离开八寨时，天刚蒙蒙亮，我隐隐约约地看见那只狗还守在酒坊的门口，不时朝天空叫着，像是在和我告别，又像是在等着酒坊的主人回来。我发现，酒的味道还在寨子里，哪儿也没去。 军车走出去好远，我忍不住再回过头望去，依稀看见寨子口，一个小小的身影，仍然站着，像一朵悄悄开着的小野花。青山围绕中，她身后的八寨，美得像上帝遗落的一个梦。 2023年4月20日写于南京